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假。
可修易又何尝不知,又如何不怕。
他是三人里唯一没真正见过修老板的人,他是最不了解那个男人的人。只凭着白浮记忆里惊鸿一瞥,再加上白浮和循清只言片语的描述,他才断定了那男人很爱循清。
可这与他有可能会有过去、有杂七杂八的记忆,并不冲突。
万一,修老板有个青梅竹马,如同聂云再世呢?万一,修老板其实也是个坏胚子,只是图循清个新鲜,其实有另外的生活呢?万一,那区区二十年的记忆,真就鲜活到从此改变了他修易呢?
但比起这些疑虑,修易更抵挡不了那份诱惑。一方面这是他解不开的心结,另一方面,那记忆的筹码太过诱人。
那不只是修老板短暂人生的缩影,那还是一段珍贵的记忆。是把一只得道蛇妖留在人间的记忆;是让前途无量的妖仙放弃入仙籍的记忆;是将循清的心牢牢抓住的记忆。
更何况,那里面有他的挚爱之人和他真正初遇、相知相爱、神仙眷侣的日子。
有了它,从此他和循清的记忆便联结一致了。循清记得的事,他都记得。每次再提起修老板,他便能有代入,他便能笑着承认了,那该有多美妙。
而从此,循清的眼里,再也没有修老板、修易之分。
修易,还是修易,只有修易。
再也不必纠结于“像不像他,真的无所谓吗?”这种自寻烦恼又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了。
只有他,从此,循清爱的人,只有他。
“我一定要赌。我就赌,他和我一样,都是真正倾心于循清,真正爱他,绝无虚言。”
被酸倒了一口牙的白浮皱了下眉,嫌弃地一把将人拍倒在了躺椅上。
“估摸会昏迷个半日或者一日,总不会超过两日。等你消化完那部分记忆,便见分晓了。祝你好运。”
修易阖眼前,脸上还带着与修老板同一个木匠都未必刻得出的相似笑容。
再说屋内餍足的蛇妖循清,在存满了修易体温的温暖被窝中慢慢睁开了眼。
惯性伸手摸了摸旁边,人不在。
去清修了吧。循清舒展了两下胳膊腿儿,坐直,侧了身,伸出两只脚去踩靴子。
踩到了,却蹬不进去。
金光细闪而过,循清便好好地衣冠整齐推开了房门。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白浮,和躺椅上的修易。
狐王坐在石桌边,给不疾不徐踱步而来的循清沏了杯茶,也不看他,只口中极简却不明地解释道:
“恭喜,合二为一了。”
好在循清只愣了一下,便懂了。他先去看了看修易,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下。
金光自他指尖而出,钻进了修易的额心,顺着四肢百骸一明一暗闪烁了两下,便熄了。
脉息平稳,妖灵运转如常。
循清便放心朝白浮走过去,施法吹凉了茶,喝了一点。这才开口问:“多久?”
白浮诧异地瞄了好友一眼:“一到两日。你早知道?”
面前人悬着白净的腕子,晃了晃手中茶盏,瞧着杯底茶叶随着水波晃晃荡荡不肯沉底。
循清眼里盛满了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他过不去。”
“那你呢?你就放下了?”
循清抬起眼,望着狐王洞穿一切的目光,心虚地笑了笑:“放下了啊。但在我心里,他们是两个人。这难道不对么?”
“我就知道,迟早得有这一遭。说老实话,你知不知道,修易认识你之前,有没有别人?”
本以为循清会一如既往,讪笑一声,然后无所谓地道一句“不知道啊”,可这次他反而异常坚定:
“没有。”
难得一见白浮诧异,今日便得见两次。
于是循清心情极好地解释道:“他与我讲过的,从小到大,事无巨细,我信他。不想回魂,是我觉得他们本就是两个人,只是相貌品行相似,但要究其脾性,并不完全相同。我对他千年前欠下的,就是欠了,即使回魂,也算不上弥补吧。而且还牺牲了另一个人,我觉得,不对。”
狐王难以反驳,便干脆继续问:“那现在呢,你改变想法了吗?”
杯中的茶叶沉了底,终于被并不介意冷茶的持杯人一饮而尽。
“他可以做,但不能是我要求的。他现在是出于足够爱我,做了件他想做的事。这事既刚好于我有益,我自然乐得享受。”
见循清想得通,修易情况又稳定,整日里难得有机会坐下聊聊的狐王还是匆匆告了辞,只口中不忘拿桂花糕邀请循清改日来尝。
人走后,循清便挪了张躺椅,在修易旁边躺下了。只是不同于方才面对白浮的轻松,他面上还是带了三分忧色。
真怕修易脑中混乱,成个疯子啊。
如若变得痴呆愣傻,该如何是好?这倒也还好说,总是治得好的。
那,如果性情大变,满脑子阴谋阳谋的要害人,难道要把他圈起来?
循清脑中突然浮现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修易跪在床上,膝盖下是他们婚房大红柔软的绸缎,他赤着上身,双手朝后高高吊起,眼中露着凶光,肌肉全部暴起,一副要生剁了罪魁祸首的样子。
噫……循清忍不住笑出了声,拿眼睛瞟了一眼堪称安详的修易,紧绷的心弦被拧松了些许。
小院外传来了一双脚步声,循清忙坐了起来,板板地理了理衣袍,起了身去迎。
赵凤兰夫妇面上带笑,一人提着个红木食盒,说笑着稳步走了进来,瞧着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总也不见老。
“婆婆。”
“哎。”听了一声温软的“婆婆”,赵凤兰脸上的笑意更浓,忙应了一声,快走了几步。
摆了小包子和几碟绿色的小菜,赵凤兰又照例惯孩子,依着循清的口味给他兑了酱油醋碟。
这时她才发现,修易在一侧树下状似还睡着。
循清一边接过小碟,一边笑眯眯解释:“谢谢婆婆。他修炼所需,且醒不过来呢。咱们先吃。”
赵凤兰自是应的,笑眯眯地带着循清说话,有说有笑地吃完了这餐。
白日里,循清在修易旁边支了个躺椅,津津有味地看着城里新流传的话本,轻易便消磨了一上午。
午饭时,修易仍然没醒,晚饭亦然。
金光裹着修易的身子,一路送入房间给人安置到了里间的拔步床上。
难得地,屋里静得让循清早早便生了困意。他打了个绵长的哈欠,侧身半倚在修易的胸膛上,看着眼前人仍双眼紧闭,毫无苏醒的迹象。无奈,他只得施了术法像往日的修易一般,悬空了人,将大红色柔软的棉花被翻折,将人放下,再盖到人身上。
叹了口气,循清伸手把修易的胳膊拽了上来,枕在了颈下。
躺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够暖和,往小火炉精身边蹭了蹭。
可还是不够。怎么也不够。
循清赌气似地把自己往被子里一埋,利用棉花被蓬软又保温的作用,存住了小火炉精的体温。
今日不醒,明日总该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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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双更vv,前边还有一章相性一百问
第66章 番外三:修易的执念(下)
亏得循清是活了多年的妖,用不上呼吸也活得。
夜间,小火炉仍稳定地散着多少汤婆子也比不了的恒温,只是炉身一震,忽然开了盖。
修易突然打了个寒颤似的抽动了一下,然后缓慢睁开了眼睛。
他视线慢慢向右移,入眼是喜庆的花烛。
人睡了,怎么烛还燃着?
人睡了,谁睡了?
脑中突然响起——
“回魂啦。”夹杂着狡黠笑意的这么一句话。
啊,原来,他前世,就听了那许多次。
他忽觉被窝中有一团活物,伸手一掀,看到是在被窝里闷了半宿的循清。他恍然回了魂,张大嘴巴吸了一口气。
被窝里的循清不知是听见了声音,还是察觉了温度变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修易……?”
修易不自禁笑了,长臂一伸,将人揽上来,搂在了臂弯里。
他侧身低下头,在循清额上印下一个注满眷恋的、带着暖意的吻,低声哄道:“我在,睡吧。”
循清根本没醒,只往人怀里缩了缩,迷糊地“嗯”了一声。
花烛的噼啪声中,烛光的掩映下,床上是一幅鸳鸯也要艳羡的温馨图画。
直到早上,循清再次醒来,才恍惚中想起来昨夜的小桥段。他一骨碌爬起来,半直起身子,愣愣地看着身侧早空了的床,忐忑不安地随手施法打理了自己的仪表,出了门去寻。
他心下急转,又惴惴不安。
循着隔壁小院里的声音匆忙赶到,循清抬头望去,入眼便是有说有笑的赵凤兰夫妇和端着菜的修易。
循清一颗心悬得老高,脸上什么表情都能没做出来。
“哎?小清醒啦。”
赵凤兰慈眉善目地率先开了口,笑着朝循清走过去,口中说着:“快来看看,小易早上带回来了个什么?”
循清愣怔朝赵婆婆怀里望去,看见了一只刚比手掌大不几寸的小白猫。
尘封已久的记忆轰然回炉,砸得他眼眶发酸。
他猛然转头去看修易,对上了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汇着笑意、蓄着深情的眼睛。
修易放下菜盘,几步走过来,牵起循清垂在身侧发凉的手,用手心好好焐了,笑着说:“别怕,还是我。”
瞧不出个所以然,赵凤兰也没插话,只一边抱着小奶猫,一边指使老伴去把吃食装盒,带去隔壁院里吃饭。
循清沉默半晌,皱着眉头问:“是你回来了……还是你没了?”
修易露出一排牙齿,笑着揽过人的腰:“我当然还是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比如,你寻了山羊奶,一边喂猫,一边喂自己。”
循清闻言愣住了,终于笑了一下。
可嘴上是笑,眉间却还像是要哭,眼里蓄起一汪清澈。
“还有,你拿着大蟹壳,往鹅鹅的头顶放,非说是个坚硬的头盔,她用爪子扒也扒不掉,气得她趴在床上一天没理你。”
循清出了神,却一直在笑。他恍惚中记得,鹅鹅,是那只小白猫的名字。
情景重构,恍若昨日。
千年前,刚得了个宝贝似的小奶猫的循清,一边拿一碗山羊奶喂它,一边朝着桌边含笑看他的人说:“我取不出来。”
修老板假作沉吟,笑道:“不若叫它‘小白’吧。”
“你怎么不叫小白?”
这是恼了。
修老板笑着去摸循清的手,认认真真地抚了抚,哄道:“再想,别气。”
循清皱着一张脸,苦恼非常:“你们人都怎么给孩子取名?”
不敢再敷衍,修老板这次认认真真地回答:“读过书的,大抵都拿着诗词册取名,看见哪句词合了眼缘,自己增减删补,就成了。”
循清若有所思,缓慢地点了头,转而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笑着问:“你若没遇见我,成亲有了孩子,可想过他的名字?”
修老板几度被这双眼勾去了魂,甘愿沉沦、不愿自拔。
“想过,我只想生一个孩子。大约,会琢磨着我和妻的名字取名吧。”
循清转了转眼睛,文学底蕴实在不够,便放弃了细究两人的名字。
“那,张婶家的猫都怎么取名?”
张婶,是隔壁做豆腐的婶子,家里养了三只猫,被精心照顾得又肥又大只。张婶每次给酒楼送豆腐,得了允许,都要顺腿来后院逗逗鹅鹅。现在想想,循清和修老板先后消失,鹅鹅大约会被张婶带回家吧。
不知……曾经纤弱的小鹅崽,最后是不是变了个大胖鹅。
修老板连忙阻拦循清道:“快算。张婶家的猫,叫‘萝卜’、‘白菜’和‘土豆’。”
循清笑弯了一双眼:“怎么叫这呀。”
“张婶说,好养活,又起码比狗蛋好听。”
哭笑不得。猫能叫“狗蛋儿”么?
修老板小心翼翼:“不如叫‘小雪’?”
他注意到循清虽未反驳,却仍皱眉。
看来,还是不大满意了。
但小白猫,沾个“雪”,总是对头的。
他灵光一闪,道:“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修老板刚欲说,不若叫“碧瑶”吧,便听到循清先开了口:
“‘鹅毛’也不好听啊,‘大雪’也差点意思,那叫‘鹅鹅’吧!”
诧于这只妖奇异的思路,却又不自禁失了笑,修老板受了蛊惑似的应道:“好听。”
——好听。
记忆回笼。
循清没能控制住情绪翻涌,落下了一行眼泪,却并不是毫无征兆。
修易抬手拭去那行泪,如出一辙的红着眼睛,哑声道:“我们还叫她‘鹅鹅’,好不好?”
循清站着不动,任他擦去泪水,先郑重点了下头,然后抬起爬上血丝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那……我的小火炉精呢?”
小火炉精本人不可自抑地笑出了声,笑眯眯看着眼前人:“区区二十几年的记忆,能压得过五百岁的我么?”
修易笑了笑,忽然想到了天明,又补充道:“依我看,天明神君之前被我们的回忆影响,几乎陷入混乱,是我的魂跟他其余的魂魄不合的缘故。梦里,我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去的一切,等我醒来,像是,堤坝突然冲垮,记忆的河水倒灌。于我,是千滋百味的情绪一齐涌上来,个中滋味再难受,也只是情绪。”
“我是一片、一片找回了自己,找回一分,我便满足、心安一分。天明神君怕是脑中住了个外人,记忆每涌上来一分,他的被入侵感、混乱感便重一分。啧,他也是,怎么就倔,非得看看自己的神识顶不顶得过这些记忆呢?最终,我是一个人,他脑中却住了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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