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邪修认为少年人未经风雨,总是很好拿捏。
两位少年阵修成了这虚假的廊风城里,唯二意识清醒的人。
廊凤的少爷将该放于白日的魂魄引渡,那里面有太多他熟悉的面孔。
他还记得邪流灌顶的那日,春祁乐修们灵气连绵的琴声,他也记得那些分他做的头花的小丫头,以及更多廊凤世家的修士。
那是他的家人,他本以为走过万水千山,也会给他撑腰的人。
在仅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罅隙里,这些人砸碎了城中所有的镜子,尽数吞服。
可他们能做的太有限了,进到这个幻阵里,随时都可能被真正的镜主察觉。
他们在挣扎,可这挣扎微弱的像是蚍蜉撼树。
在神镜完全封闭前,小少爷那位原本对他放纵不管,后来又恨铁不成钢的父亲站到了他面前。
他原以为父亲是要嘱咐他勿忘组训,却听素来严肃的家主哽咽半晌,只说了一句话。
“对不住,我儿,苦了你。”
小少爷抄过那么多遍家训,唯有在这一刻,真正明白阆凤家训开篇一页,所录文章的含义。
“读书志于济世,非搬弄是非;修行是为护世,非以武持强。”
“如清平盛世,不求声名远扬;如万死之地,不求力挽狂澜。
“无愧足矣。”
“纵我族不可强逆天命,风过廊下,可闻凤音。”
同一时刻,潜风的少爷把完整的魂魄引到黑夜,全部炼成了走魑。
那是他曾想要以阵守护的凡人百姓,那是他曾走过大街小巷,与他热情打招呼的普通人。
他也曾认为潜风世家会在他的带领下走向一个新的方向。
少年壮志,总不惧万事,志当可凌云。
他还想着,修真岁月如何漫长,他总能慢慢扭过自己这变扭的性子。
再与那模样温文,性情豁朗,有些小傲气的廊凤家的小阵修……成为朋友。
“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冷文疏自嘲般道。
无名无姓,肝胆相照。
流传在山鬼与公子的缠绵悱恻的风月幌子里,却其实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沈折雪听罢默然。
“帝子降兮的危机及廊风城的旧事,我已通过秘法留书裴荆,总是不至于完全淹没在风花雪月的阴谋背后。”
冷文疏道:“镜外通感,他们已不能自戕,又偏偏唯有一死才可破阵,我们各取所需,倒也是……”他气息频促,难以为续。
天幕的裂纹已十分细碎,冷文疏睁着眼,但什么都看不清了。
救所能救,并不多求。
沈折雪摇了摇头,把他扶起来,默了片刻后,低声说道:“他们一死便是解脱,穷尽所能尽的最后一分力,可是……我们还没有。”
*
时渊等人被扇出了镜阵。
冷文烟已经苏醒,她迟迟不见兄长出来,此时见到时渊,再顾不得身上的伤,扑来问他:“我哥呢?!”
时渊如失一魂,心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扶桑灵木傀儡的心是假的,可为何他还会觉得痛苦。
裴荆掌心渗血,感应到他与冷文疏的同命血契,已然被对方解开。
余庭见状心念急转,冷宗主长子死在里面,此事非同一般,他走上前拍拍裴荆的肩:“节哀顺变……”
“你们看!”
话音甫落,却见已然消失的镜门竟原地重现。
沈折雪扛着冷文疏摔了出来。
他手里的长剑虚影透着碧色的光芒,即将涣散。
这把来路莫名的别长亭似乎是个傲娇性格,之前想让它出来就是不出,结果就在碎片合并后,沈折雪发现他又可以用这把剑了。
可凭他现在的灵气,他需要时间蓄力,也就只有一次机会。
别长亭犹如开挂,能直接在镜阵掏出个门来,也是因为剑锋够快,沈折雪才能在镜阵彻底坍塌前把冷文疏也带上。
两人摔出来后皆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谢逐春居然还有功夫打趣:“唉,昏迷人数二,似乎是一个恒定的数目呐。”
就在此时众人识海中灵波翻涌,突然响起一道清冷声音。
“各位,恭候多时了。”
余庭脸色大变。
旁人或许意识不到,但他却是在场修士里修为最高的一个,哪怕是靠灵草堆上来的修为,好歹也是个金丹修为。
如今这声音直接在他识海内响起,来人实力不容小觑。
谢逐春登时垮了脸要哭:“这还让不让人歇了!”
只见一灰衣修士薄纱蒙面,半浮于空,手里稳稳托着的,正是半面布满裂痕的神镜本体。
第20章 活捉(上)
半面神镜明光烁亮。
神鉴有头颅大小,尽管面上遍布裂痕,却依然灵威不减。
众人初出幻阵,不是没有设想过他们会遭遇埋伏,但既然身处外界,修士们自然有联络宗门的办法。
有含山、太清宗做后援,料想对方也不敢冒然行动。
事实证明,这镜主是有备而来。
灰衣修士翻手,将镜面朝天,手指在其上虚抚而过。
霎时,原本只是灰蒙的天空乌云密布。
“我的个无量天尊!”
天色一暗,谢逐春便惨嚎起来。
黑云滚滚成漩,范围不广,甚至还没有幻阵中一半大小,然而邪气冲天,骇人心魂。
四野阴风四起,云间电光如蛇,绵绵游走不歇,云团内凹陷一口,如深海水涡,正缓慢地转动。
此情此景对于在场修士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了。
谢逐春冲着水镜崩溃大喊:“严长老!严长老救命!!”
——咔。
不待水镜回音,谢逐春耳边却率先听到一声瓷器开裂般的脆响。
“放开!”裴荆怒喝,一剑挑飞他的水镜。
那水镜高高飞起,在半空轰然一响,炸出大团青色的火焰!
炸碎的碎屑甚至来不及落地,便被风吹散。
这等威力,要是在人手里爆开,一整条胳膊都别想要了。
所谓:神镜照世,万镜不存。
在响动中醒来的秦姑真死死盯着浮在半空的灰衣修士。
她颤声指认:“神鉴月魄镜,你是帝子降兮的人!”
灰衣邪修并未理睬秦姑真,而是惋惜地打量起手里残损的月魄镜。
半晌后,修士目光移转,冰冷地俯瞰下方修士。
众人识海里响起修士的批命话:“坏我好事,这月魄镜残躯,便照尔等绝命。”
倘若沈折雪听得这话,必要疯狂吐槽几句,这是何等标准的恶人言行。
可此时他与冷文疏皆是意识全无,分别由时渊与裴荆护住,当前这风云变色、飞沙走石的场景,也是全然看不见的。
余庭是在场修为最高的修者,目力外放所见,唯有他们顶上这一片天有异色,似大劫将至。
他受够了幻阵中天劫的摧折,更心知力有不逮,便要借口去请支援,借机遁走。
然而就在他想捏诀瞬移时,忽感身体异常沉重,肩上如担了十万大山,膝盖一软,“噗通”跪了地。
铺天盖地的威压自上而下,将众人齐齐压制。
秦姑真身体痛苦,却不肯将视线从邪修那里收回。
就在看清邪修手中再现一物时,她已经不能控制情绪,失声质问:“你把我师尊怎样了?!”
邪修手里是一颗颜色霜白,滴泪形状的玉石。
旁人或许不认得这滴泪石,秦姑真却绝不会认错。
那正是帝子降兮湘君的本命法器。
传闻此神器可越境界挑战大能,专诛杀心术不正的邪修,灵气过处如快刀斩薄霜,故而名作“斫冰”。
帝子降兮内的灵君不会轻易将本命法器显于人前,但湘君素来疼爱弟子,曾将此物与她细看。
那时秦姑真还好奇地问过师尊斫冰的能为,湘君也只是噙笑道:“姑真还是莫要知晓了。”
如今却令她不得不知晓。
斫冰的灵力用于镜阵内已被严重削弱大半,如今没有了神器月魄的压制,便能完全展现它的通天之能。
全面压制金丹后期修士,连余庭都行动受限,金丹以下更是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这人疯了吗?这里动不得!”宁朝勉力以魔气自持,额头冒出冷汗。
她久居南界,多次来往两城之间,对地形尤其熟悉。
他们目前位于廊风城与云沧城外的郊野。
太清含山人或许不明,宁朝和时渊却清楚地知道,这一带流经了一条邪流大河。
邪气大盛的日子里,那条河就会有涨潮的风险。
而当年时渊就是为了阻挡这条决堤的邪河才会再添新伤,他深知那邪河的威力。
斫冰压制法器,时渊体内灵气溃散,扶桑木做成的双腿不足以支撑他站立,便索性坐在了地上。
他用膝盖给沈折雪当枕头,摇头道:“他没疯,而是根本就不想让我们活过今天。”
聚拢而来的黑雾冲淡了郊野的水汽。
修为仅次余庭的裴荆几度受创,筋脉肺腑早就不堪重负,亦是席地而坐,让冷文疏靠在自己肩上。
昏迷不醒的阵修披散着长发,几缕落在裴荆颈中,发间严长老送出的保命木簪盈盈泛着光华,然而那光芒却如将死的荧虫,倏忽便被四周的黑气吞没。
是邪雾。
常年盘踞于邪流河上的雾气,乘着灵风吹到了此处。
裴荆拼尽全力,将仅剩的灵气灌入他那已然快要失效的法器中,希望能将法器留影,将冷文疏的发现传递给外界。
谢逐春则为了不让裴荆的小动作被察觉,仰着脖子朝那邪修骂道:“混蛋邪修!你之阴谋已然败露,今日我等便是死了,我虚步太清高手如林,你也休想逃脱!”
邪雾来的太过突然,吸入邪气已是九死一生。
小辈孤勇,余庭却心中绝望,他可不认为自己会有那俩凡人的运气。
可偏偏这邪修铁了心要将他们斩草除根,不见半点转圜余地。
就在此时,秦姑真突然绝望地朝那邪修问道:“师尊、师尊是你吗?”
邪修动作一凝。
斫冰的威压轻了几分。
死一般的沉默后,邪修轻叹了一声,命令道:“姑真,出来。”
这一句便是落实了身份。
秦姑真身体轻轻颤抖,抱着肩膀抬起头。
她完全不想相信,眼前这要将他们一并扼杀,造出那可怕镜阵的幕后主使,会是她从前的师尊。
也是她曾经万般尊敬孺慕的湘君。
在帝子降兮里,好脾气的宗主颐月星君整日操劳忙碌,司命镜君深居简出,长老们各个高深莫测,门内弟子大多不苟言笑,侍从皆以纱蒙面,乃是无魂傀儡。
踏入宗门,安静地就像是踏进了一座坟冢。
当年初入帝子降兮的秦姑真才七岁,她害怕得不敢哭出声,跌跌撞撞地来到灵君座前。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却见一席紫衫星纹的袍边拂过眼底。
是湘君从座位上起身,半蹲下来牵起了她的手。
俊朗的男子含笑说道:“姑真,不要哭,以后帝子降兮便是你的归处。”
昔日师者深恩,今日一朝尽成空。
“……为什么?”秦姑真满面泪水,往昔师徒恩情历历在目,湘君的教诲犹然在耳。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师尊,为什么?”
“姑真!”余庭的手按在秦姑真肩上,继而似是犹豫片刻,手臂向下,要与她十指相扣。
秦姑真却挣开了他。
余庭沉了脸,目光左右游离,变得焦躁不安。
众人灵气流失,感知迟钝,如果余掌教此时向后方看去的话,便能瞧见那名叫时渊的少年的异状。
时渊用魔族的传音术对宁朝低声道:“邪流一旦倾泻,周边河道受到邪气冲击,必然会决堤横流,又是一场大灾。”
他伸手按住列星傀儡的心房位置,飞快嘱咐:“但帝子降兮法器同出一源,待我运足灵气,会用列星与那斫冰一抗。你若是能动,就立即赶回莫回头,用我枕下的红玉佩开启莫回头的灵阵,再疏散城中百姓,来不及便等太清宗的支援。”
“可是——”宁朝听懂了也慌了,她脱口而出:“可是列星一旦损坏,你也会死啊!”
她口不择言,说完自己先是一愣,脸色霎时转白。
百年魔物犯了大错一般,小心翼翼抓住时渊的仅存的手臂。
她语无伦次道:“小主子,你活下来好不好,你不要总是这样啊……你想想莫回头里有岁叔,他们会跑的,你不想自己,也要想想我们!”
橘猫年年窝在沈折雪的颈窝处,困惑的看着一反常态的宁朝姐姐。
时渊缓慢地闭上眼,仿佛在隐忍着情绪。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眼底却是盛了一些水光,也含着几分笑意。
那笑意不见温存,竟是刺地人眼痛心惊。
宁朝愣了,在她的记忆里,这小主子体弱多病,待人虽是良善,但终是过于懦弱,鲜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
时渊柔声道:“宁朝,我何尝不想……只是你说,我苟且偷生三年,再给我那魔主父亲做夺舍的工具,这样的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
橘猫年年尾巴炸了毛,用爪子扒拉着沈折雪的头发,结果却被发丝绕住,只能焦躁地发出喵喵的叫声。
时渊想伸手去揉橘猫毛茸茸的脑袋,伸到一半罢了手。
顺着那些散乱的青丝,他的指尖停在沈折雪的颊边。
“你们都让我活,可是我好累啊。”
时渊自嘲地一笑,“我没有以后了,从前的记忆也大多是捏造,就连‘时渊’这个名字,也是魔主在我醒来前临时定下,我甚至连自己以前叫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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