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此待遇的,自然便是那三公之首的太尉贺啸,他豪爽大笑,在众人簇拥中,走向右列首端的案几。
而与他正对的,便是左列为首的丞相盛怀岷。
盛怀岷脸色惨白虚弱,浑身透着一股病态气,案几旁放着一柄拐杖,贺啸看过两眼后,踱步而去,关怀道:“丞相大人这是怎的了?贺某记得几月离京前,大人身体尚且健朗,如今怎的虚弱至此?”
盛怀岷未起身,坐着拱了拱手,“太尉大人,还恕老夫腿疾不便,不能起身见礼,这具残身呐,不提也罢。”
而后两人又是寒暄一番,贺啸才步回自己的桌案前。
谢予安收回视线在场中寻找着刑部尚书陆沣的身影,很快,她便在右列前端瞧见了陆沣,他坐得笔直,微微垂首,眉头紧皱,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
周身可见的紧张和焦躁。
谢予安眯眼,忽察觉出一丝不妙,陆沣虽表面答应与她合作,可事后却并未有任何动作,反倒是偷偷回京赶来参加这场盛大的端午宴会。
他想做什么?
谢予安内心正在猜测,便听见内侍尖锐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驾到!”
“百官跪。”
窸窸窣窣撩起衣袍的声音响起,继而又想起众人跪地山呼的声音。
“臣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谢予安依着众人一般跪地行礼,而后又是跪拜太子,贵妃,迎见一众皇室之人。
繁琐的参见仪式结束,高座之上的元干帝先是慰问了一番太尉视巡各地军防的辛苦,继而又关怀了几句丞相身体,最后提及太子褚清,嘱咐太子学府等好生辅佐教导他。
开宴词毕,他抬起酒杯同百官共贺端午佳节。
宴开,歌舞上场,谢予安透过殿内曼妙身姿的舞女,去看对面的陆沣,对方正一杯一杯接连不断的饮酒,脸上显出极度踌躇的神情。
谢予安又看向与人应酬满脸红光的贺啸,再看向神色平静的盛怀岷,她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好似眼前的歌舞升平即将被打破。
此时,一宫女上前为她布菜添酒。
“不用了,我自己来。”谢予安心不在焉地说道,可刚说完,那宫女拎着的酒壶一斜,细细的壶口溢出酒水撒在了她的腿上。
宫女一惊,连忙跪地请饶。
谢予安擦擦湿掉的衣袍,“没事,起来吧。”
可宫女却是不动,还在一个劲儿颤颤巍巍地道歉。
谢予安此刻本就有些心烦意乱,便伸了手去试图托这小宫女起身,对方这次倒是没再抗拒,可却在起身之际往她手中塞了一个纸条。
谢予安怔了一瞬,手中握紧纸条,脸色如常道:“退下吧。”
待小宫女离开不久后,她察觉到殿内高座上投来的一道视线,她看了过去,原是沁贵妃的目光,两人目光交接一瞬,然后各自分开。
随后谢予安借口小解,来到殿外一无人处,打开纸条一瞧。
纸上只有短短几句,是让谢予安不管使何方法,务必拦下陆沣,因为陆沣打算借今日百官聚集,将一切坦白,选择与那黑手同归于尽。
谢予安看得心惊,连忙拔腿回殿。可前脚刚踏入大殿高高的门槛,便忽听一声尖锐的声音。
“陆大人!陆大人你怎的了?”
殿内顿时喧哗起来,谢予安暗道不好,朝着人群奔去,拨开聚拢的人群后便看到陆沣捂着胸口靠坐在身后的大柱上,嘴角源源不断溢出黑血,目眦欲裂地指着正端着酒杯的贺啸。
“你......你......”他只艰难地发出两声,随即身子一颤,口中喷出大量黑血,头重重地磕到了桌几上。
“方才陆大人正是喝了.....太尉大人递上的酒。”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贺啸怔然的脸立马神色大变,怒道:“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老夫毒杀了陆尚书不成?”
一道女子哭声和裙摆拖地声响起,沁贵妃跌跌撞撞跑下高座,挤入人群扑到陆沣身上,痛哭不已。
“爹,爹......”
场面一度混乱极了,仍然端坐于高座上的元干帝神色不明,沉默两秒后吼道:“够了!公孙瓒,朕命你立马调查陆沣死因,在场的人一个都不许离开!”
厚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响起,两列身着银甲的禁军整齐有序的小跑入殿,位于殿中两侧站立,手中长戟整齐划一的杵地,发出沉闷的响声,永昌殿厚重的殿门也随即缓缓关闭。
一众胆小的官员被这一幕吓到了,脸色煞白,一个字也不敢说,生怕惹祸上身。
谢予安和严清川隔着重重人群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是凝重。
公孙瓒来到陆沣身边,一番检验后,对高座之上的元干帝道:“陛下,陆大人是死于中毒......至于毒物是何,还须仵作进一步检验。”
离得较近的一名官员立马神色大变道:“方才......方才我也瞧见了陆大人喝了太尉大人递上来的酒后便立马倒地了。”
“是啊,而且陆大人毒发前不也指着太尉吗?”
周遭的议论声让贺啸血气上涌,一张脸涨红,怒道:“一派胡言,我为何要杀陆大人,且还当着陛下的面?又用下毒如此蠢笨的法子,尔等皮肤休要栽赃于我!”
贺逸也忍不住激动地辩驳:“我父亲为人光明磊落,怎会做出毒杀朝廷同袍这种事!”
眼见殿内又要喧哗起来,元干帝猛一拍桌,发出巨响,他起身道:“暂且将太尉收押天牢,青天司立马着手调查此案,务必查明真凶,还太尉清白,以堵朝堂和天下悠悠之口!”
此番话,明面收押太尉是为了大局考虑,可谢予安分明看出了元干帝就是想借此将太尉党从朝堂连根拔起。
谢予安看向高座之上的元干帝,忆起了陆沣的话。
皇帝才是这个天下最为可怕之人。
第78章 局势乱
“杀害陆沣的绝对不是太尉,太尉亦不是那无极阁阁主。”回到严府后,谢予安坚定地对严清川道。
“我知道,这是一场计谋,一场那无极阁阁主和陛下不谋而合的计谋。”严清川停顿了片刻,眼神有些恍惚,“陛下想借无极阁作乱,清洗朝堂,无极阁阁主亦想将脏水泼到太尉身上。”
“如今的太尉就像我父亲当年......权倾朝野,即便没有野心,也会成为皇权斗争下的牺牲品。”
严清川微一哽咽:“即使没有当年的税银失窃案,也会有其它的名由让我父亲背上骂名而死......”
谢予安拥住严清川,承诺道:“我会......一定会还你父亲一个清白。”
......
“毒物检验得如何了?”谢予安走进青天司的仵作室,对容时问道。
容时一边脱去手套,一边摇头:“我们检验了陆沣桌上所有的食物,未曾发现毒物,但他最后饮下的酒里含有涅槃。”
容时沉思了一瞬道:“与其说是死于中毒,更像是他应该有某种食物禁忌症,然后在未知的情形下误入了两种相斥的食物,加之酒中的涅槃,导致猝死。”
“也就是说,凶手与陆沣极为熟识,熟到知晓他饮食禁忌一类的。”谢予安在心里回忆文若阁收集而来的陆沣资料,她清楚的记得,陆沣刚入仕时,曾在盛怀岷手下做过门生,后来两人政见不合,便分道扬镳了。
丞相,又是丞相,细细想来,一路以来的桩桩件件时,丞相都多多少少与其中的人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
谢予安捏了捏拳,随即前往文若阁,叫上了一名懂医术的人佯装成大夫之后前往丞相府岷。
来到丞相府邸,开门的是一儒雅清秀的年轻男子,此人五官和盛怀岷生得很像,谢予安意识到此人应该便是盛怀岷那在外为官的儿子盛岳然了。
谢予安拱手作礼:“小的奉青天司少卿严清川严大人之命,携大夫来看望丞相大人。”
盛岳然瞥她一眼,侧身:“进来吧。”
入到丞相府内,府邸内异常清净,空气中飘荡着丝丝呛鼻的中草药味,这个味道随着谢予安走到盛怀岷厢房前更加浓郁。
盛岳然于门外驻足低声道:“父亲,清川托人寻访了大夫来替你看病。”
屋内响起两声咳嗽后继而是盛怀岷虚弱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谢予安领着大夫步入厢房,看见盛怀岷半靠在床榻上,整个人形销骨立,脸颊瘦到颧骨高高突起,眼神无光,嘴唇煞白,这等病态之相不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谢予安走到榻前行礼,“小的严安,奉我家大人之令来看望丞相大人,我家大人这几日忙于刑部尚书一案,无暇脱身,还望丞相大人海涵。”
盛怀岷摇手:“无碍,清川有心了,近来已是寻过多地大夫来为老夫诊治了。”
谢予安冲大夫抬抬下巴。
大夫立马走到榻前,简单的对盛怀岷进行了一番望闻问切后,拉起盛怀岷盖在腿上的被子,再撩起裤腿。
登时,房间里弥漫起一股腐朽糜烂的味道,而这味道的来源正是盛怀岷的小腿。只见那只肌肉萎缩,只剩薄薄的皮肉挂在骨头上的小腿正中有一个偌大的创口。
创口生烂红肿,污血和透明的组织液掺杂在一起,散发出阵阵恶臭。
谢予安眉头不禁一跳,大夫到底是见惯了这些可怖伤口的,只从容不迫地问:“丞相大人这般多久了?”同时伸手在小腿其它部位按压。
盛怀岷脸上有细密的汗液渗出,一脸难忍疼痛的神情,“有两三个月了,先前的大夫都说是骨头生腐,从内到外,便是砍掉这只腿也无济于事。”
谢予安再看了一眼那令人胆战心惊的伤口,心中不免有些动摇,伤口不会是假的,如果两个月前丞相便已经重伤如此,又怎会是那在爆炸前都健康无恙的无极阁阁主呢。
“丞相大人,保重好身体,如今朝堂震动,若您也倒下了,陛下身边便无人能为他分忧了。”谢予安关切道。
盛怀岷亲切地笑笑:“纵是有心,却是无力啊,回去吧,待我向清川问好。”
谢予安离开后,厢房里安静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盛岳然走进屋来,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中是一碗清酒和一柄锋利的匕首。
盛怀岷一扫方才的虚弱之态,靠坐起身,目光阴晦地道:“拿来,我自己来。”
盛岳然忧道:“父亲,要用上一些麻药吗?”
“不必。”盛怀岷冷声说罢,拿过匕首,将裤腿撩起,再用烈酒猛然倒在血淋淋的伤口上。
他下颌紧绷,额头滚落汗珠,但咬牙未发出任何声响,随后他又拿着匕首,手起刀落,硬生生将伤口上的腐肉剜掉。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长舒一口气:“这能令人血肉生腐的药还真是名不虚传,接下来,就该是我金蝉脱壳的时候了。”
“父亲,我们在南疆已有三万兵马,再加上疆外启寅族的五万兵马以及溟城的二万精甲,足以踏破皇城,您何必要受如此的苦?”
面对儿子的关心,盛怀岷非但不感动,甚至隐隐有些薄怒:“造反?你想被写进史书,让我,让整个盛家背上万世骂名不成?何况你以为皇帝就真这么没用?若不是此次将太尉拉下马正合了皇帝心意,岂会这么顺利?”
“谋取大位,须徐徐图之,我要权,也要名,要后世记载我的功德伟业,而不是文人言官的口诛笔伐。”
盛岳然被训得垂首,讪讪道:“儿子明白了。”
盛怀岷有些疲惫地挥手:“去吧,这几日放出准备好的消息,布局这么多年的计划也该收网了。”
“是。”
......
是日,京都街上显得格外冷清,一队送葬队伍从大道那头而来,漫天纸钱和白幡在空中飞舞,黄纸落在地上又被细沙卷起。
百姓们聚在街边,看着刑部尚书的出殡队伍往京外的方向去。
陆沣是六部之一的尚书,二品大吏,又是皇帝国舅,是以元干帝破例将陆沣出殡规格提了提。
谢予安和严清川也站在人群中,听着身旁百姓们的小声交谈。
“这一年半截还没过,都死了多少朝廷大官啊,就连先太子都.......”
“啧啧啧,可不是,有人说呐,是咱大祁命数尽了。”
“什么大祁命数尽,人说的是......褚氏皇族命数尽了,守不住这偌大天下了。”
说到最后这句,那人声音压得极为小,显然也知这话的严重性。
谢予安和严清川对视一眼,脸色凝重。
是了,自从陆沣之死被曝之后,京都不知为何起了一个流言,说是褚氏皇族命数已尽,压不住天下龙气,而这一年来种种意外皆是上天降下的征兆,说天下即将易主。
消息传到元干帝耳朵的时候,他气坏了,以雷霆手段整治了一番民间舆论。可饶是如此,这些传闻被百姓听进了耳朵,种进了心里,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想。
而不久后,又一个人的死再次将这个无稽之谈的谣言推上顶峰。
丞相大人缠绵病榻数月后,终是不治身亡。
消息传到谢予安这儿的时候,她怔住,一时间陷入了怀疑,莫非真凶真不是丞相。
她立刻回到严府,府内却已是空了。
她自然晓得严清川去哪儿了,她连忙跑到丞相府,丞相府内已是高挂白幡,大堂内,停着一尊棺椁,严清川独跪于棺椁前的蒲团,脊背有些弯。
“严大人......”谢予安慢步走近。
严清川回头看着她,她没有哭,只是神色有些迷茫,那种迷茫,谢予安是见过的,在以前通过看严清川过往回忆的时候,在严征死讯传到严清川耳朵时,那个当口她也没有哭,而是同现在这般眼神迷茫。
迷茫到无助,凡人在生死面前,才能看到自己生而为人的无能为力。
谢予安单膝跪到严清川面前,轻轻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给予一种无声的陪伴和安慰。
锣鼓喧天,纸钱飞扬,短短几日,京都又迎来一场隆重的出殡礼。
死的人是为官几十载,清廉正洁的丞相,街旁的百姓有的不免泪目哭切,哀叹一代清官忠臣的离去。
59/70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