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挣扎的动作,事实上他也全然无法动弹。
刀俎终为鱼肉,他不再是一呼百应的帝王,连反抗也无法做到,性命握在别人手中,即将行进至消亡的尽头。
幽茫的绿湖下,潮湿的不仅是水草。日光渐黯,平静的湖面溅出水花。
溺入湖中,天光在湖面上洒着,微弱地像寥落的月光。
楚愿全无挣扎,所以下坠是极缓的,冰冷的湖水钻进耳窍鼻道,带来刺痛,他的呼吸缓慢地被剥夺,宛如抽离他鲜活的生命。
听见自己愈发微弱的心跳,苍白俊美的青年仍未阖上双目,水终于得偿所愿,辗转过他薄如蝉翼的衫衣,入侵他的身体,他的肺魄。
传言人死之前眼前会走马灯,可他没瞧见旁的,也许他不算死透,不然怎会有后来?
楚愿死前在想,果然有情之人最怕辜负,他不想看见他师兄抱着他凉透的尸体哭。
可惜他不能得偿所愿,因着他才咽气的下一刹,魂魄出窍,他便又化作缥缈,到了长生帝君身侧。
帝君竟就在湖的不远处,亲眼见他被投入湖水,溺毙而死。
楚愿飘在一边,心情说不出的沉郁。
帝君的周身层层锁着繁纷复杂的金色绳索,绳索围出一个隐形的牢笼,而牢笼从天而来,抬头也望不见尽头。
帝君目眦欲裂,双眼仅剩麻木,视线直得分不出焦距,他试图扯开绳索的左手鲜血直流,再度以恐怖的速度愈合。
在他彻底咽气后,金色绳索渐渐消弭于无形。
帝君身形一闪,已至湖中,他小心翼翼揽住湖底冷透的没救的尸首,倾身上前,偏头以唇渡氧,不顾青年的脸庞显出冷得发青的可怖血管,不顾一具尸体冰冷不会有丝毫回应。
“无极?”帝君茫然地抚摸他的脸庞,吐息间水中的气泡翻滚,修长的指尖间鎏金色的法力和真气不断渡入面前的身体,可依然不奏效。
天道所为,再无转圜之地。
楚愿沉默地看着帝君揽着他的身体上了岸,跪在岸沿将他放平,右手触及他的眼皮,慢慢阖上他的双眼。
他凝视着宛如安眠的青年,无言许久。
楚愿在一旁坐立难安之时,帝君握住了青年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勉强勾唇笑了,憔悴地好似刹那老了几百岁。
“你说我们未曾入过洞房,合歡酒免了,起码要有个红褥子。我都挑好了,那条褥子花纹很漂亮,拿回来你肯定会很喜欢…你怎么也不等等我?”泪水毫无预兆地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原是帝君眼眶红了,他将两人交握的手递到自己面前,轻缓地吻青年的手背。
忽地,他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伏身在青年冰冷的怀抱中,宽阔的肩背不停地发抖。
楚愿站在自己的尸首边缄默不语,不一会儿,帝君收放不住情绪,哽咽起来,喉音浓重。
“无极……”他的手指攥在青年薄如宣纸的轻衫上,衣袂洇水皱出一道道褶子皱纹,像水面生出的波纹,像以卵击石。
楚愿心里不是滋味,蹲在帝君和自己的尸首边,虚无的手放在帝君头上,忽然明白了沈斐之口中的“遭天谴”、“我们才是最疼的”,那时他不察。
现下才明白,什么叫天谴。
他看懂了。
天道为惩戒长生和无极,不仅要他们生死别离,还要无极忘却一切,而长生不仅记着,还要记得清清楚楚。
它不剥夺长生恍如无边的法力,可它要长生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死在面前。
让长生明了,你的法力百无一用,你终究是天道的造物,你是世间最神通广大的帝君又如何?
那也是最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废物。
奈何情深。
谁叫你们情深?
楚愿垂目,虚无的手抚在长生帝君的头上,沉默地听着帝君失声痛哭,再没有半点仙君风度。
苦痛无形,苦海无边,杂乱的情是熬得最难下口的药膳。
楚愿不明白,爱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痛?
他虚无的身子突然迸发出撕裂布帛的疼痛,接着又丰盈起来,宛如无形的力量注入,让他有从未有过的妥帖感。
他看着哭完一场,抱着他身体的长生帝君走向两人安身的洞穴,隐隐有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进入五毒山,不仅能找回他和师兄的记忆……源源不断流入身体的力量告诉他,他最初源于这里。
-
楚愿随着帝君回了山洞,果然入目不堪。
洞中没有完好的物什,能砸的都七零八碎,不能砸的全有斧头砍伐的痕迹。
他前阵子才做的木制小羊木马更是被砍断了羊头,木羊角抵在床榻脚,墨水点的眼呆呆望着洞口,好不委屈。
……是他委屈。
他小人见得多了去了,没见过沐辰这么变态的,他的小羊做的不可人吗?
你偷走也好,你给我砍了什么意思?
楚愿还在黯然神伤,帝君挥手,山洞便恢复原状,楚愿见小羊头又接回来了,还是不是滋味。帝君将他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再施了个金色的结界,楚愿摸了一下,穿不过去。
然后帝君找沐辰算账去了。
楚愿覆在帝君肩头跟了过去,反正他轻飘飘,帝君应当也感知不到他。
就这样,楚愿发现夜路回京的沐辰在轿上吃人,五脏六腑能流一抽屉,他干呕了下,飘到一边,等帝君处置这个砍了他小羊木马脑袋的首辅。
首辅自然是横死当场,翌日,首辅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各自挂在二位厂公府门上。
-
最让他没想到是帝君回了洞府,抱着他的尸首回到了那眼绿湖。
报仇雪恨后的帝君平静异常,面如冠玉的脸波澜不惊,走向湖心的步伐也轻缓。
楚愿一派茫然,硬着头皮跟上了帝君。
师兄他这是做什么?
这次却和他溺水时大不相同,湖突然卷席出巨型的漩涡,宛如深渊,将他也吸入进去。
刺眼的光闪耀在前,地动山摇,他的魂魄宛如在被五马分尸,强大异样的力爪似乎想夺走他虚无身体中方才得到的力量,拽着他的腰身,要将他往别处拖。
是天道,楚愿心道,看来它想要我方才得到的力量,如果师兄走不出过去的幻象,天道就会得逞。
帝君闭阖的眼眸没有睁开,证明他仍旧未从这个幻象中走出,楚愿身上的疼痛愈发明显,他扯着帝君的衣摆,就差一丝就要被捉走了。
“师兄!”楚愿蹙眉,指尖勉强能碰到沈斐之的指尖,剧烈的疼痛劈裂他的心神,他撒开手,就要向迷雾的白遁去,眸子失去了光,丝线的金准备从四面八方贯穿在他的肌体。
与此同时,那双浅金的眸子悄无声息地睁开,修长如玉的手猛地握住楚愿的手掌,将人从无数的金丝中拽走,刹那间,金丝消失不见了。
“小愿。”沈斐之喟叹般搂住楚愿,周身是万千不辨的白色迷雾,他们在迷雾中起伏下坠。
“很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无极这个名讳我不大喜欢,冷冰冰的,师兄以后还是唤我小愿,好不好?”楚愿笑着打趣。
“长生也不怎么样,没有小愿,谁要长生。”沈斐之轻声说,上前含住楚愿形状优美的薄唇。
舌尖探入,水声暧昧,情意绵绵,拉出一道缠绵的水丝。
沈斐之的瞳孔已叫他变回了墨色,似乎不喜自己本来瞳孔的颜色,也极厌长生帝君这个身份。
即将落入第二个深渊前,楚愿抚摸沈斐之的眼睑,没头没脑说:“师兄,你什么样都很好,我都喜欢。”
所以不要厌恶自己,太一。
第50章 相拥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八十一道劫难,楚愿掰着手指算。
这九九八十一劫难中,他曾和师兄两小无猜,私定终身,不料遭人屠杀满门,也曾金戈铁马,并肩戎马一生,最终战死沙场,生死诀别。
他胸腔内的心脏一次次停止跳动,好似古寺尘封,老钟便不再摇。
黄土依旧,楚愿每每踩在同样坚实的土地上,就愈发相信自己能克服万难。每度过一劫,楚愿便会如蚕虫,在挣脱撕扯中,获得使得体态愈发轻盈的力量。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每次死在沈斐之眼前,师兄都要再度历经非人的苦痛,而楚愿也只能安慰自己,大抵是因为互相心存爱意,所以才非得别离,才千苦万难求不得。
待到八十一道劫难去了,楚愿仍被困在幻境中。
环伺在他四面的是如水波的镜面,浮现出新的过去。
楚愿瞧见当年的长生无极,出了情劫便直接杀上了天庭。
朗朗乾坤,天庭仙气弥漫,神光普照,命格星君正端坐在星辰殿,手执一卷仙书,面上无悲无喜,一只神奇威武的麒麟幼崽盘踞在仙君身侧,对闯入的不速之客龇牙咧嘴。
命格星君定定望着长袂翻飞的二位帝君,放下书卷,“长徽愿为二位帝君的一千万年赎罪,”他自觉跪了下来,仰起脖颈,凤眸阖上,“长徽看过自己的命格,早该死了,为一己私欲,苟活一千万年,长徽惭愧,请二位帝君赐长徽一死。”
长生帝君冷清的金眸盯着他,对他的话不置一词,望向侧面的无极时神情中的冰雪消融,他手腕转动,将人牵出了星辰殿,“无极,在外面等我一下。”
不过一会儿,殿堂内就传出一声响彻三霄的麒麟哀鸣,星辰殿宏伟的红瓦顶上豢养的仙鸟扑棱着翅膀逃窜,无极明白长生再度开了杀戒。
只是这回不同往日,长生是自己想杀人,所以无极更有种来由不明的胸闷。
到底不忍,无极迈步进了殿堂,强迫自己忽视横陈的尸体,走向了正挥剑杀戮的师兄,殿内血腥味浓烈,无极双手背在身后,半抱怨半撒娇地说:“师兄,我不想待了。”
手指却是在身后悄悄画法术,光辉笼罩在躲在角落的小麒麟,法阵金光灿灿,随即瑟瑟发抖的麒麟幼崽消失了。
无极松了口气。
其实他的小动作很明显,长生却没说什么,收了剑,淡淡道:“那我们回家。”
长生杀了命格星君,可他还是杀不了天道,无极兴许能,可他那具脆弱的身子叫他破绽百出。二人还没找到解决天道麻烦的法子,噩梦再度来临。
无极正在九重天上喝酒赏花,飞来的箭矢穿过时间和法术,以无人可挡之势,正正好好插在无极心门边缘,差一点就要直取他命门,只是天道不愿让他死。
无极和天道同根同源,天道为衍生出无极,分去了半数的法力,取了少数信仰之力和八成五毒之力,才能捏出世间独一份的无极。
要是真杀了无极,法力收不回去,心血也白费,得不偿失。
楚愿猜测,也正是因为他的力量大多源于五毒,所以在五毒山,他才能恢复气力,甚至……已经到了法力全盛的地步,肉眼可见的金色雾气就是他力量充沛的象征。
金色雾气是祥瑞之气的表征,来源于信仰,而如今他身上的信仰之力来源于晋朝子民。自古信仰都玄虚,信仰神明从来都是不得已之举,而一旦乱世出英雄,英雄就会替代神明,成为新的神祗。
再说一箭穿心之后的无极,他心脉脆弱不堪,还损失了以前的记忆,在九重天上养伤,一养就是十万年。
失忆的无极甚至忘记了长生。
他自然也忘记了长生曾传授他的武功,忘记了怎么使那柄为他锻造千日的长剑,况且他也使不上劲儿,成日卧病榻上,病骨支离。
长生不愿碰自己的本命神武。
他将赠予无极的神武和自己的长生剑封在五毒山下,只留下几缕剑魄化作长生剑的分身和一只陪伴无极的仙鹤。
天道以无极胁迫长生继续替他杀生,长生的软肋,蛇的下三寸被拿捏清楚,没道理还有反抗的余地。于是长生白日杀生,入夜再上九重天,陪伴失忆的无极。
两人再度培养了感情,可总还是不明不白,叫无极有时候不明白他究竟怎么就和这个叫长生的帝君成了伴侣,他们甚至都没有成婚的证据。
等到无极好全了身子骨,就不愿再成日待在九重天了,他起了下界的心思,自然是说干就干。
他下了九重天,白日在三界随处乱晃,估摸着快天黑就凭长生给的阵法符回九重天去。
天清气朗的一日,无极溜到了冥府。
阎王惹了事,无意中破坏了大晋的王朝气运,在冥府焦头烂额,乍一看到人尽皆知的小祖宗跑到自己府上了,他老人家是又惊又惧,忙要召人将祖宗送回九重天。
无极没理睬他的焦急,他好奇地用手把闪着蓝色鬼火的骷髅在地上滚了一圈,问:“你出事了?我能帮吗?我无聊得紧,想找点事做。”
阎王眼睛闪了闪,随即又黯然下来,唉声叹气:“劳驾您回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说说,”无极将骷髅摆正,黝黑明亮的眼天真中带有与生俱来的沉稳,最是能安抚人心,“你怕我师兄的话,你就跟他说,是我自己想去,不干你的事。”
阎王踟蹰许久,又喜笑颜开了,挥手让人抬上来一口足以容纳五人的黑锅,无极扒着黑锅,在锅底看见了真实的画面。
一张床榻上有位虚弱美丽的女子,她神情虚弱,凝脂般的面容上蒙着汗珠,柔荑紧抓着绸缎做的褥子。
“娘娘,使劲!”旁边的人对女人喊。
阎王双手搁在膝盖上,想到自己做错的事也是汗流浃背,铜铃大的牛眼看着无极:“帝君您若是做了她的儿子,就是帮了我的忙。”
无极本身便是极祥瑞的,他若是下了界,做了晋朝的太子,仅需待上些时日,就可以挽回气运。
无极笑了笑,说:“我试试。”接着便翻身进了大缸。
哇的一声响亮啼哭,大晋皇后的嫡长子降生,名为楚愿,寓意大晋的希望。
而长生帝君后来抓着阎王的粗脖子,掐得阎王差点断气就不必再谈。
在阎王的连声讨饶下,长生帝君到底还是没杀他。
他分了一魂一魄下界,其余的魂魄有时容身于昆仑的帝君神像,有时化形替天道杀该杀的人。
如此世间便有了楚愿和沈斐之。
水中镜陡然破碎,五毒山地动山摇,幻象悉数碎裂、坍塌,席卷如狂风骤雨。
楚愿置身于风暴中央,狂风簇拥他,不顾一切注入他的身体,宛如大力推他一把,叫楚愿跌坐在地,紧接着他意识到还没有结束,整座幻象山都向他排山倒海而来,狂躁兴奋地要闯入他的体魄,成为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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