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事虽有些贸然,但结果也是早晚的事。
楚珩原是想择个机会与他直说的,被凌烨这么一搅和,倒是直接得不能再直接了。
楚珩走到他跟前,晃了晃手,温声道:“回神了。”
楚琰这才从魂惊魄惕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了凌烨一眼,目光甫一触及那身龙袍,又立刻低下了头,没说话。
“吓到了?”楚珩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莞尔道,“先前在宫外不是都见过你顾兄了吗?”
可那时只是“顾兄”啊……楚琰绞了绞手指,仍旧未语。
楚珩睨了凌烨几眼,又垂眸注视着眼前心绪不宁的弟弟,不禁笑道:“放心吧,他不吃人。”
楚琰:“……”
“过来吧。”凌烨闻见这话,知道皇后这是在“报复”自己刚才没提醒他,故意埋汰。不过为了证明“不吃人”,凌烨挥手示意内侍上了茶点。
楚珩带着楚琰走到桌案边,后者有些犹豫地看向凌烨。
“坐。”
“谢陛下。”楚琰躬了躬身,这才敢入座。
凌烨没有让内侍上手,自己温壶洗茶,罐子里是云州年前新贡上来的白露茶,楚珩很喜欢。楚琰坐在对面,看着皇帝温置醒泡一气呵成,他哥哥干坐在一旁等着,中途还不忘分茶点给他吃。这一幕跃入眼帘,他不禁联想起了那日在忘世居时的情景。
不为帝喜是假的,掩人耳目罢了,“图谋不轨”的“顾兄”才是真的。
楚琰转目觑了一眼哥哥的面容,放下一颗心,却又有了新的担心。
白露茶很快泡好,凌烨递了一杯过来,在楚琰谢恩之前便道:“免了。”
楚琰颔首以代,又坐了回去。
三个人聊了会儿春蒐的事,楚琰到底拘束敬畏,楚珩没打算带他在御前多待,正巧天子影卫首领凌启请见,趁着这个空挡,楚珩将楚琰送了回去。
一路走出帝苑,楚珩知道楚琰心里仍存着事,便带着他上了帝苑旁的临江阙楼。
这里是上林苑的最高处,居高临下俯瞰全苑景色。
“你知道就罢了,只是先别告诉你姐姐了,她心思细,难免会多思多想。”楚珩眺望着他们方才走出来的帝宫,如是道。
楚琰望着哥哥的面容,其上眉眼,韶丽无双。说实在的,若不是楚珩这些年远在漓山,名声不闻,否则就只冲着这张脸、这身风仪气度,来钟平侯府说亲的人都能将门槛踏破。楚琰面含隐忧,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楚珩侧首看向他,轻轻笑了笑,眉目随着这一悦,生动地舒展开来,在天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他偏头看着楚琰,声音温和却坚定,莫名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他值得的。”
“至于你的担心,哥哥明白。放心吧,这些无需顾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楚珩顿了一顿,抚上他的肩,弯眼又道:“想的多了不长个子。明日春蒐,我在御前等着看你表现。”
“嗯。”楚琰应了一声,抬头看着楚珩,暗自攥了攥拳。他看得出来,陛下确实是喜欢哥哥的,那个“我”字、那杯皇帝亲手添上的茶,早已是自然而然的习惯,无论宫外白龙鱼服,还是今日龙袍在身,都没有改变。
只是这分喜欢是出于什么,又能维系多久,楚琰并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件事上,陛下说了算,他哥哥没得选。①
所以尽管哥哥亦对陛下满心爱慕,楚琰却还是无法因此而全然放心。他知道家里对哥哥不上心,所以自己必须得上进。不然有一天,陛下和哥哥有了裂痕,不复今日,谁来保护哥哥呢?
就从明日春蒐开始,好好表现。
不过楚琰却没想到,他的这点担心,在几日后,就消了大半。
……
楚珩站在阙楼上和楚琰说了好一会儿话,却看见凌启从帝苑正殿里出来,出门上了马,带着几名影卫疾驰而去。经过阙楼时,凌启抬头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楚珩不动声色地看着影首走远,眼看他是要一路往南行出上林苑,不禁皱了皱眉。
“出什么事了?”送走了楚琰,楚珩回到内殿里,待尚衣内侍告退,便开口问了出来。
晚上有场宗亲间的小宴,凌烨换了身衣裳从衣桁后走出来,摇摇头,说道:“对我们称不上坏事,靖州传了军报过来,虞疆圣子赫兰拓在回王城的路上,遭到了他异母弟弟危溪的劫杀,已然身故,虞疆境内恐怕要动兵。我先让凌启去查赫兰拓是怎么从大胤出关出境的了。”
赫兰拓当初在京畿刺杀清晏,事败后被全境通缉,但却一直没有下落。却不想再听到消息时,已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境,背后帮他的人必定有大能耐,说句手眼通天也不为过。
楚珩拧眉,还是道:“这时候去查?”
赫兰拓之死虽然涉及虞疆兵事,但对大胤而言并不迫切,暂且静观其变就是。而正月二十过后,四方王侯、外邦使节陆续离京,春蒐这几日是各方人马势力最后一次大聚,这个节骨眼上,影卫首领就这么走了,似乎不太合适。
凌烨说:“还有容善在呢。”
“……也是。”楚珩应了声,却还是不太放心,觉得正副首领都在更稳妥一些。他抬起头,正对上凌烨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头一跳,突然间泛上一阵心虚,连忙移开视线。
……好像两个人都不在也行,还有他来着。
春蒐将正月十六囊在了里面,他原先还愁着那天怎么找个理由从陛下这里脱身,这下凌启走了,倒是省了。
正事了了,楚珩便开始继续算原先的账,阿琰面前没揍下去的那一下终于落到了实处,“存心看我出丑是不是?”
凌烨笑开:“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楚珩走到床榻边坐下,挑起眉毛闲凉凉地道:“臣哪敢这样说?”
陛下直觉不妙,跟过去反驳道:“我也得要名分的好不好!”
这话有理有据,但说出来就显得有些委屈巴巴,楚珩顿时绷不住了,一边笑一边道:“给给给,楚夫人,行了吧?明日十五不妥,后天,后天十六,让我师父过来提亲下定。”
陛下倒吸口气,点点头牵了牵唇,立刻翻身上去,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该喊什么。
如此,衣服算是白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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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一点00子自己也知道,一开始还不确定花是东君的时候就想过了,见于“第五十二章 难言”。
第138章 春蒐
晚间,凌烨略吃了几杯酒早早从宴席上回来,却发现楚珩仍在睡觉,迷迷糊糊的也不大安稳。凌烨皱了皱眉,他下午就睡了大半晌,傍晚又眯了一觉,临去晚宴前凌烨还叮嘱过他等会儿起来用晚膳,结果这人嘴上是听进去了,却压根没往心里去。
凌烨走过去摸了摸楚珩的额头,见他没有发烧,稍稍放下了心,一边命内侍传膳,一边推了推这懒虫,“我让人将晚膳呈过来,喝碗汤再睡,不然夜里不舒服。”
楚珩不太乐意,哼了两声背过身去不理他。
凌烨却不依,将人扒了回来,“白天不是睡过一觉,怎么还这么困?”
这下不醒也醒了,楚珩就着凌烨手上力道坐起身,睁开眼睛睨着他,道:“这都得问你。”
“那我可冤枉。”凌烨将氅衣递给楚珩披上,说,“方才只闹了一阵,昨晚可是好好睡觉了的。”
那身上这股疲劲是怎么来的?楚珩思忖了一下,觉得罪魁祸首还是在眼前的人,声调拉长:“噢,那再往前呢?”
正月十二,他们在枕波别苑住的最后一晚,光阴格外珍贵,凌烨抱着他在梅花园的温泉池子里“不知岁月长”。
可那也是前天的事了,却不知怎么的,楚珩总感觉精神有些不济,像是着了点风寒。凌烨要宣太医来看看,正巧内侍呈了晚膳过来,楚珩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凌烨见他一心要吃饭,食欲倒是凑合,便没有再提太医这一茬。
翌日正月十五,上元节,宣熙九年的春蒐拉开序幕。
随着号角响起,令箭射出,年轻的世家子弟、近卫禁军挥鞭骋马,奔腾入林,阅台边只剩下了各家长辈和一些不便下场的女眷,太后携着敬王妃也来了。
再边缘化的著族子弟也比外头的寒门之士有更多登青云梯的机会,春蒐就是他们的主场,是扬名君前、彰显本事的大好机会。
位高权重的王侯将相们不过是进猎场走个来回,捉二三只野兽做做样子。就连陛下自己,猎过上林苑里的第一只雄鹿后,也返回了阅台,特意将场子让给了底下这些亟待出头的年青英才们。①
狩猎首日的名次历来最有看头,加上今天又值上元佳节,陛下恩旨加了双倍的彩头,待猎鹿的鸣嘀响彻上林苑上空后,所有的年轻儿郎们再无顾忌,愈发活跃了起来,纷纷争抢着去捉苑中的第二头鹿——这可是名次之外,另有的大彩头。
这种人人卯足了劲奋发向上的时候,个别不上进的人就显得格外突兀了,譬如御前侍墨,楚珩。
御驾返回阅台,皇帝身边随侍的其他近卫都下了猎场,唯独他还在,一身绀紫色的猎服骑在马上,身姿颀长挺拔,伴在皇帝身边,于泱泱人群中分外显眼。
春蒐是京中盛事,除了年轻俊杰们外,帝都大小世家的夫人们基本上也都到齐了,只等着狩猎的名次出来,好“榜下捉婿”了。旁的不提,至少这钟平侯家二公子的样貌可真没得说,紫色最是挑人,而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将人衬得愈发标致,好个齐整模样。
要说这气度也着实不赖,圣驾面前,这无甚本事的御前侍墨非但没有被比衬到泥土里,反而因着衣裳配色讨巧,沾了陛下的光——他衣衫上的绀紫正是皇帝领襟的颜色——两个人一前一后骑着马过来,倒颇有几分相得益彰的意味,好看的人凑到一起,怎么看怎么觉得养眼。
落在阅台上的诰命们眼里就各有各的想头了,当下便有些小门世家的夫人过来向穆熙云打听楚珩。大家都是高兴的时候,可有心人却拉下了嘴角。
文信侯夫人林氏望着楚珩这身和皇帝隐隐相配的衣服,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这佞宠之臣不知耻就罢了,如今反倒愈发放肆,都舞到人前来了,以为靠着这身不三不四的衣裳就能和皇帝天作之合了不成?
堰鹤沈氏是鼎赫著族,林氏的座次靠前,脸上的不愉一分不少的落在了上首钟太后眼里,她唇边漾起一点笑意,扶着敬王妃的手慈和道:“要说咱们陛下的眼光真是好,从武英殿挑的这御前侍墨平日看着不声不响,如今拉出来在天光下却一点儿都不寒碜,跟陛下待在一块儿也没显得配不上,倒是君臣相得。”
太后发了话,底下的人自然应和,只当是太后在臣子们面前摆慈母样子,说两句场面话,可林氏听在耳里却膈应极了,心里不由一激——钟太后恐怕早已知情,这对天家母子有着血仇,皇帝养男宠而不纳妃,太后才不在乎,说不准还要乐见其成地帮一把。若有了她的首肯,楚珩进内廷也并非什么难事,宫史里又不是没有先例。
林氏顿觉有口郁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
皇帝下马行进阅台,来做样子给太后请安,御前侍墨随天子影卫暂候在阶下。台上众人齐齐起身迎驾,皇帝走进来,朝尊座上的太后颔首道了声“母后”,挥袖叫众人起身。
太后点点头,慈眉善目地道:“皇帝来得正好,我们正聊你那侍墨呢。”
太后开了话头,在座的诰命们纷纷跟着将楚珩夸了一通,林氏看在眼里堵在心里,忍不住接着话道:“样貌是有了,再要将本事亮出来瞧瞧才是真的好呢,楚侍墨在漓山学艺多年,想来也是有些本领在身的,只是怎么不见下场?”
此言一出,阅台上霎时一静,皇帝神色淡淡的,瞥了林氏一眼,没有说话。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文信侯夫人是怎么了,突然问出了这么个揭人短儿的尴尬问题——要知道楚珩的师父穆熙云可就坐在这呢!真要照实了说,陛下面上也不好看啊!
这话要人怎么接?
阅台上默了片刻,穆熙云放下茶杯正欲应声,却不想客座上的南隰国师镜雪里突然开了口:“当然是为了给其他人留面子。”
镜雪里望着底下循声抬头、眼神冷凝的人,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镜雪里盯着楚珩的脸,悠悠继续道:“我看小哥还是有些旁人不及的可取之处的。”
……她打圆场,众人却是没料到,不是都传漓山和巫星海有仇么?这话虽然勉强,好在也有点歪理。
而穆熙云却从中听出了点别的意味,眉心一跳,立刻接道:“我徒儿别的不说,射猎功夫也算娴熟,林夫人要是想见识,不妨让他下场一试。不过就像国师说的,若是在场的世子们输给了他,恐怕就不太好看了。”
林氏一噎。在座的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世家夫人,谁人不知文信侯世子沈英柏虽智珠在握,却身有不足,素来体弱,在武道造诣上难免缺短。春蒐这类武事,沈氏历来都是押宝在家中庶子和旁支族子弟上的。
被人反唇相讥戳到了痛脚,林氏只得勉强按下心头的郁气,没再提让楚珩下场的事。可她歇了心思,有人偏不。
镜雪里站起身,勾唇笑道:“刚来大胤帝都的时候就曾听闻上林苑中养的鹿最有野性,难以近身,既然有幸到了这儿,不去见识见识就有些可惜了,先与陛下和太后告退,我也去捉一只来瞧瞧。”
话一出口,阅台上顿时没了声音,虽说镜雪里是前辈,可她毕竟为南隰使节,要是第二头鹿真被她猎去了,大胤和陛下面上无光。
镜雪里早上来时未着骑装,众人都以为这位大宗师不会下场了,不想竟然出了变故。也是巧了,天子影卫首领凌启奉旨办差未归,副统领容善不能再离开御前,一墙之隔,方才回来阅台的王侯将军们都坐不住了,总不能指望后生们去跟镜雪里较量,纷纷起身准备。
狩猎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镜雪里已经达到了“人和”的极致,只能希望她不要太快见到野鹿的踪影。
春蒐的规矩是活捉,内侍呈了钝头箭来,镜雪里飞身上马,却没要,她目光缓缓掠过楚珩,又扫了一眼阅台上的大胤侯将们,抱拳道:“我这儿,兵器就免了,诸位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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