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沈折雪已经猜到严远寒的心魔执念必然与相饮离脱不了干系,可乍一见传说中的人物活生生站在眼前,还是不免有些惊讶。
相饮离莞尔一笑,“等久了?”
少年已在此处等了不下一个时辰,但严远寒却摇头道:“没有。”
“那我们抓紧!”相饮离凭空幻化出一大个竹筐子,框子里是杏仁核桃松子仁等,还有一小罐桂花酱和大袋面粉。
他又从袖袋里取了沓纸来,郑重其事地宣读道:“先搓一个面团出来,用掌揿扁成薄饼形,薄饼那是什么……算了这个不重要,再包住馅,于坯上盖上花章,然后月饼就成了!呃,这写的好像哪里不对劲……”
他读了几遍,将那纸单手折了往袖子里一塞,拉住严远寒,“不管了,师弟,八月十五要到了,灯笼和酒我已经准备好,就差这个月饼,师兄这就大展身手做出来。”
相饮离就这样牵着严远寒走进屋内。
沈折雪的脑袋嗡嗡响。
嘛玩意儿,这是哪里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男,相掌门当年也太活泼了吧!
周凌也很惊讶,他印象里的相掌门沉稳如山,对小辈们慈爱有加,哪里有过这种跳脱的样子。
但转念一想,谁人没有年轻过,而这时候世道太平,他们在这仙境中修炼过活,远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天下苍生会压在他们肩头。
不久后屋子上空冒出了滚滚黑烟,沈折雪凝望许久,斟酌了下措辞,道:“看来相掌门确实……手艺挺特别。”
一道流水从天而落,浇灭了渐渐腾起的火焰。
月饼的制作宣告失败,他们灰头土脸回到院中,相饮离坐在草地上搂住一只仙鹤幼崽,看着篮子剩下的桂花蜜,叹道:“好难。”
师兄对人间的事物有着浓厚的兴趣,严远寒无法理解。
但他喜欢过团圆节。
因为这一天师兄不会去修炼,几乎一整天就在屋子里倒腾这些人间的花样。
等到晚上的时候,明月照亮四方,相饮离便会悄悄用术法催大他托人从人间带来的一颗桂树的种子,带着师弟赏月观花。
严远寒喜欢看月亮,也喜欢月下人温润的眉眼。
今年师尊叫去了师兄大半天,严远寒有些沮丧,他就只剩下小半天和一个晚上了。
桂花蜜做不出月饼,相饮离就启开那小小的琉璃瓶,挖了一小勺递到严远寒嘴边,“呐,给你吃,甜的。”
上修界的修士其实无所谓进食的概念,每日吸风饮露,不知酸甜苦辣。
严远寒的耳尖慢慢变得滚烫鲜红,面上还端着,探头抿去了勺子上的蜜。
甜的。
幻境之主的沈折雪感受到了严远寒的浮动的心意,执念随心而出。
——原来人间是甜的。
仙云追日,清风飒飒,相饮离席地而坐,拉着他这冰块师弟分食了这一罐桂花蜜。
那是某一年的八月十五,人间灯火璀璨,是小仙君们不可描摹的繁华景色。
沈折雪眼前一花,再看时场面已乱。
严远寒的记忆出现了跳转。
时渊下意识地用灵屏盖住了沈折雪,呼吸急促了几分。
“不要怕。”沈折雪拍拍他的手,入目是漫山遍野的太古银花,银光如星河洒落凡尘。
他们看到已经成年的严远寒跪坐在密集的藤蔓中,簇簇银花映着他惨白的脸色,而在他膝前,正有一个呼吸弱不可闻的婴童,被抱在严远寒青灰色的外袍内,迥自昏睡。
严远寒双目充血,近乎走火入魔。
他几度伸手去触碰那婴童的眉间,却又仿佛被火灼烧般缩回。
从未有人见过如此狼狈的严远寒,他握剑的手已让血染了个透,剑柄与皮肉黏连,两枚剑穗绕在手腕上,被灵力仔细保护着,未染半点血迹。
严远寒的喉头滚动不止,他猛地弯下腰,身体痉挛般颤抖。
半晌后,他两指并拢按在那婴童的眉心,灵力汹涌而出,将什么从那婴孩身体里抽出,散在了空中。
那小宝宝轻轻的哭了一声,伸出藕节似的胳膊,想要眼前人来抱。
但很快他眼底微弱的光芒便消失了,泛红的眼皮慢慢合上。
几朵幼嫩的银花飘飘荡荡地落下来,还未着地便碎成了粉末。
紧接着严远寒从其中一只青色的剑穗中抽出一缕淡薄的魂魄,以灵力凝思,点入了那孩子的眉间。
他踉跄起身,抱着那孩子跌跌撞撞地离去。
沈折雪一时只觉胸口窒闷。
画面再转。
大雨倾盆,相饮离浑身湿透,长发披散宛若水鬼,别长亭摔在不远处。
他背对着严远寒,身前的石桌上撑着一道灵屏,里面躺着的正是方才严远寒散魂的婴儿,方才奄奄一息的孩子此时却是面色红润,在温暖的襁褓中安静地睡着,甚至还微微张着小嘴,像是正做着什么甜美的梦。
而在他几指开外,石桌上一把寒光凌凌的匕首正淋着大雨。
相饮离深吸一口气,道:“魂魄养成,但我不会杀他。”
他没有去看背后同样湿透的严远寒,唤道:“师弟。”
严远寒一颤,寂霜剑脱手而出,咣当掉在青石地上。
相饮离抬起手,睁开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雨水顺着眼角淌下。
他哑声说:“师弟,我知你心念,你为救我行此邪术,我无话可说,因果难以清算。但以仙胎养魂,剜出养魂的心脏他便魂飞魄散,再无来生了。”
雨大如天漏,轰鸣快要盖过相饮离的声音,“他的生母是仙庭的明沉君,就在十天前他的舅舅化成太古灭邪前,还与我说起这个‘夭亡’的孩子,名姓已定,可惜不能等到他灵智开时。”
严远寒却不肯走,他捡起寂霜,默然迈开一步,实质的杀意在相饮离身后凝成了飘洒的冰晶。
相饮离平了语调,话锋一转,道:“此前你们太清宗要抬起上修界,吾等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如今抬界计划已不攻自破,太清含山合该齐力同心。”
身后人脚步一顿,呼吸乱了节奏,严远寒如何不知,正是那失败的抬界计划,导致邪流化为大雨,令相饮离伤上加伤。
此刻的雨,也正冰水灵根的相饮离散掉的修为。
相饮离闭上眼,“相某尚可支撑,至于其他,便……”
幻境是严远寒的视角,全场围观了这场决裂的沈折雪他们此刻也看不清相掌门的神情,只听得他无比冷淡地说了下去,仿佛方才的温情皆是虚妄。
“便不劳严长老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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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相饮离:不是说真的没有戏份了吗?
严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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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抽了…上一章末尾的剑是“清风我”,已经修改过来,鞠QAQ
第81章 离离
心魔阵在不设障时以执念为引,沈折雪甚至不必刻意调整其中流速,眼前画面便会自然跳转。
严远寒在大雨滂沱的夜里离开了含山,他萧索的背影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头发湿成缕黏在后背。
寂霜剑在他手中黯淡无光,雨水落在他肩头凝成了细小的冰晶,飘落在含山有云的山门长阶前。
三人并未跟随严远寒下山,在雨雾濛濛中,谁也没有先开口。
待到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的水珠从飞甍尖上滴落,沈折雪叹了口气,深觉这心魔阵对入阵者而言也并不好受。
他转过话题,沉吟片刻道:“刚才那个孩子……”
周凌道:“是相辜春吧。”
他目光浸了水汽,似是透过墨灰色的天空看到久远前的过去。
那个不识人情的少年修士抱膝坐在屋顶,广袤的天穹下是他一抹纤细的红影。
无疑相辜春的反常十分显著,再不通世故的人也不会有他那般的性情。
但周凌那时并不在乎,严远寒有意无意要他关照那个古怪的孩子,他便真的给人家当了兄长。
他也一度认为相辜春已经有了变化。
如今细想来,那孩子只是学会了如何以礼待人,以及在细致观察后,发觉世人皆爱看明媚的笑颜,他便时常笑意盈盈,成了那讨人喜欢的模样。
事实上那些欢喜悲痛,于他而言就如无字天书,怎样参也是参不透。
直到相饮离的死,他才慢慢学得了死别乃是人世大痛,当他感到痛楚的那一刻,混杂的魂魄圆融,三魂齐位,灵智完整。
他从一具容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千年前的周凌尚且有剑开山海的凌云壮志,宗门人常笑他与相辜春穿错了衣裳。周明归如火心性,想以剑平天下不平,救苍生于水火,奔忙于各地,乔装改扮,可做富家子嬉笑怒骂,亦可成撑天柱肃然威严。
他合该穿红。
至于那一袭青袍鹤纹,更像是相辜春的清淡寡情,山河入的了他的眼,进不到他的心,于是才能怜悯地庇护着所有人。
这是另一种的心无旁骛,故而他的剑道很快追上了他这太清宗的师兄。
相辜春从不修无情道,但他比无情道更无情。
周凌不可遏制地想起从前薄紫衣的一句话。
“假如辜春一生懵懂于情之一字,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相饮离用命教会了相辜春何为失去,而又有一个人用那数十年的岁月让相辜春明白,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沈折雪感应到心魔阵中的灵息流动,道:“雨快停了,雨停后兴许就有下一个场景。”
时渊若有所思,沈折雪拍拍他的肩膀,却并未再讲什么大道理。
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来时,场景变幻,白茫茫的灰扬了漫天。
不出所料的景象令沈折雪无声叹了口气。
眼前的严远寒木然地在白灰中扒找,他们知道他在寻什么东西,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别长亭是由严长老亲手挖出的传闻。
可真见此场景,又远不是世人猜测的那样崩溃惨烈。
严远寒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之冷静。
他已经挖到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邪流之下尸骨无存,但法器或可幸免,当他的手碰到坚硬的物什时,他便会用寂霜剑撬出,每一次却都是陌生残缺的法器。
他如行尸走肉,一路挖去,直到一截剑锋被他抓到,在手掌划出滚烫的鲜血,他才停止了仿佛无穷无尽的重复和寻找。
剑锋周围很快就找到了剑尖和剑柄,损毁的传音剑穗孤零零躺在白灰中,其上附着的灵力早已消散。
严远寒将那段成三截的别长亭拢在怀中,他并未歇斯底里或嚎啕大哭,仅是站起时身体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师兄。”
沈折雪在刹那听见了严远寒的心声。
他说:“师兄,人间是苦的。”
后来严远寒便开始修习无情道了。
时渊三人站在严远寒的屋外,看他的无情道逐渐大成,爱恨两消,他是太清宗强大的仙君长老,冷三秋对他再放心不过,有关新的抬起上修界的计划时常找他商量。
冷三秋是昔日上修界宗门的嫡传弟子,本该与相饮离共争宗主之位,后来含山自立门户,他顺理成章成了太清宗的宗主。
此人观点与相饮离截然相反,他认为道法自然,下修界是存是亡,合该有其天命,上修界不过是误入此间。
仙庭真仙愿意化封印值得敬佩,但人各有命,所有人都在做出自己的选择,亦或者说只有得天道的人,才有机会去选择。
沈折雪也由此知晓了他们最初的计划。
抬起上修界需要巨大的灵力支持,可在上一次计划中天地灵力汇聚不足,反倒引来邪流灾祸。
他们想要寻到新的动力。
以四方地脉龙骨为根基,从四方界凿一块土地,并设阵令灵力倒流,重新汇聚成支撑上修界的基座。
灵力不足的问题一直持续到三宗大阵落成也没有解决,期间严远寒因无情道缘故,执念压抑至最低,故而这些场景几乎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有时严远寒会听冷三秋讲抬界的可能,心底却一派默然,沈折雪感知到他居然在听宗主讲话时偶尔发呆,不过没被人看出来。
他诛杀邪物毫不留情,即便是尚有些许理智的凡人也是如此,哪怕那凡人的妻子儿女老父老母跪他在面前哭泣哀求,他也能冷静地拔剑,削掉那淌出黑色眼泪的凡人的头颅。
他闭关养伤的洞府幽冷异常,偏在山顶上能看到宗主峰的风景。
那时相辜春已经当了代峰主,还收了一个弟子。
那弟子修真天赋不高,气息古怪,但相辜春对他放心。
随着含山的稳定,冷三秋和严远寒商议,通过暗中对含山内部施压,假托那弟子的异状,锁魂锁在那对师徒身上。那魂锁倾尽百日淬炼打造,假如有一日他们邪化,咒法会立即催化他们的灵根中的冰灵,化为万千寒刃,自他们身体刺出,最大程度上避免他们发狂作乱。
冷三秋与他对饮,道:“辜春是我们四方界最好的一把剑不是吗?”
而严远寒不置可否,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也是那般认为。
沈折雪靠在大门口,心道这个相辜春也忒惨了,整个一大型工具人。
就在沈折雪感慨时,忽感袖边一紧,时渊攥住了他的袖口,面色有些苍白。
沈折雪急忙去探,时渊却抓住他的手腕,道:“师尊,我无事。”
天顶“咔擦”一声巨响,如惊雷滚落,震得他们三人耳畔嗡鸣。
“怎么回事?!”周凌一惊,沈折雪闭目感知,再睁眼时却道:“严长老的无情道破了。”
无情道破除,万千执念喷涌,震动幻阵。
“破了?”周凌看向眼前已融成水波般的画面,仓皇出口道:“师尊破道那日身受重伤,闭关不出,他因何破的道?”
“我不知。”沈折雪默了一下,道:“能感觉到他是自己破的道。”
严远寒的无情道被他自己破了。
心魔阵被执念搅得如翻江倒海,沈折雪看不清那些光影碎片,只隐约可见严远寒与相辜春交谈,在一条落雪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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