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说。”楚愿不咸不淡地开口,“提醒你一句,我记性很好,尤爱记仇。”
李大力那股子打趣姑娘的坏心思霎时淡了,他瞳孔扩张,一股极寒的恐惧不由自主使他浑身的毛孔都在战栗,他说不清楚这是不是就是劳什子王者之威,一向只有他恐吓别人的份,现下落於下风倒使他无所适从了。
这一吓将李大力拾掇得服服帖帖,两人就攻城一事议论良久,直论得柴火无需再添,拂晓已至,天将明未明。
李大力稍显倦色,闭眼缩在矮桌一侧假寐,楚愿仍在脑际思索此事,忽闻帐前一声马蹄疾跑声,他从怀中摸出几枚飞镖,李大力迅速苏醒,飞速扶起一边的长枪,同他无声交换眼神。
军营内外包裹共六层,严令禁止任何人在里三层骑马,除非来者并非自己人。
那人在帐前勒马,先是在帐前高喊“恭喜殿下!”,而后一手掀起帐篷,露出胡茬脸来。
楚愿下意识收了飞镖,见范将军狂喜地从马匹上几乎是半跌下地,直接就地对他行了跪礼,抬头时粗声粗气地报喜:“我等已歼灭蛮夷重铁骑,俘虏蛮夷数百人,自北面攻破皇城,现在城门四开,恭请殿下挪步皇城。”
范潜喻刚说完,顾沉绪猛地挥开他,咬牙切齿对范将军道:“真想用拂尘抽你的脸。”
楚愿怔怔地待在原地,直到顾沉绪曲膝跪地,左手置于右手上端,按在地上,额头磕在双手上,行了最庄重的稽首礼。
他朗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楚愿走向国师,他将顾沉绪扶起来时思想还停滞于前一刻,他才花去整宿计谋制胜的策略,神经紧绷成弦,准备迎接一场鏖战。
将国师扶起来后他听见了将士们雄厚粗豪的呼号。
他在一声高过一声的万岁中翻身上了范将军的马,拽着缰绳策马狂奔,军营不远处便是皇城,楚愿骑马进了皇城,在心跳声中再度见到了暌违已久的红瓦旧宫墙。
红瓦金漆高墙经年不改面貌,依旧傲然挺立,楚愿曾和太傅夜半在宫墙前谈天说地,从政策弊病攀谈到何种类型纸鸢飞得更高。
还和母后在宫墙边偷偷分食从皇宫外带回的民间小吃,一人吃时另一人要把守在外,谨防哪个侍卫、宫女或者太监偷偷向父皇告密,要知道他父皇最忌讳母后带他吃外头的吃食,因着他母后曾经因民间小吃生了一场大病。
八年前这个老旧宫墙附近生了不少丛草,他吩咐下人不必锄去他宫里的草,每逢夏日晴朗的夜晚,楚愿就会一屁股坐在草丛边听蛐蛐唱歌,美其名曰格物致知。
但他也深知这道宫墙还涂满了晋人的鲜血,埋葬了无数具无名的尸体。
楚愿下马缓步走向宫门,宫门伟岸,而他渺小。
他平静地品尝到了远超于喜出望外的强烈情绪,他见到物是人非便没了征战沙场,夺得天下的豪迈,他不是亡国之君却很清晰明了地共情了父皇。
他并非无坚不摧。
他渺小、脆弱、不堪一击。
只是身为九五之尊,坐在天下最高处,龙椅是冰的冷的,他必须比龙椅还要冷,否则他的位置会轻易被比他更加冷血的人撼动。
他不能流泪,他的血液和心脏都要学会结冰。
即便将死于蛮夷手下他也不能求饶,一国之尊永远不能苟且偷生,因为他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尊严。
一束光自他的肩头、指尖浅淡地投射在地,楚愿转过身去,天际茫茫,单一束阳光破开云彩,不管不顾地朝幽深黑暗的宫内照去,尽管熹微。
天要亮了。
-
楚愿于中都即皇帝位,定国号为晋。
新皇登基前便废黜旧制,改弦更张,归还晋人土地与屋舍,实行休养生息政策,解救天下百姓于苦海之中,更是处死一批罪大恶极的囚犯,大快人心,故陛下登基之时,百姓自发聚集于皇城外,表示对新皇的拥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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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次日。
御书房。
楚愿下了早朝便兢兢业业赶回御书房处理政务,现在他手上有一大摞紧要事务待处理,手头上能干活的能人贤士全被他招呼去办事了,就顾沉绪这个家伙抱着个绢纸册在他后面不知要做什么。
问题在于楚愿暂时也不知叫他干什么,现在是明晃晃的白日,他也不能打发人家去夜观天象,为国祈福。
楚愿摘了头上碍事的冕旒,把明黄色的龙袍换成了暗红色便服,坐到月牙桌前。
侍从磨好墨立于一边,他蘸取墨水开始起草政令,国师坐在他对侧,把拂尘丢在地上,翻开那奇怪的册子朝他这边推。
楚愿瞥了眼那册子,册上丹青笔墨绘一女子相,具体如何他没仔细瞧,推还给顾沉绪。
他正忙得很,这人还要给他添乱,怪得要命。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后,左相右相推我来劝你择一贤良淑惠者为后。”国师以阴阳调和为论,在他面前证了一个时辰,把自己证得口干舌燥,朝侍从要了水解渴都没得到楚愿的回应。
他饮水之时,楚愿抽空瞧他一眼,“这个事儿你安排。我没空。”
“好!封后大典就定在两日后。”顾沉绪把瓷杯递给侍从,心满意足地要跟他再度解说他打算怎么给自己挑选皇后。
楚愿这回丢了笔,手肘压在镇纸上,抬头淡淡道:“国师,你和丞相诓我,还想要命么?”
刚同意给他着手此事就定在两天后,当他是个傻子似的,这分明就是谋略已久,有备而来。
顾沉绪倒不怕他,赔笑说着饶命,转手又打感情牌,“臣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皇上身为九五至尊身边却无人作陪,孤家寡人这个说法实在不吉祥。”
楚愿见顾沉绪这么个惺惺作态的样子一乐,也跟着拿腔拿调起来,“哦?爱卿年过三十仍未娶妻,闲的都要给寡人操办婚事,寡人即刻给爱卿赐婚,如何?”
顾沉绪装了个傻子样,非说没听见,拿着那个册子飘着就走了,白毛拂尘还丢在他这儿,看得楚愿笔尖又是一顿。
什么毛病。
第一卷 风雨飘摇 完
第18章 封后大典
【不认识的两个人怎么就能倏地琴瑟和鸣,成了天作之合呢?】
养心殿。
石青色的繁复衮服上龙腾于四团祥云之间,袖长至腕,楚愿捋开袖子,将朝珠挂在手肘上,朝珠圆润光滑,泛出的色泽照在楚愿柔韧有力的那截肌肤上,看得顾沉绪话语一涩,本来说着正事突然又开始戏谑:“陛下肤如凝脂,臣下突然有些畏惧皇后不敌陛下美貌。”
楚愿懒得理他,封后大典在即,他没时间训诫顾沉绪。他就知道顾沉绪之前惯是个爱装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自己都曾装模作样了八年。
下了战场,顾沉绪那么爱惜自己白肤的人都愣是被晒黑了一圈,养了阵子还没白回来,见楚愿在人群里还跟朵小芙蓉似的白得发光,搞得顾沉绪有事没事就爱盯着他看,还问他宫里有没有能使人肌肤变白的药膏。
宫里现今一穷二白,哪里像从前藏有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连他前不久的登基仪式皆着及冠礼都是一切从简,登基那日李大将军夜里找他吃酒后真情流露,笑他哪里像个皇帝,要天下做皇帝都是最穷的,再没有人想当什么皇帝了。
以至于封后大典前,楚愿吩咐顾沉绪,可以叫封后大典稍微隆重一点,毕竟人小姑娘又不是他自己,凭什么让人家不能风光。
楚愿对镜戴好雍容华贵的朝冠,八角菱花铜镜昏黄,映照在镜中便别有一番味道,青年眉眼如初,岁月涤荡不能使他再成熟一番。
顾沉绪把拂尘杆子夹在臂弯间想,陛下生性早熟,十岁就比他这个二十岁要通达,这人还能成熟到哪儿去呢?
“明日臣着手探查气运解决一事。”顾沉绪兀自笑了,“昨夜丞相和我说这几天有一白衣男子闯民居,上到丞相家,下到乞丐栖身的破寺庙。但他不偷不抢,不知作甚,更是唬人得很,还说什么会穿墙,丞相叫我小心,殿下也要小心。”
楚愿顺好衣装,皱眉问:“怎没人上报,有人去抓么?”
听起来不像是平常人,像是会法术的修仙者。可是修仙者不是不涉世吗?
这人不偷不抢,看来是别有意图,难道他在密谋什么?楚愿有些担忧这人惹出大乱。
殿外传来侍从的提醒,压低了声音,喉间还带有笑意,自有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息,“陛下,轿子已备在殿外了!”
楚愿还关心着国师口中的事,脚步没挪,惹得侍从探进来半个身子,低声问:“陛下?”
“衙门的人去抓了,至今连这人影子都没摸着。”顾沉绪把拂尘拔出来,去推楚愿的背,“好了,好了,陛下,大婚完再处理这事,当下最紧要的是封后大典。主次分明嘛!”
楚愿收了探询的心思,跨过养心殿门槛时微侧过脸,对身后的国师露出半边下颌,视线落在室内外明与暗的分野线,凉声道:“你再对我毛手毛脚,我便让你去刑部狱学会僭越两个字到底怎么写。”
顾沉绪那个不怕死的竟然想掐他腰,谁给他的熊心豹子胆?
顾沉绪欠身恭迎他上轿,楚愿手肘搭在轿上,侧身垂眼看顾沉绪。这人低下的头抬起来,打扮温吞,官袍穿得人模人样的,嘴上不干人事,含笑对他用唇语说:“别那么敏感嘛。”
楚愿冷脸坐正,后悔的情绪少有地能攀上了一座昆仑山,他给顾沉绪太稳妥的安全感了,致使顾沉绪压根不怵他,不怵他便算了,现如今的顾沉绪让他微妙地觉得怪异。
但他不愿意深想。
-
乾清宫正殿。
雕龙御路铺上红毡子,红色烫金的双喜字随处可见,宫闱各殿张灯结彩,以待凤舆将皇后风风光光接进空无一人的后宫。
按理说封后大典偕同大婚起码得两个日子,纳采、问名一天,纳吉、纳征又是一天,国库现今并不充盈,劳人费财实在不是上佳之选,于是伙同董家商量,经过董家千金点头答应将封后典礼与大婚合二为一。
楚愿在龙椅上坐着,宣制官手捧诏书站在东侧丹陛上高声宣诏,念他未来皇后的名讳家世背景生辰八字,宫廷乐师奏韶乐,百官立于云龙阶石下,楚愿扫了眼最前端的丞相二人。
两个白胡子老头一个赛一个高兴,两人捋着长胡子相视而笑,看得楚愿一头雾水,还以为是他俩要大婚。
他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内心生出一股无奈来,他还没见过那位董千金一回,今日还是头回听到人家的生辰八字,估计两位老人家晚宴敬酒时还要夸些琴瑟和鸣之类的冠冕话。
不认识的两个人怎么就能倏地琴瑟和鸣,成了天作之合呢?
罢了,楚愿对朝他拱手的大臣点头,前四礼便成了。
前四礼完毕后便到了大臣迎亲的时刻,须等一大柱香的时间才能吹吹打打将凤披霞冠的皇后迎进乾清宫接受百官朝拜。
青年帝王正襟危坐于龙椅上,衮服庄严,他腰身直靠在金漆椅背上,手臂顺着扶手弧度微曲,莫说眉目,连发梢都是天下第一等的俊朗英明。
楚愿等了小半会,被晨间的凉风吹得有些许困倦,恍惚见红毛毡的尽头有一袭白衣。
皇后那么快就来了?但怎么是着白衣呢?
楚愿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近来阅览书卷奏折过多,视线不似从前那般好了,还未等他仔细辨别那人身影,耳中熟悉的清冷嗓音便让楚愿打了个激灵,彻底醒了。
不管是传音还是在耳边说话,沈斐之总归喜欢自己的声音最近地传进他耳朵里,以至于沈斐之从前便极其喜欢与自己贴的很近。
也有可能是沈斐之恨不得与自己贴地严丝合缝,说话也这样,致使楚愿对他的声音形成了条件反射的辨别力。
“当今圣上封后大典怎么能少了我?”沈斐之传音问他。
他依旧是那副清冷隽雅的模样,白玉冠,仙鹤纹,仙人相,可是眼神却极其冷冽,至少楚愿从未见过沈斐之这般眼神瞧他。
最重要的是沈斐之身上的白袍不再是昆仑门内门弟子的款式了,取而代之的是简单的鹤纹描银袖白袍。这说明沈斐之已经不归属昆仑门,这其中发生什么不言而喻,最基本的判断是昆仑门现今不会再管教沈斐之。
所以沈斐之来寻他来了。
楚愿起身,见乾清殿门左右的禁卫军先发现了沈斐之,紧接着救驾二字便喊起来,尤其离他最近的丞相更是惊恐地怒睁两眼,狂喊护驾。
可惜他师兄会瞬移,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离他最近的人。
楚愿右手微微攥拳,心里还未想出对策。准确来说他现今脑子一片浆糊,昆仑门的事儿牵扯到凡间便不能一概而论了,比如说站在这乾清宫的人除却他的师兄没有一个会法术这事儿就足以证明他的师兄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楚愿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沈斐之揽入怀中,两人此时身量相仿,沈斐之轻易用冰凉的左手钳制他的手腕,右手持剑放在他咽喉前,威胁准备逼上来的众人:“再上前一步试试。”
他被沈斐之身上的特有的冷香笼罩,突然忆起两年前沈斐之送他却让他不知存在哪儿的衣袍,现今那衣服还压在他枕头下,只因他觉着这玩意儿放在眼前碍事,总让他忆起往昔。
当然,那衣服早被洗得只剩下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楚愿也知道沈斐之当然不会一剑封他的喉,也不会随便杀人,他只是想吓跑下面的人罢了,这场乱局终归还是得让他自己来收拾。
于是楚愿镇定自若对下方心惊胆战的臣子摆了摆另一只未被桎梏的手,安抚地笑:“朕无事,你们先退下,大典一事回头再议。”
说完,楚愿对下方呆愣的顾沉绪眼神示意,顾沉绪心领神会,对他点点头,这便是知道这位是他大师兄的意思了。
沈斐之放下剑,拽着他往乾清宫内殿去了,楚愿眼观鼻鼻观心,快步跟着健步如飞的师兄穿过雕梁玉砌,小幅度转动手腕,尝试是否能够挣脱沈斐之,结果很不尽人意,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他的手腕在师兄手心里纹丝不动。
压根使不上力,但也不疼。楚愿想。
沈斐之发觉他的小动作,在曲折蜿蜒的长廊停下脚步,一手拴着楚愿的手腕朝梨花木柱上压,咣当一声,沈斐之将长剑随意砸在地上,继而腾出手捏楚愿的下巴。
楚愿头靠在身后的圆柱子上,被迫仰头和沈斐之对视,沈斐之修长如节的手指在他面上缓慢划来划去,不论是眼角眉梢,还是发梢鬓角,甚至于唇的每一寸,都用指尖丈量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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