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已经日头偏西,陆辞珩累得够呛,百无聊赖地靠在树干上休息,忽地瞧见几个月都不会有人踏足的冷宫门口来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那人穿了一身青白色的常服,面容清朗俊秀,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清冷淡漠。
“你是谁?”陆辞珩一双阴郁的眼中满是警惕之色。
那人在他面前蹲下,微仰起头看他,音色清越平和,“三皇子不必害怕,臣是太子太傅沈明安,皇上准了你入学念书,臣来带你出去。”
头一次有人这般温柔地同他说话,陆辞珩将还没来得及洗的手藏在身后,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沈明安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再加上清理得并不算干净的枯草地,皱眉问他:“怎么手上都是血?”
“杀了一只狗。”
“为何要杀它?”沈明安问。
“他同我抢吃的。”陆辞珩偏过头去,将自己的手从沈明安手中抽回,恨恨道:“他该死。”
沈明安拿出帕子沾了水,细细地替他擦去手指上的污血,温声道:“万物皆有灵,狗同你抢吃的,你将它赶开就好,何必杀生,下次不可这样了。”
陆辞珩与沈明安靠得很近,那人低着头,指骨如玉石雕刻般修长白皙,丝毫没有嫌弃他血污肮脏的双手。
他身上有淡淡的青松香,人也冽冽似山间远松,陆辞珩闻了半日的血腥气,那人身上的青松香无端让他心绪宁和,忍不住多嗅了几下。
等手上污血被擦得差不多了,陆辞珩还沉浸在那股青松香中,见沈明安转身欲走,他抓住那人的衣服急急地说:“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吗,为什么自己走了?”
沈明安闻言转过身来,无奈道:“三皇子,臣只是去洗个帕子。”
“哦。”陆辞珩松开他,“那你快一点。”
过了片刻,陆辞珩任由沈明安被井水浸得冰凉的手牵起自己,问他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国子监。”沈明安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颗松子糖递给他。
松子糖在暖色夕阳下泛出琥珀般的光泽,里面裹着几粒饱满的松子,陆辞珩剥开糖衣含进嘴里,清甜的香味从舌根处漫开,他含着糖含糊不清地问沈明安:“国子监是何处?”
“是皇子们学习课业的地方。”沈明安耐心地回他,牵着他一路往宫墙外走去。
陆辞珩不在意沈明安要将他带去哪里,只希望从冷宫到国子监的这段路能再长一点。
那是沈明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牵他的手。
第4章
陆辞珩被沈明安领着进国子监时,见到了他所谓的四弟和五弟。
太子和五皇子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一年多前就跟着沈明安在国子监里念书。
而他启蒙晚,刚进国子监时字都识不得几个,课业自然跟不上,沈明安就日日晚上将他唤来书房,教他识字,教他写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珩’字的偏旁与‘衍’字不同,这是你自己的名字,切不可混淆。”沈明安将那张通篇写着“陆辞衍”三字的宣纸拿镇尺铺平压着,提起笔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陆辞珩的名字。
陆辞珩的心思完全不在宣纸上,反而盯着沈明安的侧颜怔怔出神,他的字清秀隽永,横竖撇捺皆有风骨,如同他的人一般,仅仅是立在书案前提笔写字,便自成一幅画,让人移不开视线。
“‘珩’是什么意思?”陆辞珩看着沈明安落下最后一笔,突然问道。
“是稀少而珍贵的美玉。”沈明安搁下笔,敛眉对他道:“你父皇给你取这样的名字,定是希望你成为如美玉一般的君子。”
“他不是我的父皇。”陆辞珩立时反驳他,目色晦暗难辨,“他不配,这天下不会有哪个父亲任由自己的儿子被别人欺负,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他既然没把我当他的儿子,我也绝不可能认他做父亲。”
“长幼尊卑有序。”沈明安沉下声道:“你与皇上是父子,也是君臣。”
陆辞珩怕他生气,也懒得听他说教,若不是想和沈明安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点,陆辞珩根本就不想练这破字,他像抓木棍一样一把握住毛笔,往砚台里沾了墨水,按照沈明安给他写的名字依葫芦照瓢往纸上写。
写了几个就停下了笔,他的字如同狗爬一样,歪歪扭扭挤作一堆,笔上墨水沾得太多,全滴在了纸上,晕染开来,纸上黑乎乎的一团,字都辨别不出来,陆辞珩挫败感顿生,把毛笔往笔架上一扔,“我不想写了!”
“欲速则不达,字只要多练练就会写得好的。”沈明安将笔放入陆辞珩的手中,覆上他的手耐心教他:“掌心虚空,掌握好力道,偏旁靠左边写,竖钩要有顿笔。”
沈明安的手带着丝丝凉意,在这闷热的夏日夜晚,仿佛一路渗入心底,抚平了他心中的燥意。
沈明安只是助他运笔,带着他写了几个字之后就慢慢松开了手,几次下来,陆辞珩的字虽没有多好看,但至少有模有样了。
窗外蝉鸣聒噪,陆辞珩练字练至深夜,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了沈明安的床上,被褥上似乎还留有那人的余温。
不过这样的好事也就这么一次。
沈明安平日里给学生布置的课业又多又繁重,背不出四书的便要抄书,背不出哪一段就要将那篇抄十遍,陆辞珩上课走神,下课去后山摸鱼,那些字排列在一起,他连意思都不理解,自然背不出,就不可避免地要抄书。
可他字写得极慢,其余人写十个字的时间他才刚刚写完一个字,完全来不及在沈明安要求的时间里把书抄完交上去。
于是便耍了个小聪明,让小厮把他要抄的那几篇文章的字用小刀刻在陶板上,刷上墨水直接一印便是一篇了,虽则印出来的字丑了点,但胜在方便,况且下次如果沈明安再罚他抄书,也可以一劳永逸了。
他的字写得丑,印出来的与写出来的倒也相差不大,最后因为小厮办事不牢靠,没有将陶板藏好,还是被沈明安发现了。
但他还想着蒙混过关,嘴硬不肯承认,一口咬定那些书全是自己抄的。
沈明安目色沉下来,拿着戒尺毫不留情地打他手板,凌厉道:“知道错了吗?”
陆辞珩的手心片刻就被打得通红,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
“错在哪里?”
“我不该偷懒,抄书时应该自己抄。”陆辞珩嘴上这样回着,心里想的却是他不像其余人那般没脑子,让抄十遍就真的抄十遍,同样是十遍,只不过其余人是抄了十遍,而他印了十遍,本质上又没有区别。
沈明安收回戒尺,叹了口气道:“抄书是为了让你们加深对文章的印象,能抄多少是多少,抄不完也可不抄,同我说一声即可,但你不该撒谎。”
“不论什么事,做了便是做了,”沈明安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盒药膏,用指腹化开,轻轻涂在他通红的掌心,“我今日打你,并非是要罚你,而是希望你能记住这点。”
沈明安的动作太轻柔,指尖在他掌心打着圈儿,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陆辞珩鬼使神差般应下声,“知道了,先生。”
第5章
太子温顺,五皇子陆文怀却是个嚣张跋扈的性格,看不起陆辞珩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三哥,明里暗里地找他的茬,陆辞珩为了给沈明安留个好印象,安安分分忍了他好一段时间。
陆文怀却以为他好欺负,将他辛辛苦苦描摹了几天的字帖撕了以后藏起来,等到沈明安来找他要字帖时,陆辞珩翻遍了自己的包都没找到自己那本已经写完了的字帖。
“字帖写了吗?”
“先生,我真的写了!”他有前科在前,唯恐沈明安不相信他,急着向他解释:“我写了好几日,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己写的,但就是找不到了。”
“那便回去以后再找找吧。”
沈明安让他下了课以后再去找,可给他再多的时间,他都拿不出来。
沈明安问他为什么会丢,丢哪了,他也回答不出来,最后沈明安无奈叹息道:“那便算了吧,再补一本就好。”
可陆辞珩分明在沈明安眼中看到了失望。
他不怕被打手板,却最怕看到沈明安对他失望的眼神,所以当他在陆文怀那里无意之间看到自己被撕得稀碎的字帖时,当即难掩恶恨,半夜就找了一个麻袋,趁着陆文怀睡着把他的嘴给堵上扔到柴房里去了。
然后手脚并用对捆在麻袋里动弹不得的陆文怀一顿拳打脚踢,陆文怀在麻袋里疼得呜咽,却半点没让陆辞珩心软,反而又被狠狠踢踹了几下。
柴房一般都不会有人经过,陆辞珩把套在麻袋里的陆文怀手脚都给绑上了,用柴掩着麻袋,确保没人发现后就走了。
第二日一早,就有小厮来报说五皇子不见了,沈明安问其余人可有看见陆文怀去了哪里,陆辞珩镇定自若地说:“我早晨在后山看见了五弟,今日放假,不用上课,想来定是他跑去后山玩了。”
国子监十分大,又没有什么可以玩的地方,学生下了学以后经常会去后山玩,沈明安时常觉得该严时则严,该松时则松,念书应当有劳有逸,从未管过他们去后山玩,轻易就信了陆辞珩的话。
直到傍晚也没见到五皇子回来,沈明安同国子监中的小厮一起,焦急地去后山四处找,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陆辞珩怕他找不到人要把皇上给招来了,就自告奋勇对他说:“先生,我也帮忙一起找五弟吧。”
沈明安担心五皇子出意外,正找得焦头烂额,便应允了他,叮嘱他道:“注意安全,不要跑太远了,找不到就早些回来。”
“嗯。”陆辞珩点头应下,打了个幌子跑到后山转了一圈就立马跑回了柴房。
陆文怀被饿了一天,昏得不省人事,陆辞珩对着他又是一顿踢踹,然后把被打得浑身青紫的陆文怀从麻袋里放了出来,解开他手脚上的麻绳,拿下他口中塞着的布团,随意地将他背到背上,往后山深处跑去。
陆文怀在陆辞珩背着他下山时悠悠转醒,浑身剧痛,趴在陆辞珩背上半天没缓过来,错愕地问他:“我在哪里?”
“你今天失踪了一整天。”陆辞珩稳稳地背着他,柔声道:“我在后山找到你时,你不知道是被什么人打了,就被扔在后山的林中。”
“你是专门来找我的?”
“是啊。”陆辞珩应道:“还有先生、太子和其他人,大家都很担心你。”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五皇子半点跋扈气焰都没了,闷声道:“我对你一点都不好。”
“因为我是你三哥啊。”晚上的后山露水重,陆辞珩脚下打滑,话音刚落就背着陆文怀摔了一跤,手臂也被一旁岔出的树枝剌了一道口子,血瞬时渗了出来,沿着指尖一滴滴落在树叶上,在寂静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三哥!”陆文怀顾不得自己被摔得骨头都快错了位,慌忙爬到他身边,“你怎么样?”
“我没事。”陆辞珩抖抖身上的落叶,爬了起来,再次把他背到背上,“三哥带你回去。”
“可是你的手……”陆文怀在他背上动不了,小心翼翼地不敢去碰他的伤口,忽然哽咽地哭了起来:“对不起。”
他这句“对不起”意无所指,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陆辞珩十分愉悦,就当陆文怀是在为他撕了自己的字帖而道歉,便解恨了许多,懒得再同他讲什么哥哥弟弟的废话,连下山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下山后,远远就看见了沈明安,他见陆文怀被打成了这样,十分心疼地将陆文怀从陆辞珩背上抱下,听陆辞珩讲完是在后山发现昏迷的他后,问他道:“那你为何要去后山?”
“我没有跑去后山,我不知道,有人把我套在麻袋里打我,麻袋里面黑黢黢的,也没有人讲话,我也不知道是谁打的我……”陆文怀说话颠三倒四,忽而又有些崩溃道:“我不记得了,我醒来就是三哥背着我下山了。”
陆文怀伤得重,沈明安无奈,也就没追究其他的,只得先让御医带他去处理伤口。
陆辞珩站在原地不肯走,故意在沈明安面前将自己有伤口的那只手的袖子挽下来,沈明安果然很快注意到,从御医处拿了药膏过来替他清洗上药。
“嘶……”陆辞珩吃痛叫出声。
“很疼吗?”沈明安的动作更加轻缓,温声道:“今日多亏了你将五皇子救回,但记得下回自己也要当心些。”
伤口的血迹早已干涸,何况这伤口也不大,陆辞珩早就不疼了,却同沈明安撒娇道:“特别特别疼,先生帮我吹一吹,兴许就不疼了。”
沈明安闻言一愣,半晌后无奈笑开,竟真的垂下眼,轻轻替他吹了吹伤口。
青松浅香忽地靠近,沈明安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眼睫低垂微颤,陆辞珩不知怎得就有想亲他一口的冲动,但到底是按捺住了。
沈明安替他处理好伤口并嘱咐他好好休息便走了,陆辞珩恍然想起麻袋和麻绳还在柴房里堆着,急忙跑去了柴房想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却不曾想竟然在柴房里看到了沈明安正弯下腰,将地上的麻袋捡起细细端看,似是疑惑,又似是深思。
陆辞珩躲在门框后面,心下顿时一沉,惶惶忧心了好几日,幸好这事沈明安后来再未和他提起过。
第6章
陆辞珩十岁以前都没过过生辰。
太子陆清识六岁的生辰,他偷偷跑去看过,宫殿里的桌案上摆满了精致的糕点水果,宫人前呼后拥地围着,陆清识穿着质地柔软的小袄,被抱在那个陆辞珩从未见过的父皇怀里,却是一脸的不高兴,大约是觉得在下面那些一个个说着祝词送贺礼的官员实在是扰人。
陆清识转头将脸埋进父皇怀里,而陆承景则是一脸宠溺地将自己儿子抱在怀里,轻抚着他的背。
陆辞珩冷冷地望着,说不清楚是羡慕还是怨恨,亦或是两者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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