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泛白,他放下杯子靠在马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科举似乎是个很沉重的话题,总能引出许多愁绪,两人一路无话,一直到了宣平街。
苏朗、韩澄邈和叶书离三个人都已经到了。暮色渐深,楚珩下车后扫过其他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看向站在苏朗身边的韩澄邈。
韩澄邈也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楚珩,他和楚歆的眉眼很有几分相似,即便提前不知道身份,两个人在大街上相遇,韩澄邈也能看出来。他收敛心神,朝楚珩颔首,先打了个招呼。
楚珩却没反应,明晃晃地打量着他,目光满含挑剔,从头到脚地在韩澄邈身上扫过,试图找出一两点他的不好,但是很遗憾,楚珩失败了。只看样貌身量,韩国公世子身上委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单论外表也算是勉强配得上他妹妹。
他眼里的打量和挑剔实在太过明显,叶书离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老盯着人家看?”
“没什么,”楚珩说,“不太顺眼。”
他声音不大,但走在前头的三个人都是武道中的佼佼者,耳听八方的本事还是有的。韩澄邈身形一僵,苏朗在旁边差点笑出声,云非茫然地回头。
叶书离看着楚珩,挑了挑眉,头一回见他大师兄这般刻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好在很快到了街道拐角的茶楼,这是苏家的产业,他们在这儿刚好能看见四时食居里进进出出的人。
“我找了人打掩护。”几个人穿好夜行衣,韩澄邈站在二楼窗边冷静地开口,“今晚顾彦时在自己家里请萧高旻吃酒,我们几个一起去了。万一出了差错,以后京兆府尹问起来,也有得说。”
——考虑得还挺周全,楚珩默默地想。
叶书离听见“萧高旻”三个字,微微弯了弯眸子,眼中满是意味不明。
韩澄邈回过身来,又道:“等会别说话,徐劭可能能听出我们几个的声音。打人的时候别用内力,别打头和胸腹,免得出事。巡逻的金吾卫每两刻钟会路过一趟宣平街,我们打完人就走。到时候你们直接回去,我和苏朗回这儿看两眼,确认巡逻的金吾卫发现徐劭再走。寒冬腊月万一中间出了岔子没人管,徐劭在外面躺着,冻得久了人要出事。”
——还挺知道分寸,楚珩在心里念了句。
云非:“澄邈,你以前是不是干过套别人麻袋的事,这想得也太周到熟练了吧?”
“……”韩澄邈看了一眼楚珩,目光转向窗外,沉默着没应声。
“什么叫干过,你自己想想澄邈有过不周全的时候吗?”苏朗及时地插了一句,“不然当初我怎么喊他过来参详你的安排,要照着你原本的计划,我们恐怕打完人就得被金吾卫逮着,擎等着明天一块去敬诚殿请罪了。”
“也是,也是。”云非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出来了,走——”韩澄邈目光一凛,忽然开口打断他们的闲谈,几个人带好面罩,从茶楼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几个士族的旁支亲自登门请他,置了好宴,叫了小曲,徐劭听了一晚上的恭维,心情颇好,从四时食居出来,坐上自家宽敞的马车朝嘉勇侯府驶去。
夜色渐浓,冬日里街上的人少,尤其进了帝都内城,人影就更是稀疏。街角照明的石灯闪烁一瞬,被风一吹悄然熄灭。徐劭正思忖今日请宴的几个人的身份,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以为是前方有别家马车挡了路,随口问了句:“怎么不走了?谁堵在前面?”
外头车夫没应,马车依旧停在原地。
徐劭喝了酒,等得心烦,火气上来一手推开车门,“干什么呢……”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车夫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敲晕了,徐劭心中一凛,还未及防备,视野倏地一黑,一只麻袋从天而降兜头套住了他。对方显然是武道中的高手,他肩上一麻,全身内劲顿时被人卸了干净,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跌在了地上。
“你们是什么人?”徐劭高声喝道。
回应他的是踹在大腿上的一脚,这仿佛是个动手的信号,一阵拳头噼里啪啦地落下。这些人纯粹就是为了揍他,拳风里没加半分内劲,只靠着蛮力拳打脚踢。
楚珩没动手,站在一旁看着,顺便望个风。
也不知道韩澄邈是不是练习过,方才站在车顶上套麻袋的就是他,下手简直熟练,堪称稳、准、狠,半点不拖泥带水,徐劭连揍他的人身形几何都不知道就被韩澄邈套了个结实。
——身手倒还凑合。
不过……楚珩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纳闷。那日冬节会上陛下和他提了有意给韩澄邈和楚歆赐婚后,他不是没打听过,不都说裕阳韩氏的世子君子端方从不下黑手吗?
可是方才第一脚就是他踹的,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头,就数他揍人揍得最狠,连云非这个牵头的都没他积极,也不知道韩澄邈跟徐劭是有什么仇。
楚珩对此也没细想,眼看着两刻钟差不多到了,咳了一声示意他们停手走人。徐劭躺在地上嗷嗷惨叫,却犹自不服,求饶的话一句没说,只高声喊着“你们什么人”。
他们收了手,正要离开,这个时候,叶书离清了清嗓子开口了:“行吧,看在你还有点骨气的份上,挨揍也让你挨个明白。”
楚珩眼皮一跳,心头顿时浮上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叶书离眼睛一弯,笑眯眯地道:“我家世子爷说了,我们永安侯府想打人不需要理由,看你不顺眼打就打了。”
“……”
整条长街诡异的寂静。
苏朗、韩澄邈、云非三个人对视一眼,脖子僵硬的转过去,难以置信地看向叶书离。
楚珩嘴角一抽,如果他没记错,韩澄邈先前说,特意托了永安侯世子给他们打掩护。
“萧高旻你等着!”躺在地上的徐劭喊完这一句,人直接晕了过去。他从没和叶书离打过交道,断断听不出叶书离的声音,显然已经——
信以为真了。
“……”
***
翌日腊月初六,千秋朝宴设在麟德殿,王侯公卿、四方使节汇聚一堂,丝竹雅乐不断,整个帝都在这一天都热闹了起来。
宫宴前,长宁大长公主来找了皇帝,临走时正好看见内侍引着楚珩到了后殿。
大长公主粗粗扫了一眼,认出了那是皇帝的御前侍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前廷的人到后殿里做什么。
许是政务有事,大长公主没太在意,下了殿阶走到步辇前,眼角余光瞥见御前侍墨踏进了殿门,她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道身影恰好消失在宫人挑起的帘栊后。大长公主凝望着门扉的方向,不知怎么,她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皇帝方才穿着一身厚重繁琐的礼服和太后一起接受了群臣朝拜,楚珩进来的时候,高匪正伺候着他换身轻便的衣服。
楚珩抬头看见皇帝从屏风后走出来,顿时有些心虚。
今日千秋朝宴,各世家数得上名姓的公子贵女们都要到场,而在这样重要的时刻,闻侯家的大小姐闻媛以及嘉勇侯府的世子徐劭却双双缺席。前者是病了,后者……
楚珩觉得,陛下赶在宫宴前叫他过来,也许是猜出了什么,要问这事。
然而他却想错了。
皇帝叫他来的缘由比这还严重。
内室的门帘被掀开,侍膳女官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笑吟吟地打开盖子,里头放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茄鲞银丝面。
“过来,先吃碗面垫一垫。”凌烨招手喊他。
“可是陛下,等会不是宫宴吗?”
因着是冬日的宴席,菜肴容易放凉,所以宫宴的主菜是锅子,其中就有楚珩心心念念想再吃一次的红汤暖锅。他早就不胃疼了,可陛下还是严格遵照程老太医的食补方子陪他忌口吃药膳,等会宫宴上离得远,趁陛下管不着,这道菜他是一定要好好吃的。
皇帝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笑非笑地问道:“宫宴时间长,又得请安祝寿,菜放得久了,就只有两道锅子是热的了,你想吃那个吃饱?”
楚珩被戳中了心事,连忙表态:“……臣只吃清汤的。”
“朕怎么不太信呢?”凌烨抬眼看着他微微笑了笑,而后话锋一转,沉着脸叮嘱道:“不准吃红汤暖锅记住了吗?也不准饮酒,等会朕会派个人看着你。敢偷吃辣,回头宫宴结束朕饶不了你。”
楚珩心凉了半截,他以为陛下今日那么忙,肯定不会想起来这件事的。可谁知道——
“记住了吗?”陛下不只将程老太医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不打算让他含混过关,扬声又问了一遍。
楚珩低下头闷闷地说:“……臣遵旨。”
早知道刚才陛下派人找他的时候就装没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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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糊名:就是把名字盖起来改试卷,好比现在我们考试时候的密封线。古代科举考试一开始确实是不糊名的。科举算是条线但不是最重要的。
②宫宴到了,契机来啦。
第56章 宫宴
宫宴在酉时初开始。
皇帝和太后坐在最上首,往下左右两边是太子和敬王的席位,清晏年纪小,东宫的掌事女官跟在身边伺候,往日的宴会他能凑到父皇身边去,今天却不行,被掌事女官悉心照看着,乖乖坐在下首。
下了丹陛便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长辈们,长宁大长公主在右侧首位,亲自招待坐在她身旁的南隰国师镜雪里。大殿两侧,一列列的桌椅铺设开来,朝臣和女眷们分席而坐。
楚珩没有和钟平侯府中人在一起,与钟平侯见面说了话后,他和叶书离便都坐到了代一叶孤城城主入宴的穆熙云身后。漓山叶氏是大胤十六世家之一,座次靠前,楚珩抬头就能望见陛下的身影。但相应的,也更方便陛下看着他饮食忌口。
宫宴伊始,楚珩刚刚入了座,就有个侍立在走道上的宫人轻手轻脚地提着个酒壶过来,朝他行了一礼,伸手换掉了楚珩桌子上原先盛着酒液的银壶。宫人做完这一切后便退到了一旁,侍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就在楚珩几步之外。
楚珩见此心下一凉,知道自己今天注定与红汤暖锅无缘了。
千秋朝宴是盛典,流程繁琐。皇帝和太后都入了座,众人行礼参拜后,便依照座次开始给太后祝寿献礼,一流水的典仪走完,就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开宴动筷的时候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大半,只剩下暖锅和汤羹是热的了。锅子里的菜煨久了炖得软烂,也失了新鲜的口感,楚珩夹了一筷子尝了尝,菜一入口,顿时连旁边那盏陛下不准他吃的红汤暖锅也没兴趣了,直接转向了桌上的点心——幸亏刚才陛下派人来找他的时候没装看不见,宫宴前在陛下那里吃了一碗银丝面,这会儿倒不怎么饿。
楚珩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他坐在人群中,虽然座次并不靠后,但是在最上首的皇帝眼里,应该只是乌泱泱的一群人中的一个,而在这间大殿里,同时看向皇帝的目光很多,他的这一束也并不显眼。
楚珩没想过自己会得到回应,但是他抬头的一瞬,却发现陛下的视线此刻也朝着他的方向。
两道目光在半空中倏然交汇,隔着丹陛和人群,两个人悄悄地对视,不知是不是错觉,楚珩感觉凌烨微微扬了扬唇角。
——皇帝确实是笑了。
长宁大长公主离得近,一侧首就能看见。今日是太后千秋,为了在臣民面前维持那点表面上的母慈子孝,皇帝已经应付了一整天,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温和的假笑。
但长宁大长公主却下意识地觉得,皇帝方才的那个浅笑,并不是应酬对付,他是真的在笑,看到了什么人,所以发自内心的高兴。大长公主心中一动,急忙顺着皇帝的视线望过去,然而让她的失望的是,在那群人里,并没能看到哪家的姑娘。
兴许是看错了吧,大长公主收回目光,有些失望地想。
坐在最前头的宗亲们动了几下筷子,开始带头给皇帝和太后敬酒,有头有脸的世家主们也纷纷起身举杯。
高匪站在一旁给皇帝倒酒,凌烨面上神情愉悦来者不拒,但其实哪有什么兴致。那壶是个鸳鸯壶,里头一分为二,一半装的是酒,另一半却是掺了蜂蜜的温水。高匪伺候皇帝久了,看他一个眼神就知道是要茶还是酒。一圈人敬下来,壶中上好的秋露白,皇帝就没喝一口,心情可见的差。
高匪几乎都以为今天一晚上就这么糊弄过去了,直到东都境主的夫人穆熙云举了杯,她身后坐着的楚珩和叶书离同样跟着站了起来。
凌烨眸中染上笑意,看了高匪一眼,高公公心领神会,轻轻按了一下壶柄,满满的一杯秋露白递到了陛下手里。
长宁大长公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点心,不经意间抬了下眼帘,才注意到对面起身敬酒的是皇帝的御前侍墨。她并没有多在意,收敛目光,侧首朝皇帝的方向随意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没能收回来。
大长公主确信自己这次并没有看错,皇帝确实是在笑,和方才的那个浅笑如出一辙,眉目舒展,嘴角上扬,是发自内心的怡悦——对着他的御前侍墨。
大长公主心里咯噔一下,她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
突然间就擢选出来的御前侍墨、皇帝处理政务时身边最近的人、记在身上却迟迟未落下的二十杖、御前那些刻意磋磨的传言、冬节会前提起身边人时皇帝的失神、方才宫宴前那道踏进后殿的身影、以及现在,皇帝脸上三番四次的真心笑容。
大长公主目光微沉,重新看向对面的楚珩,捏着玉箸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眼前的这个人,在她的皇帝侄子心里,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楚珩举杯饮尽才发现壶中盛的并不是他以为的果酒,而是掺了蜂蜜的温水,喝到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很不错。
酒过三巡,歌舞也演了几番,凌烨本就意兴阑珊,但今日偏偏是太后千秋宴,稍后还有烟火晚会,他不好像平日一样提前离席,只借口不胜酒力,倚着扶手垂眸养神,时不时地往楚珩的方向悄悄瞥一眼。
场上一首舞曲已近尾声,最后一个舞女退下去后,殿内丝竹管弦声停了一阵,凌烨并没有在意,正走着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律,清如溅玉颤若龙吟,大殿里觥筹交错的喧闹声一停,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场上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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