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代前帝王取消宵禁后,夜晚生活已经被大周人熟悉。在神都,在卫昭的长公主府,哪怕是深夜子时,依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但在寂静的山林里待得太久,卫昭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周围太吵闹,太喧嚣,让她有种自己不属于此间的感觉。
卫昭顿了顿,她的目光下意识的往楼下游曳,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头火红的头发在周围十分的明显,她正懒散的立在那,跟旁人说笑。
卫昭还从未见过奴隶的这一面,她垂着眼,遮住那一汪碧水一般的眼眸,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小麦的肌肤在一群苦力之间并不突兀,可又充满了力的张力和美感。她此刻看上去,完全与那些人混在了一处,但又鲜明的突兀出来,就好像一张名画里那唯一的一个主角。
似是察觉到打量的目光,法伊莲抬眼,对上了卫昭……锥帽上垂下的纱巾。
法伊莲站直了身子,又低声跟其余人说了几句话,这才大步朝卫昭走来。卫昭没有动,她看见法伊莲迈动双腿,很快就来到自己的身边,她微微垂头,看着自己,声音低柔:“我们可以走了吗?还是想要先吃点什么?”
卫昭摇摇头:“先做正事。”
法伊莲点头:“我已经探听好了地方,那里龙蛇混杂,一会儿无论谁给你什么吃的喝的,都不要入口。”
龙蛇混杂,能杂得过那藏污纳垢的深宫么?卫昭想,她没有反驳,只是点头,这般看上去,倒有股莫名的乖巧。法伊莲的眸光都跟着柔和了些许。她朝卫昭伸手:“你牵着我,这里很乱,人又很多,万一走丢就不好了。”
卫昭觉得法伊莲说的很有道理,于是伸手过去。两人的肌肤相贴,又都是顿了顿。此前两人在山林中时,总是牵着。那时候没有旁人,就她们两人,她们彼此之间,是对方的依赖和牵挂。可是眼下,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人间,手掌相贴,体温相触,却仿佛又有了一点不一样。
但到底是哪处不一样,卫昭想不明白,她也不想去想。
这里是外城,外城住的大多是体力劳动者,四周的气味不太好闻,完善的城市水利、排污,也没有延展到这里,因此周围总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不远处的河流缓缓流动,从那里可以一直到城内去,水上偶尔会有货船开过,周围的劳力们会大声疾呼,期望能有一份活计可做。窄窄的街道两旁,酒帜,帆布随风飘动,街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货郎走街串巷,小孩子们光着脚丫来回跑动,嘻嘻哈哈的声音,叫卖嬉笑的声音,从四周传来,包裹住卫昭的五感。
这里确实不是一个什么很让人心情愉悦的地方。
卫昭朝法伊莲的身边靠得近了些。
法伊莲却显出了非一般的熟悉态度,她不时让卫昭绕开地上的污水、拉她躲开蛇形游走的顽童,将小心靠拢的扒手扯开,再恶狠狠瞪走那些好奇的、猥琐的视线。
卫昭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了很多,虽然周围很吵闹,气味难闻,前路那么迷茫又难寻。
“我们到了。”法伊莲带着卫昭来到一处低矮的建筑。
卫昭抬头,看见上面画了一个赌字,又圈了一个当字。看来这里既是赌场,又是当铺。
门口立着两个少年,他们衣着干净,看见两人也没有露出本地人惯常的好奇眼神,走近了便不卑不亢的一拱手:“两位贵客临门,可是要来上几把?又或是想换点银钱?”
“都不是。”法伊莲扔过去一粒碎银,神情倨傲,而卫昭则嘴角抽了下,她们就一共缴获了那么一袋碎银,也不知道现在还剩多少。
“有些生意需要帮点忙。”
两个少年显然也是惯常处理这些事务的,将那银子接过一看,又拱手道:“贵客请随我来。”
这里的生意做得可真是不小。
卫昭被引入一间小屋中,里面立了一个中年男人,她全程不说一句,法伊莲全盘接过。法伊莲不是大周人,天性中就带着不属于大周人的坦率气,她说得很直接又直白,但卫昭没有开口阻止,她想看一看,看看她的奴隶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
但出乎卫昭预料,中年人十分的公事公办,快速的交代了事务,又查看了两人的相貌,做了记录。做完这些,他将笔墨一收,道:“正常需得等三日后,加急则是明日清晨,两位如何看。”
法伊莲看了卫昭一眼,卫昭没有动,于是法伊莲便回答:“加急。”
“如此”中年人拨动算盘,噼里啪啦的打出个数字,“两人共二十两银子。”
法伊莲将银两悉数交到中年人手中,中年人颠了颠钱袋,又笑了声:“两位小娘若是银钱不够了,我家还有当铺,价格适度,包君满意。”
法伊莲脸色微沉,没有答话,而是带着卫昭离开了。
路上已经安静了许多,两人沉默往前,过了许久,卫昭才开口道:“一直都是如此么?”
法伊莲微微一顿,她想了想卫昭话中的意思,这才道:“大周遍地都是财物,海客都想来这里捞钱。大周城市大,工作多,也有很多流民。”
假的路引,假的身份,这些都是假的。可是那些流动的人,那些隐藏着自己身份的人,却都是真的。他们被金钱驱赶,被自由驱赶,被更好的生活驱赶着,朝向未来拼命的奔跑。
“生活总是不容易。”
法伊莲最后说道。
而这一次,卫昭没有反驳,也没有嘲笑,她想了许久,这才道:“将我的衣裳拿去当了吧。”
因为钱已经没有了,她已经明白,她们每一步都需要银钱,而她们的前路还很漫长。
第19章
长公主的衣裳,那都是上好的布料和极佳的绣工。有些花样复杂的,甚至需要数个织工花费数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当初轻装出行,卫昭穿的再不讲究,但放在寻常人家也是极为奢侈的了。
法伊莲换了不少银两,两人的表情都轻松了许多。
如果一切顺利,找到官府,调出府兵就可以放下心,换取银钱,也不过是卫昭下意识的做出一步后路罢了。
自出了森林后,一切太过顺利,卫昭也渐渐的放下心来,认定那些贼子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敢在无人之地行那些小人之事。
次日,法伊莲拜托小二买了一些事物,将自己的头发染成黑色。她虽有一双碧眸,身形又高,但染成黑发,再包了个头,就要显得平凡许多。她与卫昭两人拿到了路引,这就排队入了城。
卫昭一脸好奇的随着法伊莲混入人群中,此时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各种口音混杂在一处,粗鄙的体力人,也有那些青衣的学子们。卫昭看见人们随口嚼着干粮,入城虽然要花上些银钱,但也比住在城中便宜许多。他们说着今日的工钱,说着听来的见闻,也有货郎直接叫卖起来,乱哄哄的挤在一块。
法伊莲搭上卫昭的肩头,卫昭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巧看到她警惕的目光。她依然同森林中那样,像个野生动物那般,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戒。可是现在是在城中,不是那个森林里了。而她与卫昭之间,也不必如同森林之中那般彼此依赖了。
“无妨,也挺有趣的。”卫昭笑。
法伊莲低头看卫昭,她的目光闪动,突然露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主人的胆子大了不少。”
卫昭感受到法伊莲目光中的打量之意,那种一点也没有尊卑的感受,就好像她们在森林中第一次对峙时一样。没错,就是那种只要卫昭说错话,就会被无情怼的感觉!
卫昭拧眉,感觉到了冒犯,她压低了声音:“大胆!你莫不是不听我的话了?”
法伊莲侧头,突然说了句:“你听。”
听什么听!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的话!
卫昭憋了一口气,又下意识的侧耳,只听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听闻军士们都回来了?”
“是呀,我亲戚就在军中,据说沿着山林搜索许久,什么都没找到。怕是人都死光了。”
“到底是什么贵人,还要府兵前往寻找啊……”说着这话的人颇有几分不满,“通往海州那边的水路出了好几起劫掠无人过问,现在这却拉去大批的府兵……”
“有山贼还是尽早铲除吧……”
“我看就是有阴谋!”
几个人叽叽喳喳,原本排队入城就十分无聊,如今得了话题,其他闲汉也跟着掺和进来。什么都扯了出来,有的说是官家小姐,有的说是行商,有的说是江湖复仇。总之来来往往,脱不了爱恨情仇几个字,说到精彩之处,就只差一个惊堂木,一声满堂喝了。
卫昭阴着脸听着,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府兵去了……?”
可是她们一路奔逃,连一个府兵的影子可都没遇上。
卫昭目光沉沉看向前方。她们即将迈入城门,而这青石组成的拱门高大,就好像一个巨兽拉开大口,正等待着她们进入。
卫昭停下了脚步,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不想进去。
但很快的,她的后背被人轻轻的往前推了一下。她扭头,对上法伊莲碧绿色的双眼,对方满是笃定和平静:“走吧。”
卫昭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她跟随着人流往前,递交了路引,守卫抬眼看了眼卫昭。卫昭心头一跳,但她的手掌间立刻就挤进来一个熟悉的温暖。卫昭沉默不语,手却慢慢握紧了。
一切都很顺利,这座县城,四街八道,周围以青石围成,中间横贯一条河道。河水上沙船来往,帆布迎风招摇,过桥时,众人发出号子声,放下桅杆。宽阔的桥面上满是货摊,行人来往,热闹非常。
看上去宛若盛世景象。
“走吧。”法伊莲垂头对卫昭道。
卫昭这才恍然,自己牵着法伊莲的手。她一下子抽了回来,法伊莲并未阻止,卫昭的手顺滑的抽离,熟悉的温度远去,初春微冷的空气一下子包裹住卫昭。卫昭心头轻轻一跳,她环顾四周,这才道:“走吧。”
法伊莲确实是个老道的人。她带着卫昭到市场闲逛,在与货郎的聊天中,顺势便探知了周边。卫昭落后几步,有些无聊。这县城确实热闹,货物也多,但比起万城之城的神都景象,便差得很远了。
大周立朝以来,向来是开放明快。哪怕是深居宫中的公主皇子,也时常有机会纵马游街,与一帮玩伴游乐京中。曾经卫昭没有机会,可如今身为大周长公主,她出行的次数可不少。她目光扫过周围,目光之中却没有寻常人家的惊异,反倒是带了几分平淡。
“阿棕,我想要这个。”
女声传来,娇俏可人。这甘州的女人大多豪爽,满是生意的精明,少有这样娇媚的声音。卫昭循声望去,见一豆蔻少女举着一个玻璃杯朝身边的女性撒娇。那女性身形高挑,有一头黑发,皮肤白皙,但抬眼之时,却展露出了一双冰蓝的双瞳。
女性露出无奈的声音:“小姐……”
“都说了不许叫我小姐……”说话之间,那个娇俏的少女捂住嘴,发出咳嗽声,“我就要这杯子。”
女性立刻慌乱起来,急忙搂住了少女,连声道:“好好,奴……我不叫,这玻璃杯我们也买。”
是个奴隶啊……
卫昭想着,她目光没有移动,而那女性却仿佛察觉到卫昭的目光那般,抬起眼望向卫昭。那瞬间,卫昭感到周围带上一点冷意,而下一瞬,法伊莲就已经站到了卫昭的身边,挡住大半卫昭的视线,也阻隔了那不善的眼神。法伊莲一手按在刀柄上,她漫不经心的瞥了眼那对女性,又回转眼神,关切的看向自己的主人:“你没有事吧?”
“无事。”卫昭摇了摇头,她再歪了歪头,而那对女人,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没了踪影。
卫昭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带上一点对奴隶的不满来:“看看人家的奴隶,多么的谦卑。”
“哦?你看上了旁的奴隶?”法伊莲抬了抬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微微垂首,看向卫昭的眼睛,“那么,主人,你想怎么责罚我的大胆?”
这副模样……确实很恭顺,但卫昭总觉得对方的眼底隐藏着火,似乎即将卷起烈焰,带着卫昭一同燃尽一般。
卫昭沉默片刻,又笑了笑:“如今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又无过错,我爱重你还来不及,又怎会责罚于你呢?”
法伊莲缓缓直起身,看了卫昭一眼:“望主人说到做到。”那副模样,活似主奴颠倒。
就是这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看了就让人生气!!
卫昭轻哼,而法伊莲则续道:“跟我来吧,已经知道地方了。”
卫昭心头再有不满,此刻也立刻压了下来,只随着法伊莲往前行。一路走来,法伊莲还能手指周围对卫昭说话:“此处码头,可直通海州,有行商船行,一人最低只需五百铜板的船票。”
“那里是镖局,旁边的粉铺是百年老字号。”
卫昭:“……”
这份套情报的能力,她果真是小看了她的奴隶。
不多时便到了县衙。卫昭看一眼门口安静无人的样子,举步就要往前。但她肩头却一下子被法伊莲按住了,卫昭脚步一顿,而法伊莲则按着卫昭的肩头没有放松,手中的力道微微带了带。卫昭便跟着她一路平静无波的朝前,卫昭下意识的想要回头。
“莫要回头,巷口有人。”
卫昭的心慢慢下沉,她神情不变,一路随着法伊莲远去,两人一起去了镖局旁的粉店,叫了一碗粉。
汤水酸辣可口,米粉更是细滑柔韧。但卫昭无心欣赏,她只是看着法伊莲:“那些是什么人?”
法伊莲露出一点无奈:“你都不知晓,我又怎会知晓呢?”
卫昭这才回过神来,眼神的人不过是她的奴隶,好用的工具,并不是神。卫昭垂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若是县衙与那些人有染,大可守在里面,静待我们入瓮。更何况,也未必与我有关。”
“言之有理。”法伊莲点头,又将嘴上油沫一抹,“至于是否有关,试一试便知。”
她朝卫昭伸手,卫昭一把将她手打了下来,露出嫌弃的神色:“脏死了,莫要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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