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妉心大方的揽过他的肩膀,为他遮挡些风寒,轻声道:“走,进屋说。”
动作虽过于亲昵,可对于现在男子身份的沈妉心来说并无大碍。宋明珏愣了愣,只觉一股暖意迎面扑来,也没太在意,领着沈妉心抄小径去了杂物房。
宋明珏并未跟着进屋,立在门口道:“你等着,冷了柜子中间那层我藏了一方小被褥,我姐该是快来了,我去前院瞧瞧。”
见宋明珏转身欲去,沈妉心急忙喊了一嗓子:“诶,等会儿,我问你,你姐昨个儿回去神色如何?”
宋明珏皱着眉思量了一番,忧虑道:“脸上的伤倒是还好,神色嘛也一如往常,瞧不出旁的。”沈妉心还没来得及安心,宋明珏又补了一句,“可我姐一向如此,不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也极少表露于人前,所以你呀还是当心着点儿吧。”
沈妉心脑子一懵,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宋明月来时鞋上尽是雪水,湿漉漉的一脚一个水印儿。脸上的五指山也消下去不少,只瞧的见微红一片同颧骨上寒风吹出来的绯红融为一色。
宋明月瞧见屋内傻立着的人也波澜不惊,当明珏说有人在后院杂物房等她时她便猜出来了。看在弟弟良苦用心的份上她没当即转身便走已是大度,可这人傻不愣登的望了她半响也不吭声,极好的性子也磨灭了个干净。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今日日头好,我赶着回去洗被褥。”宋明月睁眼说瞎话,显然气还没消。
“你……”沈妉心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根青葱细指,指了指她的脸颊,小心翼翼的问道:“那儿还疼不疼?”
“不疼!”小家碧玉凶狠的吼了一句。
嘴硬!沈妉心瘪了瘪嘴,硬着头皮道:“我那有尚药局的上好丹药,这就去给你拿。”
“你还嫌风头不够大是不是?巴不得被人瞧见是不是?”岂止是气没消,感情攒了一夜,就等着今时今刻呢?
第15章
沈妉心泄了气,随意坐在一堆杂物上,也不管衣摆处沾染上了多少灰尘,撅着嘴委屈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宋明月目光始终望着窗棂,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沈妉心有别的说辞,轻叹了口气,道:“你说完了?我回去了。”言罢,竟是真要走。
沈妉心一步跨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哭丧着脸道:“我……我还有话说,你别走啊。”忽然她感觉胸前的小馒头被一个物件膈应了一下,她惊喜的拍了一下脑门,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油纸包裹的物件,“还热乎着,你吃了再走。”
宋明月看着她手中奇形怪状的油纸,黛眉浅皱,“这是……”话刚出口,一股肉香便四溢扑鼻。换作平日里,沈妉心定是要吊足了宋明月的胃口才会揭晓,如今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献宝似得拆开,一个外嫩里更嫩且还冒着热气的鸭腿。
“鸭腿?”
沈妉心拉着她在刚才那处杂物坐下,督促道:“愣着干嘛,吃呀。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偷……拿出来的。”
宋明月无动于衷,肚子却不争气的怒吼了一声。虽面有赧羞,仍是竭力平复,质问道:“你哪儿来的鸭腿?”
依着宋明月的性子,不说明白她是绝对不会下口的,那沈妉心今日可就白白得罪了于孟人。于是道:“这是老蔡头儿为了弥补昨日可耻行径的补偿,一个葫芦八宝鸭而已,便宜他了。”
小家碧玉又一眼瞪了过来,“蔡大家受万人景仰,多少人慕名拜师,不可对他无礼。”
“是是是。”沈妉心指了指没了仙气腾腾的鸭腿,无奈道:“总之这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一片好心,您就赶紧吃了吧。”
宋明月看了看鸭腿,又看了看沈妉心,最终没逃过人间美味的诱惑,微微张开朱唇小嘴咬了一口。沈妉心欣喜若狂,连忙追问:“好不好吃?”
宋明月赧羞点头,又咬了一口。
小家碧玉吃东西细嚼慢咽,很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沈妉心也不急,这人美啊,不论做什么看起来都赏心悦目。待宋明月吃完一只鸭腿,用油纸擦手时,沈妉心才将方才一直在心底斟酌了半响的话问出口:“赵卉那个坏女人一直都这么对你么?”
宋明月擦手的动作一滞,只片刻又恢复如常,平声道:“你是指她欺凌我,还是指她把我当马骑?”
“嗯……”沈妉心犹豫了一下,“算了,当我没问。但你必须知道,我打你那一下真不是故意的,你若气不过,也打我一巴掌好了。”
宋明月将满是油污的油纸塞到沈妉心的手里,似是不在意的道:“其实你我都明白,你那一巴掌算是救了我一命,若赵卉追究到底于我没好果子吃。我不该与你稚气,可你要是没拿错画,我也不必经此一遭。想来想去,仍是气不过罢了。”
沈妉心垂下头,神色忧郁。
宋明月撇了她一眼,顿觉心头畅快了不少,于是转了话锋,问道:“那幅画便是蔡大家决意收你为徒的画?”
沈妉心抬起头,不敢应答。
宋明月嘴角微扬,“是幅好画儿。”可一下刻,她嘴角一撇,秋水剪眸微微眯起,“可惜作画之人却是个登徒子!”
沈妉心尚未飞扬的心才离地不到半寸就被一锤子锤进了坑里,她霎时恍然大悟,连忙追着起身欲走的小家碧玉解释道:“小……小明月,你听我解释,那是为艺术献身!”
已走到门边儿的宋明月回头又狠狠刮了她一眼,冷嘲热讽:“什么艺术?不曾听闻,满嘴胡言!”
宋明月两耳不闻哀求声,推开门走了出去,顺手用力甩上了门。紧随其后的沈妉心不出意外的鼻子撞在门框上,壮烈牺牲。
没过多久,宋明珏推门进来时,便瞧见倚在墙根下捂着鼻子眼泪汪汪的沈妉心,愕然问道:“你被我姐打了?”
沈妉心痛苦的摇头。
宋明珏蹲下身,笑着对她竖起了大拇指,毫不吝啬的褒奖道:“难怪我姐走的时候眉开眼笑,不愧是世外高人,这自罚的法子也想的出来。”
沈妉心苦笑默认,宋明珏从怀里揣出个青瓷小瓶,递给她道:“这是化疮膏,我姐不知跑了多少回尚药局才要来的,我跟她说青墨院不缺这些好药,她硬是不听,方才她走时说忘了给你。”
沈妉心接过青瓷小瓶,瓶身尚留有余温,也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旁的,她竟又热泪盈眶。宋明珏看的目瞪口呆,过了好半响,沈妉心抽了抽鼻子,疼的龇牙咧嘴,她拍了拍宋明珏的肩旁,语重心长的道:“明珏啊,以后你可得考个好功名,让你姐姐过上安生日子。”
宋明珏神色古怪的笑了笑,“你大抵是不知,我这等身份是入不了仕途的。”
“啥!?”沈妉心瞪圆了眼,“那你读书作甚?”
宋明珏苦笑,“我身处禁宫,不读书还能做什么?”他学着沈妉心倚着墙根坐下,“前些年我欲弃笔从戎,远离宫中是非,心想远走他乡赵宗谦也眼不见为净,可我还是低估了赵宗谦的心思,他怕我涉及兵权,山高皇帝远更难以掌控,便让我继续留在了夫子院。说是读书,其实不过是皇子伴读罢了。姐姐也是从那个时候起,被赶出了夫子院。”
二人对坐,沉默良久。
沈妉心鼻头通红,模样滑稽,可目光熠熠让宋明珏心头一震,只听她道:“若我名满天下,你可愿把宋明月嫁给我?”
假凤虚凰。
宋明珏盯着白纸黑字走神了许久,他练小篆已有五年,虽谈不上笔法大成,也有了些小得意。可如今即便是大皇子曾夸赞的字迹也令他心烦意乱,儿时一顿饱饭,一身暖衣便可心满意足,无忧无虑。随着年纪增长,姐弟俩听过了那些碎言碎语之后,便难再有儿时的心境。姐姐的复仇之欲更是逐日增长,直至今日成为了姐姐苟活下去的支撑。他不是没想过,可整日与皇子们相处,他深知刺杀赵宗谦一事简直天方夜潭。他便想着若是复仇无望也该让姐姐过上几日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不是?可不入仕途,困于禁宫的他又哪来的出路?
嫁人娶妻莫不是条出路,但仍是身不由己。赵宗谦白养活他们这么多年,并非绝无旁心。随意嫁个平凡无奇之人,姐姐许能得个善终,可若是赵宗谦别有用心,那救起沈妉心的湖,便可能是姐姐葬身之湖。
宋明珏长叹一声,将纸揉成一团。沈妉心临走时道,“你不必急于回答,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我若一鸣惊人,你再答复我不迟。”
宋明珏又是一声长叹,喃喃自语:“不愧是世外高人呐……”
假凤虚凰又如何?命比情长,才能生生世世啊。
沈妉心从侧门偷偷溜回青墨院时,正巧见几个小侍童抱着木炭往柴火房去。她眼珠子一转,拦下最后一个小侍童,问道:“咱们院的炭火够用么?”
眉目清秀的小侍童咧嘴一笑,得意之色俨然浮现,“自是够的,承蒙陛下照拂,咱们青墨院每逢冬令炭火都是给的最多的,沈先生若是不信可去隔壁的夫子院一问便知。”
沈妉心嗤之以鼻,附和道:“问他们那帮糟老头子作甚?既有余,你帮本先生跑趟腿,给宫人所的宋明珏公子也送一些去。先生有今日成就也多亏了宋公子举荐,受人之恩虽深不报,但能报则报。”
青墨院的小侍童们虽私下里爱传些宫中的碎言碎语,但终究是稚子,心思纯净,清秀小侍童毫不迟疑的应下了。
沈妉心捏了捏手中紧握的青瓷小瓶,转身回了厢房。
老蔡头儿说要授道于她,竟也不含糊。从握笔开始教起,习惯四指扶笔大拇指着力的沈妉心叫苦连天。寻思着老蔡头儿莫不是因为那日她公然挑衅了于孟人,而给她穿小鞋。
一连好几日,从早执笔到晚,沈妉心终于受不住哀求道:“师父咱们画画花草树木它不美么?不然大石头假山也成啊?”
蔡寻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看着手里的《墨成》专心致志的道:“连笔都拿不稳,你如何下笔?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青葱细指折磨成腊肠粗的沈妉心晃悠到蔡寻跟前,再度哀求:“师父现在就咱们俩,你跟徒儿说说,那老孟头儿是不是寻你霉头了?”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蔡寻就气的吹胡子瞪眼,将书砸在书案上,怒道:“你还有脸提此事?别以为你天赋异禀便可目中无人!莫说青墨院,便是夫子院的陈简之也不是你可随意戏弄的!若是在宫外便也罢了,禁宫之中哪个不是身怀绝技之人,可哪个又不是藏着掖着,也就你这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师父师父,您别生气,别生气。”沈妉心一面安抚,一面递上热茶。
蔡寻白了她一眼,喝了口茶,许是茶水温热适宜这才缓和了些面色,平声静气道:“于孟人比为师入宫早了四五年,那时为师仍志在游历,他却得了陛下钦赐的墨家至宝青龙砚。你可知道,普天之下除却天家唯有他孟尝先生可用龙纹篆雕的砚台,何其荣光?”
闻此言,沈妉心这才有了一丝丝后怕,忍不住问道:“孟大家有何过人之处,竟得此滔天殊荣?”
蔡寻放下茶盏,叹了口气,目光迥然,“因为当年他的一幅百子朝贡图,才使得墨家有今时今日的如此盛势啊。”
沈妉心心下豁然,朝蔡寻一揖,沉声道:“弟子定练好执笔,不给师父丢脸!”
第16章
老蔡头儿的话沈妉心多数不会记在心上,一是因为本质不同,二是因为时代不同,三则是……老蔡头儿与沈妉心口舌之争,多数是以沈妉心完胜收尾。可老蔡头儿有些话沈妉心听进了耳里,也埋入了心里。
例如老蔡头儿说宫中大多身怀绝技之人皆藏着掖着,故而沈妉心对于炭笔画从不敢提起只言片语。这也算得上她压箱底的绝活儿了,即便待她如至亲般的老蔡头儿也得瞒着。
一晃眼,白驹过隙,又过了几日。沈妉心执笔的手势终于是让严谨苛刻的蔡寻点了头,欢天喜地的就要研磨一展拳脚,蔡寻却又让她去种花草,还说什么时候画里是画,画外也是画的时候再提笔上画案。
自打沈妉心在青墨院住下后,晌午堂休窜门儿去隔壁夫子院就成为了常事。夫子院看门迎客的小侍童而今见了她脸上也不再是呆板木纳,偶尔会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这还得多亏了沈妉心每日从老蔡头儿那顺来的糯米糍。
多日不见小家碧玉,沈妉心想念的紧,哀求了半响,可素来温厚心软的宋明珏却一改常态,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同意二人见面。
沈妉心一赌气,别过脸去不看他。宋明珏竟也只是轻叹一声,放任不管。二人就这么背对背坐在老榕树下生闷气,眼瞅着一炷香的堂休即将过去,沈妉心早已没了那份气焰,只是沉默久了,心底生出一丝担忧,该不会是那日说要娶他姐姐的胡话把这小子给吓着了吧?那可就偷鸡不成倒蚀把米!
就在沈妉心准备拉下脸面去哄哄那个突然转性的小老弟时,左侧一排的厢房打开了其中一扇门,走出来一位锦服金冠的翩翩公子。宋明珏与蔡大家最疼爱的小徒弟交好,这是宫内宫外都传开了的旧事,早已不新鲜,就连宫外那些求师多年而不得青睐的森森学子除却刚听闻此事时的哭天抢地,也早已消声许久。故而宋明珏并不忌讳沈妉心每日这么堂而皇之的来撩闲,更何况蔡寻与夫子院的陈院士都没吭声,沈妉心便更加胆大妄为。
明知那一排厢房是专供给各路皇子的休憩雅间,还大肆说道要与宋明月见面,简直是生怕旁人听不见。不过宋明珏心里明白,这些高高在上惯了的尊贵皇子们不屑打听小道是非,除了赵卉对宋明月格外上心,其余几个皇室子女皆是一副漠然姿态,仿佛宋氏姐弟是两座瘟神,避之不及。
宋明珏起身拍了拍下摆,对翩翩公子作揖,恭敬道:“氶殿下。”
赵氶面上看着和眉目善,一双眸子明亮清澈宛如春日和煦下的旖旎湖光。沈妉心自诩见过无数花样美男,眼前的男子尚且称不上美男子,那一双眼睛却生的格外亮眼,不禁看的痴愣了片刻。
赵氶独身一人,走进了朝二人微笑道:“今日治国策着实有些乏味,屋里也闷的我头昏脑胀,这不就出来走走,没打扰二位的雅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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