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住。
为什么要笑?
他没来得及细思量,便发觉修易也坐下了。他鬼使神差钻进了修易的身体,借他的视角,看了看这尾小蛇。
循清放下茶,满口清香,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了他、他们,说:“就是你做饭这么好吃呀?”
那双眼对上了修易的,眼睛里藏着的,是陈祐淳此生见过无数珍宝,也不曾见过的明亮。是天河里无数繁星汇聚一点,散出的光芒,摄人心魄,勾人心魂。
那眼睛似勾非勾,明明不曾哭泣,却水润得像是一汪见底清泉,怎么好像有微波荡漾其中,引人溺毙。
这双眼不含情意,却能轻易教人生出被看中了的错觉,心甘情愿被他俘获。
难怪先前,这人瞧着也没什么出彩,竟生了这么一双汲满日精月华的眼。这双绝妙的眼睛,哪是摄魂二字概括得来。
“怦怦、怦怦。”是修易胸中的心跳声。
陈祐淳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他的心跳声,与修易的心如出一辙,竟被这只千年蛇妖,勾动了。
而对方,显然还什么都没做。
陈祐淳失了兴致,迅速清醒,去找仙友下了一下午的棋。这仙友是个喜欢宠物的,养了一府的各类珍禽。
临行时,盛情难却,他便顺腿逛了一圈。拜历劫所赐,他看见鸟就烦。
心烦意乱间,草丛中探头探脑出来一双黑亮的眼睛。
他拂袖起了一阵风,再看去,是一颗毛茸茸的狐狸小脑袋。
小狐狸仰头看他,歪了歪头,不敢上前,亦不想后退。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陈祐淳迈了两步,蹲下身体,伸出手掌带着重量抚了抚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家伙不怕生,还在他手心蹭了蹭。
“哎呀,赤狐与神君有缘,我这儿还就这一只,神君要不要带回去?”
陈祐淳愣了一下,看了看掌下的小东西,笑了:“不必,多谢。”
第一眼就喜欢他的人,他见多了。
回了自己府中,陈祐淳却躺在床上兀自出神。
第一眼就喜欢,难道不是真心喜欢么?
真心喜欢,难道不会第一眼就喜欢么?
第68章 番外五:天明神君的劫(下)
迷迷糊糊中,他又入了梦。
本想拔腿就跑,即刻抽身。却在对上那双摄魂眼时,怎么也狠不下心了。
循清看着修易躯壳里的他,无声地笑了。
“怦怦、怦怦。”
陈祐淳不懂,怎么会好几万年来,第一次喜欢看人笑呢?怎么会因为别人笑,自己就不自禁跟着笑呢?
明明连个声音都没有,明明循清的声音,才是他为人时真正执着过的。现在连声音都没有,不过一张假皮相,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心中如临大敌,屏气凝神、铆足劲儿与之相抗,试图通过长时间地看他,让自己生腻。反正先前的几万年,他对什么不都是这样腻的么?怎么会有例外。
第二日清晨,陈祐淳恼火地发现,自己身为堂堂神君,竟在一片燥热湿濡中醒来。
气扔了发冠。
不就是昨夜里,看了一部活色生香、新鲜有趣儿的话本么?不就是,修易把小蛇骗到了手么?
不就是成了个婚吗!
他曾想过,如果看到相关记忆,他该不会要借着修易的记忆,仿佛亲临般感受到那人的唇舌吧?他想想便直皱眉,若真如此,还是趁早把魂抽换了吧。
可,他没能恍若亲临。
眼瞧着循清就在他面前,恣意笑着,勾他,他也违背初心、甘愿倾身去品尝。
他隐约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如果这人是循清,会是什么感觉呢?
他们双唇相贴,他却毫无感觉。
修易的情动他切身明白,修易的心跳震耳欲聋。
偏偏这份感受,就是传不进他陈祐淳的心里!
陈祐淳坐在床上,阴沉着脸色换了一应寝具和衣物,仍挥不去那份深埋着失魂落魄的怒意。他伸出右手抚在胸口出,析出一颗金色光球,与之对视片刻。
又好好原封不动塞了回去。
他冷笑,一颗人魂,妄想乱他的心智?
白日里,天明神君出了门,循着去仙友那儿要来的信息,往北去了。仙友说,极北之地有冰川,川下有聚灵之地,今日闻有异象,恐有灵之物即将降生。
连见惯了珍禽异兽的仙友都这么说,一定是不可多得的灵兽吧。
陈祐淳早早地就往北去了,却在路过妖界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
是寒山。
听人说,循清,就被封印在寒山寒冰里。
那又如何,关我什么事?
陈祐淳一边想着,一边进了寒山洞穴内。
洞穴内小得一眼就望到头,眼前的冰壁上,映着循清的身影。他一如梦中那般,明明才是第一次见,陈祐淳却仿佛与他已经熟识了太久。
昨夜还言笑晏晏,既温顺又勾魂,怎的现下就紧闭双眸,一脸冷淡呢?
他下意识探去,却在接触到循清痛苦情绪的那一刻收回了神识。
陈祐淳懵住。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再探,却察觉到循清更多无处安放的恐惧、愤怒、怨恨和欲绝的伤心。
收回神识,他摸上自己的脸,一行冰凉的水。
陈祐淳一言不发,落荒而逃。
极北之地的冰川中,确实掩映着一颗灵气耀眼的蛋。陈祐淳将其挖出,细细瞧了瞧,又施法探了探,里边是一团灵气。
他没多停留,一路回了仙宫。
怀中抱着个宝贝蛋,他脑中不可抑制想的却是:极北之地,没有寒山寒冰中冷。
之后,仙宫的人都知道,天明神君在极北之地得了颗灵蛋,不知能孵出个什么。天明神君也听了劝,干脆地搬去了天池边小住,整日陪着那颗蛋孵化,一直陪了许多时日。
仙友们不知道的是,天明神君不堪人魂之扰,又倔强地不肯屈服,一直跟它刚着。
直到后来,他反复入梦,看全了循清大婚之后的一切,看过他初见时的单纯可爱,也见过了他的温顺狡黠,最终得见他崩溃染满煞气。堂堂神君,逐渐清醒着被从没见过他的、服刑中的蛇妖,掳走了一颗沉寂了上万年的心。
他着魔似的入梦,反复去过那些片段,愈发不能自拔、无可救药。甚至在灵蛋孵出六尾灵狐时,想都不想,就为它取名“摄魂”。
摄魂眼中,主人入魔了。主人被一颗神魂迷了心智,甚至几次跑去寒山,用自己的神识去探那蛇妖的,瞧着蛇妖痛苦,他感同身受,又痛不欲生。
主人这疯魔症,是愈演愈烈的。他一开始抱着酒坛呆坐在蛇妖对面,喝一口、洒一口,活把寒潭的水染上了酒味儿。后来,他开始探神识进去,吸取蛇妖深陷苦寒牢狱而滋生的许多怨恨。
循清的恐惧,循清的愤怒和怨恨,全被这深不见底、漫无边际的苦寒刺激得与日俱增。
当了几万年神君的陈祐淳清楚,走火入魔,心魔,堕魔,都是这么开始的。越是修为高的人,越是难以抵抗。难得的脆弱,一股脑把生来经受的恶劣情绪都激活了。这种疯狂的反扑,神仙也冲得垮。循清这样生来就清修的人,大概是堕魔的最好材料。
千年之期尚早,这样下去,循清就完了。
这世间不过少了个蛇妖,其实又关他高高在上的神君什么事呢?
陈祐淳一边想着,一边不管不顾地第一次吸取了循清滋生出的情绪。
真正年幼时,仆从打死的猫,父皇的震怒,被处死的妃子,被车裂的太监,上吊投井、服毒、割喉的人,母妃唯一一次的巴掌,被下毒差点死了的自己。
陈祐淳狠狠灌了口酒,甚至笑了一下。
不过如此。
地府恶鬼的出逃,魔族头颅被削下时滚烫的鲜血,手刃没活路病入膏肓的亲兵。
也不过如此。
总比小蛇那种濒死的恐惧强吧,他只是条那么小的蛇啊。
这些对他神君来说,统统不过如此。
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能见到他,小蛇会不会主动把尾巴尖缠过来,勾上他的手指。
陈祐淳偷闲了太久,他全然忘记了,又或是太过自傲。
神君与魔君,也不过一线之隔。
即便他心知肚明,神君诱出的心魔,会更凶,他要面对的情绪,会更加恶劣。
但他却始终坚信,如果连他都顶不住,小蛇更顶不住。
循清被封了一千年,三十多万个日夜,其中有至少一半,都是在喝得烂醉的陈祐淳的壁外陪伴中度过的。
三十多万个日夜,循清活在混沌中,受极苦寒,精神上却干干净净恍若谪仙。
几百年来,陈祐淳凭一己之力吸纳了他的危险情绪,清醒着护住了这尾小蛇。
旁人不知,只有哑巴摄魂注意到了主人的变化。经年被偏邪情绪浸染,自己又心绪不佳,吃尽了相思苦,能有好吗?他想帮主人清醒,入了主人的神识,却发现,主人比谁都清醒。
只陈祐淳浑然不觉自己的微妙变化,仍维持着散仙的日子。
他郁闷的原因主要有一,循清对修易的感情,好像太深了。
那,岂不是,即使循清出来了,也不会看他一眼么?
另,他早就听说,那狐王是循清的朋友,为了他要把修易散碎的魂魄搜集起来。他一开始还不屑,修易的一颗魂在他身上,如何找全?
总不至于硬投个傻子胎,让循清去喜欢吧。
但他又听说,那狐王求神拜佛,找莲台佛祖求了颗舍利,竟真让修易好好投胎了。
不知哪天起,他琢磨着摄魂的哑症,四处询问,也不得法子。机缘巧合,陈祐淳听说了寒玉,他意识到,这东西,在循清身上,而且非他愿意,拿了也发挥不了作用。
陈祐淳心生一计。
如果能治好摄魂,且不伤循清性命,又能斩断循清和修易的感情。
就行了吧?
被偏邪情绪打开了新思路,他瞄上了那魔道的残余部下,决心以此为棋局,引诱素未谋面的小蛇踏入。他阴鸷吗?坏透了吗?难道他真的入魔了吗?神君自信,并没有。他不为偏邪情绪所控,不过是看待事物,有了新角度。
六界不认,就是错的么?
六界公认的,便都是对的么?
神君活了几万年,还有诸如此类的太多问题未曾想清楚。
但促使他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也曾反复想过,几万年一遇的心上人,叫他撒手吗?虽然采取这一方式,实非光明磊落,更非上策,可他自觉,正面相争,他争不过修易。
争不过,但还想要。
只要小蛇出来,就会遇到他一手安排的修易,足以让小蛇沦陷的修易,然后进了他的局,有摄魂在手,他不会输。
这盘棋,他一定赢。
循清会对修易绝望,他要做的,只是把人放在自己身边,经年累月,到时候再把一切感情据实以告。哪里是什么三百年的布局,他分明心仪了循清快要一千年,是修易能比的么?何况他还凭一己之力,保住了小蛇的纯净,这是修易做得到的么?
退一步讲,如果不是他保住循清不堕魔,转世后的修易,还能喜欢上小蛇吗?他就能。陈祐淳自信满满,无论循清堕魔与否,他的感情,已经敲定了。而今循清没有变,只是因为他更喜欢这样的循清,而选择去保护他罢了。
等一切水到渠成,他就把一切都告诉小蛇。循清那样的人,听了他的作为,怎么会不内疚呢?而且循清的喜恶,他知道的根本不比修易少,所以这盘棋,他没有输的可能。
满打满算的神君,还是失算了。
寒玉,怎么会是循清的一颗心呢?
一只妖,怎么会没有妖灵呢?!
陈祐淳被白浮告知真相的那一天,他就直觉,自己要输了。
失算,是不要紧。
可是一旦对上循清的性命和痛苦,他只能输得一败涂地,心甘情愿去输个彻底。
那些未出口的、邀功似的、情趣儿似的话,是不必与小蛇言说了。
“主人,何不据实以告?兴许,还有机会。即便没有,也好过被误会,好过他对你一无所知。”
天明神君默默笑了,据实以告吗?事已至此,再提起此事,也只是乞求垂帘吧。况且,告诉他做什么呢?既已决定要认输,又何苦让循清不得安生。
也罢,实在求不得,便就罢了吧。
编个为人魂所扰、为记忆所困、为之迷惘的话本,讲给天庭听,也讲给小蛇听。但他隐约知道,小蛇是不会信的吧,即便不信,却也不会深究下去的。
把他亲手保住的小蛇永远蒙在鼓里,也没什么不好。
整整一千年,他给自己玩儿了个明白。
诚然,他不是修易。
循清说,装成修易,他不配。
配吗?不配吗?是谁不配。
那凡人,那虎妖,加起来都没他倾心得久。
是,他不是修易,不是循清爱过的那个人,但他也是真情实感倾心了一千年,差只差在,阴差阳错,他没能走到循清面前。
“这小蛇,爱为肌、情为骨血,生来就是要打动我、专克我的。”
“他是日精月华的杰作,是注定要属于我的礼物。”
“你知道吗?我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他这样的人。一腔纯净、一无所图、一往而深。”
陈祐淳和摄魂无意识中说过很多话。多少次,偏邪情绪攒多了,便让摄魂为他造个梦。梦中,一尾黑白相间的小蛇缩成巴掌大小,绕在他指尖,一颗小蛇头缓缓地蹭他,极尽眷恋。但他从不让摄魂造得太深入、太亲密,神君神识太强,很容易便能戳破尚年幼的摄魂的梦境。
靠着梦境带来的指尖的触感,他坚持过了那三十多万个日夜,确保了循清一如初见时的澄澈、明亮。
陈祐淳与摄魂说过,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带着循清去吃遍世间的美食,想看循清勾魂摄魄的一双眼里,只有他的影子。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个人,亲起来,抱起来,是什么感觉。
但这些未能成真,都被摄魂倾尽全力灌进了他最后的梦中。
最后一个梦中,陈祐淳满足地感受着循清妙到毫厘、以假乱真的发丝,转头朝着右前方看去。
角落中隐匿身形的摄魂一僵。
又失败了吗?被主人识破了?
竟然连倾尽全力的最后一个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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