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冻得厉害,便不自主要挣动起来。
敲在关节里的封邪钉与锁链撞在一起,咣当出一串串的清响。
“醒了?”
床头严远寒听得响动,放下盛满冷酒的杯,衣料窸窣,站了起来。
他衣袖间皆是霜雪冷意,面如沉水,令人望之生畏。
严远寒样貌不俗,但沈折雪看见他这张俊脸就头疼。
叛逃一事板上钉钉,今日必然不能善了。
索性无甚可辩,也无甚可悔,沈折雪把眼一闭,求个眼不见为净。
在曾经那三年打工人生涯中里,他与这位严长老接触最多。
头几次任务,外出净邪还都是由这长老亲自看管,彼此间也算是老熟人。
这位长老的脾性如同他的名字和灵根,冷到千里严霜不近活人。落到他手里,任你讨饶哭求撒泼卖乖,他迥自巍然不动,一柄寂霜剑寒光凌凌,比修无情道的冷三秋还要绝情。
四方界几位高人中,冷三秋图利,桑岐图名,颐月星君图个清静。
唯独这位严长老无欲无求,快要赶上高台供奉的金身神像。
沈折雪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连识海内都刺痛不止,这是搜魂后的遗症。
搜魂其实对他没用。
邪流改造的躯体,如何也算不得常人了。
从前他想用照影琉璃遮掩住的东西,并不是他的记忆,而是识海内的一片漆黑。
其实太清宗根本不需要沈折雪醒来交代。
通过其他弟子的记忆,他们就能把沈折雪镜阵中的一举一动看得分明。
自然,也会看到那把别长亭。
昔日相掌门的剑魂落在一个邪修峰主身上,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定会在修真界掀起轩然大波。
严远寒居高临下,俯视沈折雪满身的封邪钉,道:“倒是比从前硬气。”
沈折雪小声抽着气。
他以前非常吃不住疼,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了,身上都会淤青留印子,直到穿书后有了沈峰主这迟钝壳子,再有那三年死去活来的经历,这忍功练也该练出来了。
他闭着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却也不是不怕。
还悄悄想了下自家那小徒弟,好给自己分分神。
……也不知道时渊现在怎么样了。
临走前他虽是用邪息压住了魔主铭印,但时渊要面对的毕竟是个老魔头爹,难有几分胜算。
可当时情景,他这当师尊的总不能看着徒弟在自己面前送命。
莫回头里的人,好的不彻底,自私也自私的不彻底。
各个有所苦衷,希望能求得一个皆大欢喜。
这携恩的爱意,真要辩个是非对错,也是辩不清楚的。
只是软了的刀子,最是伤人罢了。
沈折雪教的了写在书本上的文章词句、立意高远,却教不了这些复杂的是是非非。
但活着有时就会有新的可能。
这是他一直以来讲给学生们的大道理,他也要将这些道理付诸于现实。
那时他操纵邪流冲裂了太古封邪印,引来太清宗高层,一来是见不得这群小辈丧生,二来他得给自己这么久的纸上谈兵找个落地的机会。
何况求仁得仁固然好,还不至于让时渊去做。
“你在想什么?”严远寒打断了沈折雪的胡思乱想。
沈折雪心中一动,见了鬼了,这冰疙瘩长老今儿的问题有点多。
沈折雪一时没反应过来,严远寒并不废话,沉声道:“罢了,时也运也,你叛逃宗门,太清宗请你回来当饵,也是你的因果。”
“什么……饵?”沈折雪沙哑问道。
他觉得这个严长老有点不大对头,警惕地睁眼看着他。
恍惚中严远寒似乎笑了一笑。
沈折雪毛骨悚然,极度怀疑长老被人夺舍。
严远寒周身绕着冷意,人能做伪,这气质做不得假。
“你护住了太清含山弟子,虽说这些抵不过你叛逃……”
沈折雪心里默念:但是——
“但是此次湘君一案,我等怀疑各宗皆有邪宗细作,太清尚不知内有几人,既然你已回宗,就设法把这些人引出。”
“从此以后,你便是虚步太清新出关的沈长老。”
话罢,他也不给沈折雪追问的余地,平静道:“这次放你来去自如,自然需要加强你身上的封印,你素来喜欢哭爹喊娘,此次,便且忍耐着。”
……这个严长老喝大了?
沈折雪恍恍惚惚。
严远寒口中默诵咒诀,沈折雪周身银光烁烁,封邪印灵氛激荡在密室里。
断骨揭皮的痛楚瞬间遍布全身,沈折雪一声惊呼堵在喉头,眼前一黑,已是在那无法承受的激痛中昏死过去。
待到封印完毕,严远寒持着捏诀的手势,沉默许久,这才转身离去。
宗主冷三秋在密室台阶的尽头负手而立。
石门缓缓打开,严远寒拾阶而上,向宗主一礼。
冷三秋道:“别长亭一事,可问出究竟?”
严远寒沉声答复:“当年师兄留有三道剑意,一为守含山,二为守辜春,第三道则留给了我。辜春那道已损,兴许是我这里的被沈折雪引去,倒是便宜了他。”
太清宗主修习无情道已久,此刻与严远寒相对而望,形如两尊严冬里的冰雕。
然而细细分辨,二者仍有不同。
严长老乃是变异冰灵根,加之性情淡漠,冷的由内而外,而冷三秋严肃有余,心思活泛。
他无情却非是绝利,听闻默然半晌,颔首道:“既然如此,就请人送‘沈长老’回去歇息吧。”
冷三秋拱手,“是。”
*
沈折雪在朦胧中听见有人在碎碎念。
“沈长老,你咋还不醒,快点醒过来陪我说说话啊。”
“好无聊,我闲得长蘑菇了!”
这人自说自话,闹腾的很。
“严老头真的忒坏了,坏透了!幸好我们早有准备,不就又要中他的招。”
“成天就知道冻我们,还动不动锁人记忆,他怎么不把自个的记忆锁了再去修无情道呢,我们饮离掌门才不稀罕他惦记,略略略!”
“别睡了沈长老,把长亭兄叫出来玩呀。”
“沈长老你长得真好看,不过没我好看哈哈哈哈——”
好吵。
沈折雪闷哼一声。
“沈长老?!”谢逐春一个激灵,伸手在沈折雪眼前一顿乱晃。
他激动到音调飘高:“沈长老,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沈折雪哑声:“水……”
谢逐春麻利地倒了杯水来,将沈折雪扶靠在垫枕上,水杯凑在他嘴边,往前一倾。
“……呃!烫。”
一看谢逐春就没怎么照顾过人,沈折雪被他不由分说灌了一口,舌头都要烫出泡来。
他抬手接住杯子自己来喝,只觉手腕关节要脱了一般,沉甸甸重的不行,体内更是一丝灵力也无。
杯中水不是寻常的水,乃是富含灵息的山泉,沈折雪一连喝了几杯,总算觉得舒服了些。
身上的伤已经被悉数包扎过,沈折雪看了眼包的惨不忍睹的两只胳膊,扶额想:算了,凑活儿吧,能活就行了,回太清宗了还要啥正常医疗待遇。
“沈长老你好点了么?”谢逐春看他一脸悲催,热切地问:“可是想吃什么?你想不想吃糟熘鱼片、栗子鸡、樱桃酥酪、翡翠芹香虾饺皇、红烧狮子头?”
沈折雪看着双眼放光的谢逐春,艰难点头:“我想……”
“好!我现在就叫赵师傅去做!”
他掉头就跑,沈折雪喊都喊不及,徒然伸着手,望着没影了的谢逐春无语凝噎。
沈折雪:“……我想喝粥。”
好在这不着调的瓜娃子还有点良心,知道他刚醒来不能大鱼大肉,点了一大桌子荤腥之余,不忘给他多叫了碗白粥和几碟小菜。
沈折雪捧着粥默默喝,谢逐春撒开手疯狂吃。
“那个……”
沈折雪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
他朝谢逐春道:“虾饺,给我一个!”
人是铁饭是钢,修者辟谷本无需进食,但显然这两位是个例外。
待到二人吃饱喝足,沈折雪拍拍肚子,“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对谢逐春有些印象。
这人最有名的便是一气之下叛含山投太清的“恢宏”历史,好不容易进了宗门,偏又摸鱼划水,落了个游手好闲,八卦话痨的名头。
谢逐春闻言,顿时耷拉个脑袋唉声叹气。
“唉,这不是我们办事不利,被严老、啊不对,是严长老罚了嘛。”
他絮絮一大串,“裴师兄领了十道雷鞭,冷师妹让她师父罚抄一柜子医术,其余人都放出去给山下老百姓建房种地带孩子。可怜我在太清宗没个领头的师父,严长老就封了我的灵力,把我发给您当侍童。”
沈折雪听罢心中了然。
他暗自思忖,出了镜阵那么大的事,三大宗门必不会打草惊蛇,干脆就封了这些弟子的记忆,把这次的事情先全推锅成小辈办事不利。
而他们之所以轻易放过自己这个叛逃的峰主,还给自己塞了个“沈长老”的位置,可谓用意深远。
他操纵邪流不假,但也没有害人,反倒捞了一把太清含山的精英弟子,至少证明他还未完全失控。
再者说,他既然成功跑过一次,就足以改变宗门昔日将他藏着掖着的做法,反其道而行,给他洗一个公开的身份出来。
一边让令沈折雪受制于众人目光,还能引出叛宗入邪的修者,乃是一箭双雕。
毕竟相较于已经抓回来的沈折雪,蛰伏在暗处的“邪宗”才更需忌惮。
“邪宗”这个词沈折雪在书上见过,便是那个以邪流为尊的门派。
昔日被三大宗歼灭时,他们还只是个打着邪流幌子的邪门歪道小门派,可如今竟已能渗入大宗门高层,连帝子降兮灵君之一的湘君都叛宗入邪,委实教人诧异。
此次若非镜阵中的二位少年及百姓相助,帝子降兮的封印将会在月魄镜的抽灵下被日渐削弱。
大阵一旦失守,下修界就是邪流肆意摧毁的对象。
但更多消息太清宗也不会透露给他。
短期内他再想离开已是毫无可能,倒不如将计就计,借身份之便查一查当年旧事。
沈折雪收回思绪,隐约听见了窗外的雨声,一滴水落在了他手边。
“这是什么地方?”沈折雪问。
谢逐春道:“这是宗主给您分的山头,名‘厌听深雨’,离宗主峰可近了,但离饭堂贼远。”
厌听深雨,是个光是凭名字就能感受到湿气的地方。
沈折雪抬头看着漏雨的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此处与主峰遥遥相对,从窗户往外一瞧,甚至能看清宗主峰上的凤凰木。
同时也意味着对面山头的冷三秋要是一剑过来,能直接将这边轰平了。
沈折雪脑壳痛。
宗主给他选的地方,他自然不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住下。
他挣扎了片刻,道:“那个,今儿好像是月底,我这个月的长老俸禄……到了吗?”
谢逐春将长老玉牌递给他,脸上的表情简直惨不忍睹。
沈折雪颤颤巍巍探了丝灵气进去,又心惊胆战地退了出来。
万幸,太清宗是真的想给他条活路。
玉牌里提前存着些灵石。
“劳烦你。”沈折雪也快崩了,对谢逐春道:“去山下集市采购物件,买些手炉、汤媪、炭盆,再寻人来修个屋顶,通个地龙火墙,这里非常需要祛湿取暖。”
谢逐春差点感激涕零。
他生怕沈折雪是个脑回路清奇的长老,就喜欢住这漏雨的水帘洞,接过玉牌时险些哭出来,扭头就风风火火往山下去。
沈折雪靠在床头消化了一下现在自己的处境,没过盏茶谢逐春原路回返,苦着脸道:“沈长老,东西能买,但人上不来,我们要自己布置。”
屋内一张床四面墙,屋外刮风下雨,雨水冷冷拍着薄薄的窗户纸。
沈折雪抹了把滴在脸上的水,“苦了你了,咱们自给自足吧。”
于是新上任的沈长老和他唯一的侍从谢逐春,一起搞起了开荒建屋的活儿。
边养伤边兼职装修,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干活途中问了问日子,沈折雪才得知自己居然躺了足足一个月。
于是他再念及时渊,忧心忡忡地想,天底下最废物的师尊就是我了。
他站在屋顶上,一个发狠将漏水的洞给堵了。
谢逐春扎起袖子在后院拔草。
这草长的也是茂盛,光是手动拔干净就用了三天。
他好好一个太清宗内门弟子,跟着废物长老每天做泥水工作,居然没半点不乐意。
沈折雪看他成天也没想过修炼,除了吃吃喝喝外,就是八卦唠嗑,活的好不潇洒。
摆屏风,铺绒毯,挂幔帐壁毯,照着图纸挖火墙通地龙,一周后,厌听深雨焕然一新。
沈折雪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灵气的恢复也慢慢有了气色。
但他不时要应付太古封邪印加强后的遗症,更是无心出门,变成了个宅家的修士。
倒是后来谢逐春经常往外跑,沈折雪不是真的需要人伺候,也就由着他去了。
就是这孩子疯玩回来也有些闲不住,特别喜欢和他分享些稀奇事。
有关帝子降兮的湘君之变,必然不能放在明面上解决,连三宗内部都知者甚少,此大案并未在修真界传开。
故而如今修真界最热闹的事情,还是各宗门的大比。
谢逐春虽然被封了灵力发配到沈折雪这里当小厮,可这人消息灵光,轻而易举就将各宗大比上的事了解的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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