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没吃早食,昨夜晚食滴水未进,池蘅舔了舔微微干燥的唇:“想吃阿娘做的银耳莲子羹!”莲子,祛火!做了一夜的柳下惠,烧都快‘烧死’了!
池夫人被她逗笑,到底是疼惜占了上风,问:“清和如何了?”
池蘅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不愿将实情全盘托出,她心事重,敷衍地应付两句嘴里一直喊饿。
她这样子,池夫人哪能不知这寒毒棘手?遂不再问,转去后厨熬煮羹汤。
冷风吹,池蘅没进屋,坐在冷硬的台阶吹吹风,直吹得满腔愁绪散开,她起身,伸展懒腰:“天无绝人之路!”
六年,六年的变数多着呢,有她在,婉婉才不是短命鬼!
她重新振作起来,匆匆解衣去泡澡。
人埋在温水里抬起胳膊低嗅,抱了一夜,隐约还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冷香,她揉揉脸笑了两声,心想:婉婉若清醒着,她可不敢未经允许私自爬人床榻。
也不知现在她醒了没?
长风吹过瘦梅枝丫,绣春别苑下人早起握着扫帚扫雪。
主院,躺在雕花大床的女子徐徐睁开双眸,冷冬里酿出缠绵春情,艳色与雪色交融,七分病弱,三分妩媚娇柔,胸前压着锦绣合欢被,乌发铺泄枕侧,一把病骨,风致楚楚。
怎一个病若西子,我见犹怜?
岁月如妆,尤其眷爱美人。最后一分青涩褪尽,美人被妆点地眉目有了成熟韵味,风韵秀彻,惹人目眩神迷。
盛京城哪个年轻儿郎不羡慕池三公子的好艳福?
清和倦懒地拱起脊背,侧身面壁,手触之地仍有那人留下的余温。
池蘅走时她便醒了。
寒毒发作模糊了她的意识,但她记得这一夜是如何度过,而她又是如何在阿池怀里汲取温暖,冰凉的身子被一寸寸暖热。
四下无人,她放纵地红了脸,及至那段雪颈被羞意染红,沈姑娘深吸一口长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天冷风寒的日子,骨头懒得动,清和轻叹着懒洋洋掀被起床。
夜里她内衫几次被冷汗浸透,后半夜被池蘅搂着又睡出一身热汗,冷冷热热的黏腻在身子她烦得很,便是再想贪会懒觉都不能行。
一想到那汗贴在肌肤,远山眉不自觉蹙起。
迈入浴池她禁不住想,她这副水里捞出来蒸干的狼狈样,也不知阿池是怎么不嫌弃的。
温水洗去周身残留的汗渍,手软脚软,浑身提不起劲儿,左手搭在右手脉搏,清和阖眸,半晌嗤笑。
没几年好活的了。
她厌烦地将脸埋进水里。
真是。
烦死了。
“小姐,小姐再多吃两口?身子正虚弱,不吃东西哪能行?”柳琴端着托盘低声哀求,只差捏着米糕往人嘴里喂。
沈姑娘手捧《反经》看得津津有味,几次三番被打断,她面容平静并不着恼,被催得狠了,放下书籍接过柳瑟递来的香茶:“不想吃,没胃口。”
“没胃口也要吃啊……”柳琴嘀咕道:“您不吃,小将军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她故意说话让人听见,存的什么心脚指头不用想都知道。
清和在屋内着了一袭穿金绣银的烟霞色长裙,精巧玉足裹着雪白袜子,腿部趴着一只自带热度的肥猫,腿边卧着只毛发雪白的白虎,脚下烧着地龙,羊毛毯子不要钱地垫在地面……
她指节纤长,细嫩里透着冷白,闻言不在意地揪了揪猫儿尾巴,猫儿肥肥的身子环成圈,圆溜溜的眼睛睁开,迷瞪着眼讨好地舔她指尖。
她柔声笑道:“那就不要被她知道。”
柳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喉咙像被人扼住,哑口无言。
这、这是铁了心不想进食了?
她倒也理解小姐为何没食欲。
人是醒了,熬过一次毒发身心被折磨地厉害,怕是这会还没完全缓过来。
在屋里侍候着她和柳瑟热得脑门不停出汗,清和不住逗弄猫儿,头也不抬:“歇着去罢,容我静静。”
琴瑟二人不好违逆她,各色新鲜出炉的糕点摆放一小桌,这才躬身退去。
人走后,清和抱起猫儿,额头贴在猫脑袋轻蹭,须臾分开,她启唇作猫语:“喵?”
“喵喵喵?”猫儿傻乎乎冲她软绵绵喵呜,笑得清和又撸了一把猫头。
笑意停在唇角,她指腹轻点猫儿鼻尖:“一个人用饭,没意思。”
猫儿不懂主人的心,继续蜷缩身子趴在腿部睡大觉。
她在别苑独自犯相思,池蘅在宫里当值也不好受,急着回去,偏生后妃们大事小情不断,总有婢女前来喊“池行走”。
池蘅不堪其扰,硬着头皮处理各宫之间的矛盾,心道这行走真不是人当的。
陛下是犯了哪门子糊涂才心心念念要她在这四品官一直当下去?
过了年再过些日子她便年满十八,运朝男子十八举行冠礼,象征真正成年,成年的男子与宫妃相处存在诸多避讳,池蘅盼着早早成年,也好从这“行走”一位退下来。
朝中不是没人上奏折直言她年十七不便在深宫往来,折子堆成山高,赵潜置之不理。
说来怪滑稽,中宫有孕那日陛下额外赏赐她黄金百两、珍珠十串、玛瑙一匣,池蘅想不通皇后怀胎和她有何干系,左右拿着朝廷俸禄,维护各宫安稳乃行走之职责。
不细品不觉有何,细品,额外来的赏赐还真有几分和朝臣对着干的意味。
陛下翅膀硬了。
邻国不时作乱边境,陛下御驾亲征打了两回胜仗,加之两年来施行‘惠民’之法,很得民心。
两府的权势或多或少移交于皇室,主弱臣强的局势渐渐发生更改。池蘅说不好是好还是不好,这两年陛下对将军府的宠信得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赵氏乃天下正统,如无必要,谁也不愿背负欺君叛国的污名。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没留意赵绒偷偷猫在身后:“嘿!想什么呢?”
眼睛陡然被一双手蒙住,池蘅蓦地一惊,挣脱她的束缚转身倒退两步:“臣见过公主!”
身为大运朝唯一的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赵绒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多少人奉承她,连父皇待她都甚是宠爱,可惜眼前的这位年轻行走视她如虎,她气恼地哼了声:“做什么躲那么远?近前来!”
池蘅站那不动。
君子如玉,纤韧如竹,早年曾听闻池三公子好色犯浑,自打订婚后,这位三公子倒是转了性,云桂楼的花魁都看不上,惹得佳人心灰意冷远走他城。
赵绒以前不清楚招怎样的驸马,可两年前深宫无意一瞥窥见唇红齿白、树下含笑的少年郎,春心自此萌动,对池蘅有了待旁人没有的亲昵。
想靠近,想了解,如此美质郎君有了未婚妻,她曾有意远离池蘅一年,终究心高气傲不甘心看上的人拱手让人。
但池行走的态度委实教人伤心。
她面皮泛红,骄纵地喝令道:“还不过来?”
池蘅烦不胜烦,被激出气性脚下扎根地杵在几步外,顶多就是被打一顿板子,反正她做不来讨人欢心的事!
赵绒被她气得胸脯起伏,脸色涨红:“本公主命令你——”
年轻貌美的池行走冷眼看人,眼神如冰,满身的朝气化作怒火,身子不动,满腔的火气早已扑向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
赵绒被忽如其来的声势震慑地倒退一步,待反应过来,跺跺脚,喉咙压着哭腔:“你怎么这么欺负人!”
她忍泪走开,冷风吹动池蘅衣摆,池小将军面无表情。
深宫重地人来人往,她不好直言锦茸公主和她父皇一般脑壳有疾,心里倒是编排了几页纸——她这是造了什么孽!遇见这对父女!
有毛病,一个传染俩!
怎么就成她欺负人了?她才懒得欺负那娇滴滴、动不动拿宫人撒气、脑子没发育完全的‘狗皮膏药’。
她郁郁地仰天长叹。
御书房。
受了委屈的锦茸公主哭哭啼啼地闯进来,还没进门,一声“父皇”喊得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赵潜这些年满打满算就这一位掌上明珠,心疼地不得了,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用想都晓得是被谁惹的。
“父皇!池蘅欺负人!”
皇帝陛下哭笑不得:“池爱卿如何欺负朕的宝贝公主了?”
“他、他不理我!我喊他过来,他、他和没听见似的,眼神好凶……”
锦茸公主趴在父皇怀里打了个哭嗝,手揪着龙袍一角,眼圈红红含泪哭诉:“父皇……儿臣,儿臣想要他……”
赵潜此刻便如寻常人家的慈父,轻拍女儿后背,眸眼微深。
想到池蘅和薛泠这些年的苟合,再想池三公子长开的眉眼、纤瘦充满力量的身板,莫说女儿家见之爱慕,好男风的男子见了也忍不住垂涎。
“池蘅是有未婚妻的人,可不能给你。”
“父皇……”
“好了,莫要再撒娇了。”
两府的婚事唯有自行破裂,纵是帝皇也轻易毁不得。
如今恰是蒙蔽两府的好时机,他乃大运朝皇帝,占着正统,池衍若犯上,难逃乱臣贼子的声名!史书可篡改,人言更可畏!
他一日占据正统,便能徐徐图之一步步稳扎稳打逼两府陷入绝境,逼得池衍再也忍不得,逼得两府反目成仇,坐收渔翁之利。
再者皇后有孕,说起来还有池蘅的功劳,若非池家子与贵妃私下来往密切,也激不起他在房事上的刚猛。
每逢心力不足时只要想想薛泠是如何在臣子身.下泣泪承欢,想想他们隐秘又赤裸的偷.情,赵潜恍惚重新活了过来,热血激荡。
“池蘅做不得你的面首,朕的好公主,先收收心。”
他神色痴迷不知在想何事,赵绒不敢搅扰父皇想事,抹了两把泪告退。
御书房再度恢复静谧。
赵潜逗弄金丝笼里的雀鸟,眉心一拧生出疑惑:做了这些年,怎还不见贵妃有孕?
珠胎暗结,方为毁坏两府婚事确凿的因。
池蘅年纪轻轻,最是贪欢的时候,两年多种不出一个孽胎,是太谨慎,还是不到缘法?
他沉声问道:“道长,爱妃身子近日可好?”
……
榴花宫。
大批的赏赐流进来,贵妃娘娘看也没看,梅花糕入口,清冽香甜,她吃了一口,思绪便飘回记忆里细雪靡靡的【道山】。
“阿姐,尝尝嘛,阿泠亲自为你做的,好阿姐,尝尝嘛,求你了……”
七八岁的女孩摇晃另一白袍女孩的衣袖,惹来一道白眼:“我在悟道,不想吃你的梅花糕。”
“哼,悟道悟道,你脑瓜壳子里除了悟道还有什么?你放我一个人在这雪山,既不理我,当初为何要把我带回山上?不如让我死了,尸身被秃鹫吃去、被乌鸦叼去、被豺狼毁去,也好过我在你身边,你却不尝我的梅花糕!”
“……”
她牙尖嘴利,一块梅花糕而已,不尝就不尝,怎么连自己都咒上了?
【道门】中人信道,信天意,年长的女孩总算睁开眼,冷着小脸“呸呸”两声:“胡言!谁准你这么说话的?”
她嘴里振振有词,嘀嘀咕咕又在念一些薛泠听不懂的经文,完毕,她长吁抚胸:“好了,童言无忌,上苍不与你计较了。”
她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小大人一般,素日绷着脸维持道门大师姐的威严,薛泠气她可气,干脆赖在她怀里:“哎呀,浑身没劲儿,要阿姐抱抱才能起来!”
阿姐抱着她,身子是暖的,眉眼渐渐带笑,不大的人,那张脸无疑是薛泠见过最美的。
彼时她尚且不懂‘姜’这一字意味着什么,不懂岁月无情,责任与背负,只以为她和阿姐会长长久久,永远依偎下去。
【道山】的雪比任何时候都要干净,【道山】的梅花比任何地方的梅开得都要凛冽。
薛泠陷在回忆里眼睛不知何时晕红,她“呸呸”吐出嘴里的梅花糕,表情甚是嫌弃:“难吃!”
怪不得那人不喜欢吃。
她一顿怅惘,望着虚空神情不可捉摸。
“娘娘,这是大监递来的礼单。”
薛泠意识回转,漫不经心地接过那烫金的帖子,一目十行看下去,笑出声:“皇恩浩荡。”
说是皇恩浩荡,语气可谓讽刺鄙夷。
宫人习惯了她无法无天,纵是赵潜都习惯她视皇权如泥土的轻贱蔑视,可谁让她生得美呢?
她做任何事,都值得被原谅。
礼单尽是一些滋补之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身子空耗和沈家那位姑娘似的。
这是急了啊。
急着要她和阿蘅兔崽子生小崽子了啊。
赵潜……
呵。
蠢货!
……
难得天晴了一阵,走出宫门上空再度落起雪。
宫门口没沈家停留的马车,池蘅松口气:她还真担心婉婉逞强跑来接她。这破天气,冷得人骨头发僵,还是能少出门就少出门。
她搓搓发凉的指尖,行走间体内运转纯阳真气,不消片时身子暖融融,脚下踩过的积雪每落下一个脚印都有消融的趋势。
年少有为,光是这身内功,同辈拍马难及。
手里拎着贵妃姐姐送的茯苓糕,池蘅坐上池家的马车,没回府,去的是别苑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白居易·《长恨歌》
《反经》,又名《长短经》,实用性韬略奇书,唐代赵蕤所著,融合儒、道、兵、法、阴阳、农等诸家思想,内容涉及政治、外交、军事等各种领域,自成一家,是一部逻辑体系严密、涵盖文韬武略的谋略全书。(出自百度介绍)
第78章 美鸳鸯
外面天寒地冻,清和躲在屋里撸猫赏梅,窗前种植几株白梅,梅花盛放,簌簌招摇,猫儿倦懒地眼皮都不抬,睡得昏天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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