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今日只为送画而来,沈妉心自是不会这般瞻前顾后,早把鼻孔翘上了天灵盖儿。可毕竟有求于人,畏手畏脚的沈妉心讪笑道:“小人来之前在花圃踩了不少泥,这不是怕污了娘娘的清净地儿嘛。”
赫连完颜也不戳破她胆小怕事的事实,抽开匣子,笑道:“难不成要本宫亲自动手不成?”
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妉心立即上前,脸上堆着比奉忠更为谄媚的笑颜,小心翼翼的拿出画卷,“不劳娘娘动手。”
画卷裱了金纸碎,画里的女子虽明艳动人,却俗不可耐。沈妉心只瞅了一眼,便微微皱眉,赫连完颜瞥见后,问道:“如何?”
“江河日下。”沈妉心啧了一声,毫不掩饰的评价。言罢才慌忙捂住了嘴,惊慌失措的看向一脸看好戏的赫连完颜。谁知,皇后娘娘竟朝她俏皮的眨了眨眼,明艳朱唇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沈妉心暗道糟糕,刚要开口解释一番,赫连完颜便先一步道:“听闻你的人像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卉儿已有幸见识过,且交口称赞。如今看来,你笔下已远胜蔡寻?”
“公主殿下谬赞,即便这幅仕女图江河日下,小人依旧远不如师父。”
赫连完颜端起那副仕女图,又仔细的看了一遍,突兀的下了逐客令:“你回吧,何时带着你那副兰溪戏水图来,何时再见本宫。”
且睚眦必报。
出师未捷的沈妉心呆愣了片刻,硬着头皮作揖道:“是,那小人明日再来叨扰,小人告退。”
走出一里地,沈妉心忍不住朝天大吼了一声。想起临走时,平常那张扬眉吐气的脸更是气的沈妉心捶胸顿足。欲擒故纵,是这类女子的拿手好戏,稳住心境,一定不能自乱阵脚!沈妉心深吸一口气,而后长长呼出。抬头挺胸,扬起一张和煦笑脸,往青墨院去。
蔡寻之所以人画像天下第一,得益于年轻时游历四方,阅人无数。世间辛甜苦辣咸涩尝了个遍,才有了如今笔下的神行俱似。老头儿虽身不在朝堂,却深知其中明暗。平日里没少给惹祸精的徒弟絮叨一些朝堂之上的大小事物,为的就是护住青墨院来之不易的百年传承。
赵宗谦的旨虽下了,但中宫之主若是横插一脚,此事也并非全无迂回之地。关键在于,这一脚插的好不好,稳不稳妥。前朝晋国三百多年统治下的制度并非一日可破除,延续下来的也不在少数,历史上汉承秦,宋承唐便是如此。赵宗谦再如何高明的帝王心术也逃不过权衡一说,何况从前朝承载下来的不仅仅是律度还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名门望族以及百年世家。
不少后宫中的嫔妃皆出身于此,更有甚者在晋国覆灭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将家族中适龄婚嫁女子送入宫中,以求太平。当然也有为家族仕途铺路者,三公主的娘家乃是青州林壕世家,被远送和亲之后,家族中的男子皆鸡犬升天,最高位者已是青州刺史。可怜三公主的母妃,德妃林氏不久后便因病仙逝。而本应到吏部走马上任的林氏兄长,也因此断送了仕途,灰溜溜的回了青州。
历朝历代后宫便与朝堂之间盘根错节,赵宗谦治下的看似太平盛世的南晋也逃脱不开。蔡寻说的不多,许多关联莫深之处他总是恰到好处的点到即止,但也足够博览群书,嗅觉敏锐的沈妉心寻到一些讳莫如深的事物。
是夜,乌云盖月,沈妉心不敢点灯,摸着黑来到了小庭院。雅间共三间,离飞榭亭最近的是位处中间的蔡寻画房,左边那间是于孟人的,右边则是颜梦卿的,沈妉心辨别好了方向,朝左边摸去。正待她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时,一声突兀的干咳声在背后响起,吓的沈妉心原地起跳,身子轻盈的在半空转了一圈。
“原来是师父啊。”沈妉心拍着小胸口,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蔡寻不知从何而来,瞧着徒弟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一声:“就凭你这胆量,做个贼都能饿死自个儿。来这儿作甚?”
别看老蔡头儿嘴巴不如沈妉心利索,心思却是通透的很,沈妉心翘个兰花指他便知道这是作妖的前兆,杏仁眼一眨那狗嘴肯定吐不出象牙来。沈妉心嘿嘿一笑,扭动着身子挪到蔡寻跟前,讨好道:“徒儿记着孟大家画间有一幅阚岷居士的源贵妃闽州探亲图,想借来一用。”
蔡寻往侧边挪了一小步,斜眼看着她,皱眉道:“阚岷居士此生仅一幅探亲图遐迩闻名,你从何知晓?”
沈妉心竭尽所能的笑出那股子谄媚劲儿,“那还不是师父您让徒儿读的《诸墨百家》嘛,多亏师父悉心栽培。”
蔡寻心头悔不当初,面上仍是冷漠道:“让你学正统典籍,可没让你用在邪门歪道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抵过九重天道,怎就是邪门歪道……”沈妉心委屈巴巴的揣着手嘀咕。
蔡寻懒得听她狡辩,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于是平声静气的道:“听闻皇后娘娘要观赏你的戏水图?”
沈妉心点点头,不敢多言。
蔡寻竟是叹息了一声,转身负手,“好自为之,明日为师等你回来吃午饭,娘娘赏了小葱油饼。”沈妉心呆若木鸡,直到蔡寻背影渐行渐远,恍然又传来一句话,“书案下的画筒里。”
等沈妉心谨慎小心的回到三十六厢房时,蔡寻屋内的灯已熄灭,她立在门外呆愣了好半响,终是一声叹息回了屋内。
第20章
古时候的人闻鸡起舞,帝王将相更是丑眠卯朝,青墨院虽不涉朝政,也不似那仙山道观里的修道之人,但仍有文人墨客寒窗苦读的秉性。辰时大开院门,清扫院落,打理内廷,而后聚于一堂静声用膳。
唯独沈妉心,不到巳时不露面,今日更是日上三竿也不见人影。小侍童们特意留了一大碗粥,怕沈妉心饿疯了要吃人。有心地善良的上前询问蔡大家,是否去沈先生门前看看。蔡大家自顾喝粥,充耳不闻。
其实没旁的缘由,沈妉心就是睡过了头,昨夜思量着老蔡头儿的话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仍是噩梦连连。幸好她在晌午之前醒了,推开窗望了一眼天,乌云盖日阴绵悱恻。沈妉心随意糊了一把脸,冲出门顺手逮着个路过的小侍童问了时辰就火急火燎的往外跑。小侍童呆愣了好一阵子,从未见过沈先生跑的这般快,比那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还快些。
衣冠不整那都是在夸沈妉心,济天宫通传的小内侍换了人,沈妉心只得又自报了一次家门,小内侍温和一笑:“沈先生您来的真不是时候,皇后娘娘不在宫中。”
沈妉心扶了扶歪七扭八的发束,愣愣问道:“去哪儿了?”
“小的不知。”
沈妉心又扯了扯歪到一边的衣襟,“何时回宫?”
小内侍歉然笑道:“小的也不知。”
沈妉心自认为仪表得体,负手皱眉,毫不客气的道:“换个知道的人来。”
小内侍仍是恭谦的陪笑,“常公公与红鸾姐姐一同去了。”
沈妉心不吭声了,二人对峙了半响,小内侍垂下了眼帘。沈妉心鼻孔出气,转身一屁股坐在了门下的石阶上,硬气道:“那我便在这儿等着,你不必顾及我。”
小内侍思量了片刻,走到沈妉心身侧,通情达理的好言相劝:“沈先生,依小的看您不如先回去,待娘娘回宫小的去青墨院知会您一声,可行?”
“不行!”沈妉心别过头,一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挨欠模样。
小内侍显是度量极好的人,仍是一副笑脸,道:“那您等着吧。”
“诶!”沈妉心忽然回头喊住了正往里走的小内侍,那小内侍还是见识浅薄了些,满怀欣喜的快步而来,以为沈妉心改了主意。
“您说。”
“我这一大早的赶过来,也没顾得上吃还让我扑了个空,总该让我填填肚子吧?”
小内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此人昨日才入了皇后娘娘的余闲草屋,怠慢不得。小内侍硬生生扯开了僵硬的嘴角,笑道:“膳房尚有余下的小葱油饼,先生若是不嫌……”
“不嫌弃,不嫌弃。”沈妉心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快去拿。”
“劳先生稍待。”小内侍飞步离去,多待一刻,万一沈妉心又想出别的花招呢?
沈妉心祖籍江南,奶奶厨艺精湛,逢年过节做的一桌子好菜。吃叼了嘴的沈妉心对着手里金灿灿油腻腻的小葱油饼连连咂舌,小内侍拎着食盒,立在一旁,目眺远方,权当没听见。
“诶,我跟你说啊,这厨子手艺不行,你看饼边上都炸老了,里边儿还是面糊,一点儿都不脆,肯定是大火一次炸出来的!”沈妉心吃的满嘴流油,继续叨唠,“一咬,诶!油都溢出来了!不行不行,我说小公公,一大早吃这个哪儿成,还有别的没?”
小内侍一听这话,立即回了神,陪笑陪的脸都垮了,苦笑道:“沈先生,您看这都快晌午了,您回青墨院用膳不好吗?”
沈妉心斜眼看着他,讥讽道:“哟,我吃个饭还能把这济天宫吃没了不成?”
小内侍没辙了,哪有死气白咧坐在宫门口吃着还不走的人?给旁的人瞧见了算怎么个事儿?于是他屈膝跪坐下来,哀求道:“沈先生,沈大人,算小的求您,您回吧。”
沈妉心不为所动,冷不丁的问道:“娘娘几时回宫?”
小内侍不敢隐瞒,连忙道:“娘娘去了花房,晌午便回。”
沈妉心猛然扬手,小内侍本能的身子一缩,闭眼垂头。沈妉心的手却轻轻的落在了他肩膀上,笑道:“早说不就完了,何必……”
兀的,一滴水落在了沈妉心的鼻尖上,她抬头望去,小内侍也随着她抬起头,看了好半响,沈妉心喃喃道:“要下雨了……”
小内侍心头一喜,雨天不留客,这回沈先生该回去了吧?
“你叫什么?”沈妉心问道。
“冬林。”小内侍随口答应。
“咱们进去避雨吧。”
“诶……”小内侍冬林瞪大了眼睛,透着惊恐,“先生您不回?小的给您拿……”
“一会儿娘娘该回来了。”沈妉心露出慈祥的微笑。
今日原本该是昨日与沈妉心照过面的春来当值,可春来是常公公的首徒,有幸随了皇后娘娘一同去花房。做为师兄弟里最小的冬林便心甘情愿替了班,谁知就碰上这么个胡搅蛮缠的主儿。娘娘临出宫时,师父曾特意嘱咐了他,若人来了就想法子轰走,敢让娘娘候着的人还没出生呢!
冬林无奈的看着坐在廊拦上翘着二郎腿的蔡大家弟子,心中比冬日里的细雨还凄凉几分。只期待这雨一直下个没完才好,娘娘便不会这么快回宫了。可正当他侥幸之时,外头传来了春来熟悉的通传声:“娘娘回宫!”
冬林吓的一个激灵,魂从天灵盖儿飞出一半,尚未来得及反应沈妉心已如一道闪电窜了出去。
“画徒沈妉心,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沈妉心一步垮到门前,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宛如武林高手。连被吓了一愣的皇后娘娘都不自觉的嘴角一扬,竟无半分恼怒。
紧随其后的冬林忍不住东施效颦,险些滑过头,慌忙磕头:“恭迎娘娘回宫!”
“大胆!”平常迅猛如虎般烂在了皇后娘娘御前。
沈妉心视而不见,直起身子歪着头看向赫连完颜,一双杏仁眸睁的亮晶晶,道:“皇后娘娘,小人昨夜苦思冥想难以入眠,只恨不懂娘娘良苦用心,悔之切切!还望娘娘原谅小人今日姗姗来迟!”
“睡迟了?”皇后娘娘莞尔一笑。
“正是!”沈妉心大义凛然,从容不迫。
冬林只觉大难临头,浑身颤抖,又瞧见师父平常瞪来一眼,抖的更凶。谁料,皇后娘娘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走过沈妉心身侧时,道:“随本宫来。”
“来嘞!”沈妉心抱起画卷,尚有闲心的踢了一脚仍跪着发抖的冬林,低声道:“跟上!”
景致还是那个美景,余闲草屋仍是那个竹林草屋,雨声渐大,红鸾搬来了炭盆小心翼翼的放在屋中空旷之地。沈妉心偷看了几眼,放在寻常人家,也算是个美艳娇娘。就是性子冷了些,从头到尾只瞥了沈妉心一眼。
“先生,喝茶。”寡言少语,手脚麻利。
沈妉心没来得及尝一口皇后娘娘亲自调配的雪阳春,便先奉上了皇后娘娘不经意瞟了好几眼的画卷。皇后娘娘的神色与当初三位大家如出一辙,惊叹之余指了指画中的男子,问道:“这是你自己?”
沈妉心被呛的干咳了几声,失笑道:“娘娘慧眼如炬,怎会瞧不出这其中意境?”
赫连完颜撇了她一眼,嘴角噙着笑,“难怪蔡大家破格收你为关门弟子,宫中的传言也并非虚假,只是你这画……”
“有何不妥?”沈妉心心头没来由一慌。
赫连完颜指尖在画上随笔墨线条游走,她的手不似深宫后院娇养出来的白皙细腻,指端末有老茧,许是常年练剑的缘故,却无端引人遐想。一幅画即将走完,赫连完颜才玩味道:“这笔法不似你所擅长。”
果真,沈妉心微微一愣。
赫连完颜压住心头一丝窃喜,继而道:“本宫虽不精于此道,但笔法与剑法相通,剑者讲究一招一式皆有行迹可循,差分毫则难以制敌。沈先生笔法虽一气呵成,却难掩细小纰漏,本宫说的对还是不对?”
沈妉心默默的收敛起杂念,再度审视起面前的女子。凭借小聪明小手段怕是难以应对,这个女子颖悟绝伦,细致入微且懂得融会贯通,若得不到她的庇护,那日后便是强大无匹的对手!
念及此,沈妉心淡然笑道:“皇后娘娘真知灼见,小人惭愧。”
“你本胜于蔡寻,为何甘愿拜师?”赫连完颜步步紧逼。
沈妉心双手奉上另一副画卷,隐晦笑道:“娘娘看完这幅图,便知道为何了?”沈妉心缓慢展开画卷,待展露一半时,赫连完颜已然认出,诧异道:“源贵妃闽州探亲图?”
“正是。”沈妉心说着,将两幅画上下摆在一处,指着画中人物的眉眼,继续道,“娘娘请看,阚岷居士虽不以人像著称,可他独到的笔法却让画中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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