走在一条巷子里,往往能听见隔壁巷子传来的声响。
他耐心地听着,慢慢听见了球鞋摩擦地面的声响,和夹杂在风里的奔跑的喘息声。
他闭了闭眼,熟悉的巷道逐渐在他脑海成型,依稀构成一幅虚拟地图,浮现眼前,在巷道中奔跑的男子被标注了红点,他清晰可见这枚红点在这幅地图中的运动轨迹。
几秒钟后,纪询睁开眼睛。
他找准方向,向前奔跑,轻灵迅捷如一只找着晚餐的猎豹。
天上的月光是巷子中最亮的光明,两侧往日如同鬼打墙一样烦人的墙壁在这时候倒是给人以极大的安全感,就连在月色中投落下来的阴影,都像是保护的盔甲,对黄头发如影随形。
后边始终没有传来追嚷声。
很可能根本没人追上来,也可能早在这地方追丢了。
黄头发绷紧的心松开来,他空白的大脑开始注意周围,他听见自己吭哧吭哧的呼吸声,“噗通噗通”鼓噪着响的心跳,还有干到要烧起来的喉咙。
妈的!这辈子都没这么跑过!
他狠狠唾骂。
回家拿白兰地好好漱回口洗个澡,去去晦气!
现在……
他向前看去。他也不熟悉这里,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去了,但巷子外头的大路有路灯,往着灯光最亮的地方去总没有错。
他还开了定位,反正待会就会遇到来这里接他的……
一道人影从巷道的交叉处出来了。
黄头发发现的第一时间甚至没有警觉意识。他自后边过来,追兵也在后面,前方迎面走来的人——不知道是谁,也许是路人吧。
直到他的胳膊被前边的“路人”扭在背后,他的脸狠狠贴上粗糙的墙壁,这个念头的尾巴还残留在他的脑海中。
“你怎么——”
“我怎么跑到你前边去的?”纪询接上话,“跑得太慢了,改造出来后多练练。”
“我是——”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你爸是谁,也不想知道你七大姑八大姨三哥六舅九太爷是谁,话留着,省点口水,和警察在局子里说道去,那里有的是说头。”纪询哄道。
“我……放过……我……有钱,”黄头发喘着粗气,声音开始颤抖,“我给你钱……”
“哦,多少?”
纪询一手控制着嫌疑人,一手去摸手机,人抓到了,该给霍染因传个消息了。
他低头了这么一瞬间,所以没看到黄头发慌乱摇摆的眼珠在捕捉到斜前方一处时,突然凝定,接着惊慌从他泛红起血丝的眼球中消褪。
黄头发还继续说话:“给,给……”
“到底给多少?”
纪询拇指挪向短信发送键,都要发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霍染因的电话号码。他啧一声,转调谭鸣九的,但腰突地一痛,冰凉的武器自后顶住他的腰眼。
沙哑的中年男音说:“放开手机。放开人。”
纪询的手指凝固在屏幕上方,前方,还被按在墙上黄头发拼命转动眼珠,眼珠一路挪到眼角位置。
越来越多的血丝和泛红在眼球中聚集,一只正逐渐变红的眼睛牢牢盯着他,黄头发的嘴唇还在抖,牵动下巴处的痦子,抖出半张怪诞笑脸。
“我给你妈。”黄头发一字一句。
第十七章 警察弟弟,帮个忙,扶一把。
是刀。
纪询的神经在这瞬间紧绷起来。
刮在巷道中的风变得和缓,时间开始悠长而迟缓。背后的刀用力往前一顶,持刀人声音更加严厉:
“放下手机!”
纪询手一松,手机直直落到地面。
黄头发从他手掌下挣脱了,抬手揉揉脸颊,但只将面目揉得更加狰狞。
他朝纪询走了一步,蓦地抬脚,用力朝纪询踹去:“追追追,追着去给你妈上坟吗?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鞋子沾到纪询的衣服,纪询身体轻微调整,顺势后倒。
刀没有刺入。
持刀的人甚至微微调整了下方向,让刀尖朝向外侧。
就是这个时候!
纪询抓住黄头发的腿,用力一扯,黄头发立刻失去重心,被他抡动如同人体摆锥一样撞向持刀人。持刀人在这突发情况中措手不及,被黄头发撞得踉踉跄跄,纪询同时肘击在对方手臂麻经处,视线刻意不往匕首处去,等到匕首啷当落地,他再一脚踩住,用力将匕首踢入黑暗!
警戒解除,纪询紧绷的精神松开了,他上前给了持刀人最后一击,把人干脆利落敲晕之后,脚转半圈,转向瘫坐在地上的黄头发。
一步,两步。
他越接近,黄头发越后退,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后退。但很快黄头发的脑袋撞到墙壁,后边没路了。
纪询将要跨过最后一点距离的时候,一串刺啦声,之前被他踢到黑暗中的刀子重新滑回来,银亮的光芒晃入他的双眼。
他立时闭上眼睛。
刀子不会自己滑行。
有人来了。
就在他身后!
纪询肘击向后,被人接住,他旋身飞踢,同样有胳膊与他的腿相撞,极快的时间里两人交换了多次攻击,肉体沉闷的撞击在黑暗中接连响起。
黄头发看傻了。
天上的月亮施舍下微薄的光,给现场打斗的两个人画个模糊的轮廓,黄头发已经看不清楚谁是谁了,只见面前的两人斗了一会,其中一个被狠狠甩上墙壁,黄头发听到他沉闷的咳嗽声,声线熟悉,是刚才追他的人!
另一个也被揍了,他的下巴挨了一拳,整个脑袋后仰,有条藏在衣服中的项链飞出来了,下边串着个很奇怪的长坠子。
那是……
黄头发辨别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个金属男孩头像,下边还串条陈旧的平安结。
这与其说是吊坠,不如说是个什么挂件吧?
黄头发的目光被截断。男人抬手握住还飞在半空中的挂坠,重新塞回衣服里,他的脖子顺势转了半圈,看向黄头发:“还不走,等我请你?”
黄头发如梦初醒,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朝巷子外头撞撞跌跌地跑去。
纪询捂着胸口站直,他刚刚朝黄头发逃跑的方向踏出一步,前方刷一声响,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把瑞士军刀,抽出了其中的大刀,还打开手机照明灯,将灯对准刀身照亮。
“……操。”
纪询从牙齿中挤出一点声音。晃了他眼的刀光在收割他的力量,他的汗水自体内涌出来,一层叠着一层,冷热交混。
僵木开始出现,他开始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
这时候男人笑了一声。
他关掉灯,垂下手。
“好久不见,纪询。”
“……滚开,孟负山。”
他们认识,不止认识,更是认识过很久的朋友——也分开过很久。
孟负山站着没有动,他穿着件带帽兜的深灰色长款薄风衣,名字一如长相,五官英朗,棱角分明,身材高大,还有个扎刺似的刺猬头。但这份英朗与袁越不同,袁越的坚毅沉默一如山石稳重,让谁都能放心依靠。
孟负山不是。他的一只脚踏入黑暗,没有眼睛能看穿黑暗,也就没有人知道,藏在黑暗中的,是血肉之躯,还是钢筋利刃。
黑暗里传来火柴划擦的声音。
火焰一闪而灭,接着烟草的味道随着隐约的白雾在巷道中弥散开来。
这支烟被孟负山咬在齿间,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孟负山抽着烟,却字正腔圆,丝毫不被嘴中香烟影响:“一个吸毒的废物,你都不当警察了,还追他干嘛?”
“一个吸毒的废物,你拦着我追他干嘛?”纪询冷冷反问。
“他对我还有点作用。”孟负山说。
“牛逼了,厉害啊,三年不见你一脚蹿上了天,都开始跟瘾君子拉关系扯交情。”纪询不耐烦,“让不让?”
孟负山不让。
刚才被他收起来的瑞士军刀又出现了,黑暗里,他一下一下玩着刀,银亮的冷芒如同一点寒星,闪闪烁烁。
“纪询,天下吸毒的人千万万,你管不过来也没有必要再去管,就当没看见,这不太难吧。更难的事情三年前你就做了。”孟负山说。
巷道中最后一点活人的热气被这句话搅合了。
“你什么意思?”纪询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冷漠。
现场是安静的,黑暗中的孟负山正在观察他的表情。片刻,对方说:“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小语死了是事实,这三年来你醉生梦死也是事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既然你选择了这条道路,现在又为什么这么拼命呢?”
纪询的呼吸开始断断续续,前方的刀光隔空压迫着他的心脏。
孟负山的声音没有停止,白色的烟灰夹杂火星落下,缭绕的烟雾遮住孟负山,他的声音低沉平静。
“这会让我觉得,小语还比不上你路上碰见的一个不认识的普通吸毒鬼……纪语,你的亲妹妹,死在2013年2月9号,这天除夕。还差11天,才到她20岁的生日。”
刀芒如箭,刺穿纪询的心脏。
但没有疼痛,只有一片从伤口炸裂开来的麻木。
黑暗翻涌起来。
他的思维竭力想要站在现在,站在此处,忘记三年前看见的那一幕。
但越想忘记的越忘不了,越想忽略的越被提醒。
不用闭上眼睛,熟悉的一切已经在黑暗中显现:
他看见自己家的门,暖黄色的光照亮防盗门旁刚刚换上的大红春联,上联“梅竹平安春意满”,下联“椿萱并茂寿源长”,横批四个字,“出入平安”。(*1)
自从他当上警察,家中年年春节都贴平安春联,恐怕得等到妹妹也出来工作,父母才会在门联上展现出新的寄愿。
他踏上门前脚垫,脚垫来自妹妹,上面印着很可爱的大小几只鱼,和老一辈的审美不太相符,她买来时候还和妈妈犟了两声嘴。妈妈嫌弃妹妹快二十的大姑娘了,审美还和小学生一样;妹妹不高兴,圆圆的小鹿眼极力睁大,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说自己属鱼的,就是爱鱼。
这又是妈妈和妹妹的分歧了,妹妹说的鱼是双鱼座,妈妈不懂这些,只认十二生肖。
看报纸的爸爸照例当和事佬,毫无意外先站在妈妈这边,训了妹妹一通,问她怎么没大没小和妈妈争执,接着又站在妹妹这里,安抚老婆:
没大事,一脚垫,买都买了,不用浪费。
妈妈气得点了点妹妹的脑袋:鱼鱼鱼,成天就知道鱼,我看是你给取错了名字,应该把你名字中的“语”换成“鱼”,早晚是个被人下锅的命。
而后鱼儿脚垫就上了门口,当妈的哪可能拗过女儿。
纪询在这里停了许久许久。所有温暖的回忆至此为止。
面前的这扇门,是潘多拉的盒盖子,无论打不打开,罪恶已在此间。
门拉开。
时隔三年,记忆毫无褪色。
他一遍一遍主动回忆着,也一遍一遍被动回忆着。
他知道进门木地板上的一道裂缝,看见散放在玄关的一瓶跌打药。他知道这道裂缝是爸爸搬运妹妹的新衣柜时候弄的,那盒跌打药也是因为搬运时候扭了腰,才买来的。这药还是他帮爸爸涂的。
他涂的时候还问爸爸体力活怎么不叫他,都这把岁数了,还要自己上。
爸爸趴在床上,气哼哼捶床:不就是一个衣柜吗?你老子我还没老呢!
他还看见了妹妹。
妹妹背对着他,长到腰际的头发几乎遮住她整个上半身,她纤瘦得像一只竹竿挂了薄薄的帆,撑在原地。
当日瞥见时候的惊异到了今日已经消失了,被火燎干净了,剩薄薄的灰,积在心底。
但血腥气却穿透了时间与空间,让三年后的纪询依然被呛到。
他耳朵边听见三年前的自己与妹妹的对话。
“纪语,你最近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靠饿减肥?跟你讲了减肥没问题,不要瞎减,饿坏了胃看妈不念叨死你。对了,家里在杀鸡吗?血腥味怎么这么大?”
“……哥。”
纪语叫他。
背对着他的妹妹总算转过身来,像一片布那样轻飘飘翻个面。
他看见妹妹的脸,圆润的脸失去了光泽,尖尖的下颔凸出来,灵动的鹿眼也不再有神采,只剩下直愣愣的茫然。
和光泽一起失去的还有血色。
她的面庞苍白如张僵冷的面具,有两道清晰的泪痕残存在她脸颊,冲散她颊上血点。
那种如坠冰窟的寒凉,也同血腥味一样,穿透时间与空间,重新出现在纪询身上。
他循着她的脸往下看,看见更多的血液,喷溅的血液。
妹妹白色裙子的正面几乎染红了,她双手有着最多的血液,和一把刀,厨房里的菜刀,日常拿在妈妈手上做菜用的刀。
“哥哥……”
纪语向他一步步走来。
纪询终于看清了妹妹身后的情景,鲜血在饭厅地板上肆意涂抹,两具年老的尸体横躺在上边,一个仰面躺着,一个俯身向地。
他们的身体已经残破,面孔上还残留着惊惧与迷惑。那是他年迈的父母。
记忆被一键替换了,所有幸福的画面被撕碎扯烂,只剩下眼前血淋淋支离破碎的一切。
纪询的心在颤抖,晕眩袭上他的脑海,纪语走到他面前,张开沾满鲜血的双臂想要拥抱他,他仓促后退。
纪语停下来了,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他,干涸焦枯的眼眶颤了颤,再度淌下泪水。
“哥哥,我好痛……”她哭道。
她抬起手。
刀光晃入纪询的眼。
“我好痛啊……”
鲜血飞溅出来。
……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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