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方才那些闷声说出的话又让他心疼地无法开口,喝醉的周持如此坦诚,坦诚得让他产生一种自己离周持很近的错觉。
他也终于发现自己好像明白周持为何如此难过:“你是因为这个在自责吗?”
“我没脸自责。”周持将脸埋在手掌中,声音透过缝隙传出来显得有些闷,就像他今天的心情,“那么多条人命看着我,我不但没能帮他们讨回公道,还在这自怨自艾地借酒消愁,我哪有脸啊。”
“那你为什么没向其他人求助?”
周持显然愣了片刻,像是这个问题戳到了他内心最脆弱易碎的地方,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谢见眠以为他睡过去了才颤抖着开口:“因为……我不敢……”
“不敢?”
“是啊,我不敢。我不知道凶手是谁,不知道他们力量有多大,也不知道他们是单纯为钱财而来还是有别的什么仇,我怕被他们知道原来那天有条漏网之鱼,原来周家公子非但没死还成了府衙捕头,每天大摇大摆地和各种人周旋,我怕他们一旦知道了会来找我寻仇,让我连偷来的活头都没有。”
周持说得刻薄,丝毫没有因为被他诋毁的人是他自己就口下留情。
但谢见眠知道,他是借由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他强行把这些伤痛拉到自己身上,通过疼痛来让记忆无法退却,即使受尽折磨。
“十七年前那晚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因为我的懦弱,我贪生怕死,我不敢爬出来看看刽子手的样子,不敢将这件事揭露在天光下,只能任由它被世人遗忘,锦州知府都换了两个,没人会为当年的事出力,就因为我怕死,周家的人都白死了。”
周持的声音越来越低,虽然没有任何哽咽的迹象,但谢见眠就是知道,他哭了。
但这哪里是他的错呢,一个八岁的孩子就算挺身而出,除了白白送死外还能有什么作用呢,这么多年,周持没声张。
但一定在背后付出了很多心血,然后又一次次失望,每失望一次,他便把愧疚加深一分,久而久之这些被他自己强加的愧疚成了一座大山,压在这个如此年轻的男子身上。
他太需要一个宣泄口,不然早晚有一天会疯掉的。
谢见眠不知道周持是尝试了多少努力才把自己塑造成平日里那般强大又不羁的样子,任何人都看不出他背负着什么,只有醉酒后才能露出一丝端倪,也只有谢见眠知道。
他轻拍着周持的背,仿佛看到了十七年前那个站在废墟前失去一切的孩子:“别这么说自己,我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你是太想找出真相,所以更不能让自己有事。
因为你一旦出事,就真的没有人会记得当年的火海了。你让自己好好活着,才是对已死之人最大的尊重。”
周持不屑的声音传来:“你又知道?”
谢见眠非但没有生气,拍动的手反而更加轻柔,连声音都温柔得不可思议:“我就是知道。”
周持终于将脸脱离手掌,他此时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泪痕,只有眼尾未消的红透露出这个男人刚刚哭过的事实,他抬头对上谢见眠的目光,认真又诚恳。
一阵风吹来,有酒香散落,一颗心也仿佛醉了酒,柔软而沉醉。
很久之后,周持很轻很轻地说了声谢谢,轻到谢见眠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第31章
当事情阻塞到一定地步,似乎往前走再也走不通时,往往会有一星半点的转机,「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看来的确是有那么点根据,并不完全是自欺欺人的玩笑。
这许多天来,终于有一件事能让周持看到前方有第一个脚印冒了出来。
张贴在府衙布告处的画像在许多天后带来了姗姗来迟的消息,有人说他看到了其中一张画像上的女子。
那是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年轻人,一张脸很是憨厚,并不像胆子大到会到府衙行骗的心怀不轨之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那个年轻人的说法太奇怪了。
“你说你什么时候见过这张画像上的人?”
周持狐疑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被质疑的年轻人没有生气,好脾气地摸摸鼻子:“昨日。真的是昨日,我去买鱼的时候在店里看到一名女子,当时我只是觉得眼熟,并没有认出来,等我想起好像在布告处看过那女子的画像时,她早已没了踪影。我不敢耽搁,今日一早便来了府衙禀告情况。”
这怎么可能。
不光周持,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年轻人说的自己昨日见过的女子明明浑身凉透地躺在府衙停尸房里,怎么可能会到店里买鱼?
戚飞惊恐地咽了口唾沫,哆嗦道:“诈……诈尸?”
“啊?”年轻人不明所以,惊讶看向戚飞。
“她的脸……”周持本不信虚无缥缈的神鬼之说,但眼下的事太过匪夷所思,“你确定她的脸是完整的吗?”
“当然确定啊。”年轻人坚定点头,“捕爷您怎么这么问,我是看了她的脸才发现她就是布告处画像上的人啊。”
此间原因年轻人不知道,周持更不能说。凶手的目的还没有查清楚,过早披露任何案件细节都有可能造成变故,没有人敢拿这种事打赌,代价太大了。
他只能再次试探问道:“你还有没有看到别的,那女子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此时周持存着一丝侥幸,兴许只是模样相似之人,画像上的画毕竟不能算得上多么真实,认错也是有可能的事。
年轻人凝神想了片刻,显然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但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门,大声道:“我想起来了,那姑娘付钱的时候,我看到她手上有块疤,形状很奇特,像是一个月牙。”
他小心翼翼看向周持,接着道:“这个有用吗?我实在想不起来别的了。”
此话一出,其他人没有反应,周持却反应极大,月牙形的疤……他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他环顾四周,想在其他人脸上看出什么端倪,这一抬头正好看到谢见眠脸上的疑惑,有什么画面瞬间涌入了脑海,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手上的月牙形的疤痕,是银月!
周持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年轻人,说道:“有用,用处太大了,多谢。”
看到周持这般说辞,谢见眠也几乎在瞬间便理解了他话中隐藏的意思,不用过多言语,二人十分有默契地再次向着老人家而去。
“银月有问题?”
答案并不难猜,但谢见眠还是向周持发问,昨晚的周持太过不寻常,他担心即使过了一晚上也并不能让积攒了十几年的沉疴再次退回到谷底,他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尽量多让周持说说话,话说得多了,就没那么些工夫去想别的事情了。
“我没事了,你不用这样。”周持猜到他的心思,觉得有些好笑,若不是昨晚喝得有点多,一时冲动没能把控住自己的心,他不至于那么叽叽歪歪地和人说过多没意义的话,这样太不像他了。
而即使是在酒的刺激下,这种事情有一次也就足够了。但他还是接着回答道,“现在下定论未免过早,但如果年轻人说得是真的,他看到的那个女子长着一张已死之人的脸,又好巧不巧有一个同银月一样的疤痕,那事情才是真的曲折起来了。”
“但不管怎么,我私心希望这件事和银月没有关系。”
谢见眠想到老人慈祥热情的眉目和银月怯生生的神情,点头赞同了周持的话。
因此二人到达老人家时,都不免有些紧张,周持看着眼前紧闭的木门,竟然不敢听那咚咚响起的敲门声。
可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人应声,更没有人开门。
不好的预感几乎是霎时充斥在两人心中,老人家行动不便,这个当口应该没有什么必须出门的理由。
即使有也可以交代银月去做,此时此刻至少得有一人在家,面对他们的不会是死气沉沉的大门和无人响应的庭院。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这个本该平静的小院没人出声。周持不敢细想,抬腿踢开了并不结实的木门。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不是不想就不会发生的,它总会以各种或突兀或刁钻的方式滚入眼球,扎入心房,让人猝不及防。
而越是小心翼翼,它便越是无孔不入,在最最合适的时机向着人的心猛扎一刀。
周持刚打开门,看到的便是红。
刺眼的红,灼目的红,本该流动却早已凝固的红。
老人躺在地上,胸口处有一个大洞,周围是暗色的血,一直顺着衣襟流到地上,晕成了一大片,刺得人眼睛发酸。
老人大睁着双眼,放大的瞳孔定格在一个惊诧的瞬间,也许他是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被一把刀穿透了身体,又或者他是不敢置信于执刀的人。
真正的原因,再没有人会知道了。
周持蹲下身,用手指拨开染血的衣襟,竭力保持着冷静去一点一点察看伤口,断面干净利落,一刀致命,那拿刀杀人的人竟是一点犹豫都不曾有,就这么对一个病弱的老人用了最狠的杀招。
周持嗓子发干,拼命挤压才勉强发出声来:“你相信……是银月干的吗?”
“不信。”谢见眠回答的极干脆,没有半分犹豫,似是为了证明他的坚定,他又强调道,“我不信……”
“为什么?”
谢见眠叹了口气:“问这个干什么呢,我知道你也不信。而且我还知道你和我有了同样的想法。”
谢见眠说中了。
刚看到眼前这一幕,周持的确是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后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想法便把凶手指向了银月。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不对,真相不该是这个样子,说是他的自我感觉也好,对人性尚存的信念也罢,他能肯定地说,凶手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可能是银月。
一对相依为命的祖孙俩,绝不能是这样的结果。
真好,谢见眠和他选择了相信同样的事情,他觉得庆幸又轻松。在人性这条路上执意前行的,原来不止他一人。
周持站起身,眼睛落到院中心的大树上:“那你相不相信,那棵树下还会有别的东西。”
不得不说,周持的感觉一向很准,那棵树下还埋着另一具尸体。
尸体穿着素色衣衫,身材纤细,可脸上却一片模糊,和府衙停尸房中其余四个女子一模一样,她的面皮也没了。
而最令周持意想不到的是,这具尸体并不新鲜,反而已经腐烂大半,显然和老人的死亡时间并不一致。
他想到什么,抓起地上女子的右手,那双右手也已经开始腐烂,但仍然能清晰辨别出上面完完整整,并没有任何月牙形的疤痕。
他放下女子的手,起身说道:“这才是真正的银月。”
“真正的?”谢见眠问道,“那之前我们见到的那个是假的?”
“对。”周持在片刻间便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讽刺一笑,“看来我们都被凶手耍的团团转啊。真正的银月早就死了,也许就在那天老人报官前,而所谓的什么突然回来、迷路扭伤都是凶手掩盖视听的假象,之后出现在老人面前的、我们面前的都是凶手假扮的银月。现下她应该是听到了风声,这才一不做二不休揭开自己的真面目。”
“可笑我们之前竟然还深信不疑。”周持觉得今天的太阳晃得人头疼,不自觉闭了闭眼,“甚至那个半路冒出来的郎中都是假的,从来没有这么个人存在,银月没被任何人救过,她遇到的只有凶手。
凶手故意编造了这么一段故事,就是为了歪曲我们的想法,让我们以为凶手是男子,这样才不会把案子查到她头上。”
什么采药的郎中,休息的茅屋,全部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他们先前竟然愚蠢得一脚踏了进去。
这样想来,连床底下那枚簪子都是凶手故意放进去的,就等着他们以此来定那郎中的罪。
郎中一日找不到,就一日洗清不了嫌疑,她也便一日高枕无忧。
但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永远都不可能被发现,这才是最安全的法子。
“所以是今天那个年轻人意外发现了她手上的疤痕,这才露了馅,让她不得不狗急跳墙?”谢见眠抬眸看向周持。
周持回道:“大概如此。”
她在暗中监视府衙,府衙早已没有了秘密。
第32章
“但你不觉得奇怪吗?”谢见眠走向前,问道,“她得到消息后本可以直接走掉,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她没有。她为什么一定要把老人杀掉,还把银月尸体埋在这里?”周持静静看着他。
谢见眠接着道:“挑衅,她在向府衙挑衅,在向你挑衅。”
“挑衅?”周持不解,“为什么要挑衅?”
周持不懂其实是很正常的,他不是江湖人,对很多江湖上的行事作风并不了解。
但谢见眠是懂的,流云山庄作为江湖第一大势力并不只是个空荡荡的名头,山庄里唯一的公子虽然并未踏足江湖但免不了会从中见识很多。
江湖江湖,很多人觉得江湖二字是行侠仗义,是意气风发,是仗剑走天涯,其实并不然,江湖中有很多人,有人便会鱼龙混杂。
所以其中有肆意潇洒放荡不羁的侠客,也会有为了一己私利枉杀无辜的邪魔歪道,这并不奇怪。
眼前这个凶手的行事作风,就带着江湖中某些人熟悉的做派。
谢见眠没解释过多,只淡淡说道:“我觉得她像是江湖中人。”
只有江湖中人才会有这般狠辣的作风和这般……目无王法的暴虐。
“江湖?”周持轻哼了声,“江湖人原来都是这样的?”
谢见眠摇摇头:“当然不是。但不光是江湖,哪个地方都少不了一心向恶拉都拉不回的人,我只是觉得,如果她真是身处江湖,那身后必定还有势力,这麻烦可能有点大。”
“麻烦大没关系。”周持说得坚定又凝重,“就怕麻烦不露面。”
“还有,你记不记得,今天那个年轻人说他看到了画像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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