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事是过不去了是么?
卫昭轻咳一声,她到底是个长公主,既然得力的下属对此事尤其关注,她哪怕是为表看重,也不可一直装作不知。再说了,对待得力之人,莫说一个名字,就算是叫表字,那也是使得的。武丁中兴之时,傅说身为筑墙奴隶也能高居高庙,做了宰相。而今卫昭她再如何礼贤下士,也不过是叫叫名字,连权势钱财都不必付出,她又有什么好矫情的?
思及此,卫昭便挂起了如同往常一般的笑容来,从善如流的唤道:“法伊莲。”
奴隶却未能直接回应,她盯着卫昭的笑容。卫昭当然是笑得很好看的,这种笑容矜贵,又带着平易近人,不是那种与你平辈相交的感觉,而是上位者对待下位者的和善,若是换一个人来,恐怕早就受宠若惊了。而奴隶也看到很多次,很多人,在这种笑容下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却又暗生欣喜得意。
“还是此前的笑好看一点。”奴隶说道,声音里带着可惜。
奴隶没有隐去声量,于是卫昭将话听了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卫昭觉得自己额头青筋直冒,这啥意思,还嫌弃自己笑得不好看?当她是卖笑的么!!
“你倒是与本宫笑一个看看!”卫昭没憋住,闷着声音道。
奴隶一愣,看着卫昭。随后,绿色的猫眼儿一弯,嘴角向上拉开,露出雪白的牙,笑得没心没肺,阳光灿烂。若不是因为脸色过于惨白,卫昭甚至觉得好似时光停顿在了那个出水的惊鸿一瞥,那个畅快欢笑的时候。
卫昭深深吸了口气,冷笑:“笑得不错,本宫甚是满意。日后回去,你想要什么,本宫便赏你什么。”
奴隶闻言,笑得更畅快了些,却未谢恩,也未说话。
卫昭早就知晓自己的这个奴隶是个古怪的性子,也浑不在意。她思索片刻,这才道:“你这个名字着实不符合大周人,旁人问起来时,也不好答。”
“主人要为我赐姓改名么?”奴隶问道。她的口音古古怪怪的,连带着,似乎那话音里都带上嘲讽的意味。
卫昭白了奴隶一眼:“你想得倒是美。”
“对外便说自己唤做伊莲好了。你姓……”卫昭突然想起了什么,奴隶入宫的时候已经十来岁了,野性难驯,却也正是因为野性难驯,才入了她与母皇的眼睛,成了她们互相针对的那个无辜道具。卫昭从来对奴隶都不闻不问,就连名字也是最近才知晓,更遑论姓氏了。
奴隶抬眼看着卫昭,她这次没有笑,眼底水色流动,而卫昭则回望着她,眼神纯澈。奴隶垂下眼,低声念叨了一句复杂难辨的口音。卫昭蹙眉细听,发现着实难以辨认,于是摇了摇头:“我没有听过。”
“只是偏远地区的一个姓氏罢了。”奴隶扭头看着远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的,反正……都已经过去了。那些人,也已经死了。”
一时间,卫昭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她发现自己对奴隶一无所知,她今年具体的年龄,来自哪里,又是怎样落难,来到自己的身边。
卫昭什么都不知道。
第15章
卫昭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裳,她的衣服泡了水,又没有熨烫过,显得有些皱巴巴的。想到要穿这一身见人,卫昭打心眼里不愿意。身为大周长公主,坐行皆有仪态法度,怎能……
“放心,乡下人,没有见识,不会懂的。”法伊莲说道,她抖了抖身上的衣裳,又将自己的红发扎出一个高马尾,随意的甩在身后。若非那身高和那容貌能撑得起来,简直可说是极为邋遢的了。
她眼下穿了身灰色的襦装,是从某个村子边缘屋子里偷出来的。这虽是男装,但因法伊莲的身高,导致她穿上后显得有些短。法伊莲扯了扯,有点粗暴,面上也露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她朝卫昭走来,卫昭急急往后退了一步,道:“你穿着男人的衣裳,满身都男人味,莫要靠近我。”
于是法伊莲的脸色更是低沉,可以说是黑如锅底了。
两人都显露出了几分不满,彼此对望,最后倒是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法伊莲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弓和刀,她虽然还留着这些家伙事,但实际上箭壶里的箭早就被流水冲了个光,什么也没剩下。她就近打了几只野兔,挂在腰间,侧头对卫昭道:“金银莫要外露,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走吧。”
其实哪有什么金银,她们匆忙逃窜,除了身上的衣物,可以证明身份的印信,就只有几个从此前斥候身上搜出来的一点碎银。
卫昭眯着眼睛去看不远处的村寨,如今是初春,田地里已经是一派忙碌景色。
此处地靠琼州,暖风终年不绝,不同于卫昭的故乡神都,此地的粮食可达一年三熟。南方开垦已有百年,土地肥沃,风调雨顺,人民生活也算得上富足。
这是卫昭引以为傲的,大周的领土。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当卫昭真正用自己的双腿丈量时,才发现这块土地,大得出乎卫昭的想象。如此广袤的土地,如此不同的风土人情,可是这里都是大周。
“你在害怕?”法伊莲靠近了些,她低头看着这个只达自己下巴的女人,这是她的主人,她看上去那么孱弱,就好像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法伊莲的手动了动,伸手去拉住了卫昭的手,“莫要担心,你跟着我便好。”
卫昭低下头,她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又抬眼看着法伊莲。法伊莲装作不知,只是也心虚的不敢看她的主人,只看着前方。
卫昭便也没有说什么,她深呼吸了一次,这才道:“走吧,天色也不早了。”
离开这里,尽快到达最近的城镇,只是她们的首要任务,时间经不起半点浪费。
村中来了人。
这可是稀客。
农人们都停住了动作去看两人。卫昭面无表情,跟在法伊莲的身后,她听到身后有叽里呱啦的声音,速度极快,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卫昭蹙眉不解:“他们在说什么?”
法伊莲侧过头,看向那些人,那些人见一个身披刀刃的异族朝自己望过来,顿时不说话了。法伊莲这才转头回道:“他们在讨论我们的来处。”
卫昭:“……你为何知道他们说什么?”
“我们以前当海贼的时候,大周周边富裕,自然也会经常再附近做点生意,语言不说精通,也得听得懂才行。”法伊莲回道,她的声音压得有些低,显然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卫昭一时无言,她看着走在前方的自己的奴隶。流落荒野也好,还是来到这样偏僻的山村也好,她的奴隶都带着一种超脱她身份地位,以及年龄的从容淡定。如此明珠宝玉,若是换一个人,卫昭是决计不会放过的,礼贤下士也好,忘履相迎也罢,这样的姿态,卫昭也不是做不出的。
可是面前的是她的奴隶,是跟了她十年的小尾巴,是她曾经过往中,时时提示着她的“耻辱”……
村庄并不大,地面是黄泥路,不像刻意修葺,到好似人走得多了,自然而成的道路。软鞋踩在上面时,硬的地方硌脚,软的地方又好似要陷进去一般。卫昭不得不低头提着自己的裙摆,脸色黑了一层又一层。而下一个瞬间,法伊莲转身过来,她弯腰,从卫昭的手中接过她的裙摆,低头道:“主人,还有我在。”
这样的活,是无需卫昭亲自来做的。
卫昭的眼神动了动,但她到底没有开口,她没有忘记,她们还在无数人的眼皮底下,她不能示弱,也必须要端起自己的派头。
行了一小段,就看到村口立着的牌坊,上面写有“刘家村”几个字。
门口立了一个青壮,在他身后还有好几个顽童,指着卫昭两人叽叽喳喳的。青壮一边听着,一边朝卫昭的方向看过来。他穿着短褐,敞露胸怀,身下是一条短裤,露出小腿,穿着一双草鞋,上面全是泥泞,显然也是个农人,说不定是听到了消息,临时从地里过来的。他脖子上搭了块汗巾,额头上全是汗水,看上去神情略有些焦躁,看见卫昭两人后,他眼睛一亮,朝两人走来。
只是行到距离卫昭十步远的地方时,法伊莲站了出来,她一手按住刀柄,一手微微下垂,眼中寒芒展现。那青壮顿时不敢再上前,急忙顿住了脚步,朝两人拱手为礼,道:“敢问两位到我刘家村有何事。”
“路过宝地,想租借辆车,到附近的县府中去。”法伊莲开口道。
卫昭没有说话,她仔细聆听,再对应法伊莲的回答,连蒙带猜,听懂了大半。
那青壮闻言,顿时苦笑一番:“如今正是春耕要用畜力时,怕是没有哪家愿意租借的。”
“那你们便不赶集了么?何时有集市?最近的县府又要多久的脚力?”法伊莲又问。
那青壮看了两人一眼,见法伊莲不动声色将刀又往上抬出一寸,急忙收回视线,答道:“每十五日一次赶集,若是要去,两位怕还得在村中待个三日才行。此处距离最近的县府其实并不算远,车马前行不过半日光景,但两位小娘身娇体弱,靠腿脚就需得花费点时间了。”他有些拘谨,用汗巾子擦了擦汗,“我们村子虽小,但也有借宿的地方,住几日倒是不打紧,只要两位是心存善意,我们自然也以礼相待。”
法伊莲闻言,上前几步,冲那青壮笑了笑。那青壮见法伊莲赤发高鼻翠眸,身形高壮,比自己还高了些。他急忙往后退了一步,一句“罗刹鬼”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他面上浮出一点尴尬之色,急忙又往后退了一步,显出几分局促来。
而法伊莲不以为意,她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往上抛了抛,见那青壮的眼睛跟着上下,嘴角微微一勾:“我们主仆二人急需一辆车,不要牛车,骡车驴车都行。你们辛苦劳作,这粒银子也抵得过你们数月光景了。更何况我们只需前往便可,耗得一日,便可白白赚取银两,岂非好事。”
那青壮神色微动,一时不答。
而法伊莲老神在在,又道:“不瞒郎君,我主仆二人在山间遇到贼寇,好容易逃得生天。这光天化日,乾坤朗朗之下,竟有贼寇流窜,我见此地平安安逸,又没有民兵驻守,莫非你们之间有什么关联?须知按大周律例,民与贼寇相交,则按贼寇算……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小娘子莫要胡言!”那青壮顿时连退几步,看法伊莲的模样宛若看一个烫手山芋。他沉默片刻,便道,“你们在此地静候片刻,我这就去找人。”
“且慢,莫要忘记拿了报酬。”法伊莲将那银粒子一抛。那青壮手忙脚乱的接过,又转头看了眼法伊莲,便急匆匆的离去了。
法伊莲这才回转头,收去一身戾气张狂,好言好语的将她与青壮的话一一向卫昭道来。
卫昭白了法伊莲一眼,这出软硬兼施十分粗暴,没有一丝美感,她没好气的道:“你倒不怕他与追兵一路。”
“不妨事。”法伊莲垂首答,“我们一路前来,地面虽有泥泞和脚印,却并不散乱,也很零星。田间耕种的农人好奇有,但神色平静,并不慌乱,而且孩童满地,想来此处一直无事且平安。”
观察入微,有胆有识。
卫昭沉默的看向道旁,她身边到底隐藏了怎样一个宝贝。就连卫昭自己,都不由的觉出了几分惜才的心动来。
第16章
那青壮倒算老实,不多时就回来了。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老农,手里牵着一匹骡车,车是一个大木板,上面胡乱垫了些稻草,下面是两个木轮,车辐摇摇欲坠,怎么看怎么颠簸破烂。
“啊哟,是两位娇客,老叟这车可不怎么好。”那老农一见卫昭两人,顿时打起了退堂鼓来。
法伊莲上前一步,将卫昭拦在身后:“不妨事,我们只求尽快离开。到了地方,赏银是少不了两位的。”
那青壮见状,也赶紧帮腔:“九叔,钱可不少。你如今做不得农活,还不如挣这笔银钱,这可是老天降下的机会啊。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为病卧在床的九婶想想啊。”
“你们这些后生仔,哪有什么天降的好事啊……”老农嘀嘀咕咕的,最后还是看在了银钱的面上,一跺脚一咬牙答应下来,“好,我这就送两位一程,只是到了我便立刻返回。”
法伊莲笑笑:“这是自然。”
卫昭就站在身后,面无表情,沉默的看着。法伊莲说话的口音古怪,但话是流利的,与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交流阻碍。她行动敏捷又自然,好似经常做这种打交道的事情。她与老农交流好,又转过身来,垂首躬身道:“主人请上车。”
她顺从的喊了名字,这是在为卫昭长脸立威,也是为了安卫昭的心
卫昭却不做声,走了两步,眼见这破烂至极的骡车板,眉心紧锁:“这种东西,我怎么上?”
法伊莲便将衣摆一撩,跪在地上,后背朝上。卫昭眼色沉沉的看了眼法伊莲,余光见一旁的两人都一副睁大眼睛,惊呆的模样,只皱眉道:“无人搀扶。”
法伊莲于是重新站起身来,低声道:“是我思虑不周到。”
身子模样都是一副乖顺奴仆的模样,但这话可半分没有客气,还是我我的说个不停。卫昭无来由的憋了一肚子气,冷笑道:“平日里这些事也不是你来做,自然是想不到的。你跟在我身旁,也不知到底有什么用处!”
这话颇为嫌弃,但卫昭清楚,以前或是没什么用,但自从遭难,大大小小的事务,哪一样不是法伊莲出面,可说是有用之至。但卫昭就是觉得心中火苗乱窜,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憋屈感。
法伊莲不守规矩,她生气,法伊莲太守规矩,她还是生气。生气的卫昭看着法伊莲告罪一声,将手仔细擦干净,又转身上了骡车,朝卫昭伸出手来:“主人,我拉你上来。”
卫昭盯着法伊莲的手看去,上面的污泥擦得极为干净,一点泥印都看不见,顺着这麦色的肌肤往上,那双绿色的眼睛又好似田野里的翠苗,摇摇晃晃的都是生命的光。卫昭莫名的觉得心中的那股无名火消散不少,她沉默,最后还是矜持的拉住了法伊莲。
无需卫昭自己用力,法伊莲一个使劲就将卫昭拉上车。她脱下自己的外衫铺在上面,又对一旁不敢言语的两人道:“可以了,走吧。”
那老农到底是年纪大些,很快回过神来,说话时也更加客气几分:“贵客坐好了,这便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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