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呈上食盒,红鸾接过打开,一股清香四散而来,皇后娘娘不等红鸾递上筷箸便两指拈起一块,放在眼前细看了一阵,问道:“你还会做这些?”
沈妉心皮笑肉不笑,“小人好吃,在老家时跟着老人学的,雕虫小技难登娘娘雅堂,权当尝个鲜儿。”
赫连完颜小尝了一口,惊喜道:“嗯!着实比御膳房做的好!”
“娘娘喜欢,何时想吃只需知会小人一声便可。”沈妉心卑躬屈膝,一心讨好。
赫连完颜轻笑一声,两指一松只缺了一小半的小葱油饼应声落地,扑腾了两下,躺在了沈妉心跟前。沈妉心抬头望去,眉峰微扬,双目微眯,皇后娘娘不高兴了。
按理,稍微有点儿眼力劲儿的人此刻早都该跪地求饶,甭管缘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喊冤,也好过沈妉心眼下这么傻不愣登的站着。
“论阴谋诡计本是权臣宦官所为,你一个小小画徒身份低微胆子倒是不小,竟打起本宫的主意来了?”
赫连完颜身为中宫之主,岂会不明白后宫之道。那画上的源贵妃原是晋朝开国将军之女,此将军行径暴虐却手握重兵,皇帝为权衡利弊不得已娶其女为妃,而后借探亲之由行刺。这源贵妃回家探亲时已知此事,却因皇帝以其子女为要挟,有苦难言,终究亲手葬送了一将军府的人命。
这岂不是在暗示赫连完颜,若要牵制褚郾城必定得是皇室子女,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宋明月奈何不得?
沈妉心一脸迷茫,不知其意,“娘娘说的什么?小人听不大懂。”
红鸾此时将几页白纸丢在沈妉心面前,冷声道:“朝堂江湖皆查不出你的底细,你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入宫,今日若不交代清楚,即可便送你入大理寺。”
沈妉心拾起纸,上头除却“沈丹心”三个大字一片空白。
赫连完颜好整以暇的等着沈妉心哭天喊地,岂料沈妉心只淡然一笑,将那几页纸整齐叠好揣入怀内,平声道:“小人就是沈妉心,从世间而来,偶然入宫,苟活于世。”
“只是如此?”赫连完颜红唇微扬。
沈妉心垂眸,“只是如此,别无所求。”
“你这画技师承何人?”
“打小与山林作伴,与草木而眠,枝桠做笔,大地为纸,自然天成。”
“山林不自在?为何出世?”
“家人辞世,独身天地,孤独寂寥,总归难逃世间红尘。”沈妉心心中求爷爷告奶奶,暗道童言无忌。
“一派胡言!”赫连完颜大怒。
沈妉心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微笑道:“娘娘信也好,不信也罢,小人命薄言轻,今日若命丧于此,亦是天意使然,我不悔。”
“拉下去!”
早已在旁摩拳擦掌的平常恨不得能原地取了沈妉心的人头,一步上前拉着沈妉心的胳膊就往外拽,力道之大拉扯的沈妉心一个踉跄险些摔出门去。可沈妉心脸上笑意不减,似意犹未尽的看了赫连完颜一眼。
“慢着!”就在沈妉心一脚跨出门槛儿时,赫连完颜忽然道,“回来。”
沈妉心轻拂开一脸不可置信的平常,昂首挺胸折回了皇后娘娘跟前,一揖到底,朗声道:“多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你不怕死?”赫连完颜浮起一丝笑意,全无方才的怒意。
“怕!”沈妉心毫无惧色,“可更怕活的糊涂。”
“放肆!”红莲横眉倒竖,从未有人能在皇后娘娘面前这般一本正经的胡扯乱编,偏偏皇后娘娘竟还如此纵容!
“这位姐姐若是温婉些,不知要偷了天下多少男子的心。”沈妉心不怕死的道。
“你!登徒子!娘娘,容红鸾拔了他的舌,看他还胡说八道!”
赫连完颜大笑。
红鸾瞠目结舌,今日娘娘是怎么了?怎会任由一个蝼蚁般的画徒在此大放厥词?
“沈妉心,本宫倒想看看日后你是如何活的明白,红鸾去把探亲图取来。”
“叩谢娘娘宏恩!”
出了济天宫,沈妉心抱着画卷先是疾走,而后是小跑,最后一路飞奔回了青墨院。看门小侍童只见沈先生脸色苍白的吓人,一言不发闷头跑进了院内,几次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个狗吃屎。
正在画房闭门作画的孟大家被突然踹开的门吓的不轻,一笔画出了纸外,只见脸色雪白的沈妉心丢来一个画卷,他才慌手慌脚的接稳,抬头时人便没了踪影。
沈妉心马不停蹄的奔向三十六厢房,一口气窜入了房内,大力甩上门,一手撑着房门,怔了许久,才喘出一口气。接着便越喘越急,人也似精疲力尽一般靠着门滑落下来,跌坐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沈妉心气息总算平稳下来,她反手摸了一下背后,厚重的棉衣竟已湿透。
她低头望着手心,惊魂未定,喃喃自语:“好险,捡了条命,不亏……”
第23章
过年是个大日子。
若是下场瑞雪那更是再好不过。
可对于天子府邸的皇宫而言,过年是论功行赏,论罪刑罚,天子百官相互试探买椟还珠的日子。宫里当差的,当值的,比往日更加繁忙。于他们而言,可算不上是个好日子。
除夕夜的群臣宴,源自当年赵宗谦领兵征伐时,平日里四处征讨忙着攻打某个城池,忙着驻守某个郡县,除了功勋和性命以外皆无暇顾及。故而,年关时不论贫富与否,赵宗谦总要大张旗鼓的犒劳三军。活着的弟兄喝酒吃肉,死了的也能分上一碗刀头酒。
除却北莽边境驻守的大臣,四品以上一律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鲁国公的世子婚事在新元之后,今年又不能入席。其余远一些,例如千里之外的汴州、闽州、扬州等大小官员,有些不得不提前数月赶往陇城。甚至有路途上出了意外客死他乡的例子,但至今无人敢违抗皇令。
在皇宫里,与此事无关的人有三,宋明月、宋明珏以及更无所事事的沈妉心。
往年宋明月会偷摸着去尚衣局讨要些边角料,给自己和弟弟明珏裁一套新衣服。今年据说北莽数次骚扰,惹得西域人不敢走那条紧挨着北莽的蹇玉道,莫说边角料了,连后宫嫔妃今年用的都是江南进贡的绸锦。
百无聊赖的沈妉心得知此事后,忙不迭的送来了几张画,说是让宋明月给尚衣局送去,最后两张画若做出来,就当谢礼送给宋氏姐弟。沈妉心还嘱咐,未送到尚衣局,不许宋明月偷看,尚衣局的人问什么如实照答便是。
宋明月满腹狐疑的将画送去了尚衣局,迎门的女史只瞧了一眼便顾不得宋明月,慌忙进门去唤了左典衣,左典衣瞧过后又去寻了右司衣。宋明月尚衣局来的少,右司衣问了一通,她如实回答。而后那右司衣便道:“隔日便将衣物送到。”
宋明月仍是一头雾水,正欲离去,那右司衣又喊住她问了句:“这画当真出自那位蔡大家弟子之手?可否为我引见一二?”
宋明月头一回这般不知所措,看着那右司衣灼热的目光,她实在难以回绝,何况人还要送她一套新衣物。
除夕前一日,新服如约而至。
沈妉心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摘来的枯草,翘着个二郎腿,躺在宋明月家的井天小院里晒日头。撇了一眼宋明月手里的衣物,故作高深道:“傻了吧,我没骗你吧,进屋试试。”
晋朝的服饰素来简单,传到武夫赵宗谦这代就更为简朴,富贵人家只从衣料上才能瞧的出不同。宋明月穿上身后,无比震惊,样式只略微改动,但不细瞧真看不出来。但从衣襟到袖口,再从绳结到束腰,就连下摆皆做的精细绝伦,衣服上的走线纹路更是考究,明明繁复看着却令人赏心悦目,好似一幅画刻印在了上头。
宋明月这身淡绿宽袖襦裙服,上以竹叶纹路点缀,祥云袖口为辅,下以竖纹踩边,银丝内纹镶嵌,乍眼一看好似一片银竹若隐若现。衬的小家碧玉那倾城的容貌,有了几分脱尘之气。
“好看。”沈妉心笑眯了眼。
宋明月面带赧羞,娉婷步姿走到沈妉心面前,“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沈妉心咬了下枯草根,并不回答:“我就当你这是在夸我。”
“油嘴滑舌。”宋明月娇嗔的模样甚是可人,她转身走到石墩边,刚要坐下又犹豫了。
沈妉心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小心思,忍不住笑道:“黔锦容易清洗,放心的坐。”
这时宋明珏也换上了新服,先是打量了宋明月一番直夸妙不可言,而后显摆的在二人面前转了一圈,兴高采烈的问:“姐,好看么?”
男子服饰相比起女子简单的多,长袍以罗丝轻覆,在阳光下忽闪忽现,宋明珏一身白袍下摆处以些微墨韵点缀。独特就独特在衣襟和窄袖均是翻口,朝下处别出心裁的绣上了三颗扁玉珠子。
“沈兄,你的呢?”唇红齿白小少年模样的宋明珏看了一眼一身素服的沈妉心。
沈妉心眯了眯眼,慵懒道:“许是送去了青墨院,跟你的相差无几,我懒得折腾。”
说起青墨院宋明月这才回过神来,望了一眼天,猛然道:“你都来这儿半日了,还不回去?”
与清闲的夫子院不同,每年青墨院都得为群臣宴献上一两幅画以供远道而来的大小官员一饱眼福,眼下最是繁忙之际,作为名满天下无寻道人的关门弟子竟如此悠哉,实在不合常理。
沈妉心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只是不怎么雅观,慢悠悠的道:“师父日理万机哪有空管我的闲事,倒是提了句群臣宴上要领我去涨涨见识……”沈妉心忽然转过头,面朝着宋明月,双目发光,“诶,不然你随我一同去?”
宋明月瘪着嘴,嗤之以鼻:“去作甚?自找无趣?”
自讨没趣的沈妉心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刚要躺回去又如同诈尸一般弹了起来,吓了俩姐弟一跳。
“不如这样,咱们晚上溜出宫去吧?”
此话一出,不仅宋明月一脸索然无味,就连宋明珏也是兴致缺缺。宋明珏轻叹了口气,指了指门外,道:“除夕夜宫中来往的人多,赵宗谦生怕我们趁机逃跑,往年都会安排四个禁卫在门口守夜,这小院看着破旧,可固若金汤谁也别想进来,谁也别想出去。”
沈妉心愣了片刻,颓然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晚些时候我再过来,顺道带些宫廷御宴。”
其实用不着沈妉心操这份闲心,每年赵宗谦都会赏姐弟俩一顿好菜,只是姐弟俩从不曾动一口。因为那五道菜皆是他们的父皇,宋徽最喜吃的。
西落余晖时,入宫的长道已早早挂起了烛笼,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正南门前车马如龙,许久未见或久仰大名的大小官员,皇亲贵胄相互吹捧。还是姿色各异的女眷好看些,只不过相敬如宾客套家常,也不比左道的阿谀奉承好多少。
内侍们各司其职,一部分领着群臣往奉天殿去,一部分领着女眷往中宫去。沈妉心与青墨院的三位大家走在长道一侧的墙头上,俯视望去,啧啧称奇:“百鬼夜行也不过如此吧?”
蔡寻狠狠刮了她一眼,冷声道:“宴上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为师第一个大义灭亲。”
沈妉心嘿嘿一笑,道了两声谨记。不一会儿就又被长道上的景象吸引了目光,只见走在长道最前头由一内侍领着一嘬人,中间也由一内侍领着一嘬人,最后竟仍是如此。而刚到的官员则下了马车便纷纷自动走向其中一嘬,似是归类好了的。沈妉心看着稀奇,拉了拉蔡寻的宽袖袍,低声问道:“师父,您看下头。”
走在最靠边儿的于孟人低头瞅了一眼,冷哼道:“朝党内派,有何稀奇的?”
蔡寻默不作声,使了个眼色。狼狈为奸惯了的沈妉心立即心领神会,追问道:“孟大家,您可知道这朝堂上有几派?”
从不输人的孟大家肩膀一挺,上了道儿,也不忘讥讽几句:“虽说墨家纵情山野,不问世事,但身在宫中这些事儿老蔡也不教你一二?”见沈妉心一副虚心讨教的模样,于孟人也不藏掖,徐徐道来:“你看那走在前头的,是当朝宰执萧玄仲虽称不上一手遮天,但也遮盖了半壁朝野。中间那位是枢密使温承,清廉正直就是有些迂腐固执,陛下对其颇有怨言却离不得他辅佐。最后那位是户部尚书左丘明,党羽众多却都安分守己,极少参与两派之争,最得圣心。只不过近来也有些蠢蠢欲动。”
这是演上了一出三足鼎立啊,沈妉心缠着于孟人继续问:“这是为何?”
于孟人轻蔑的收回目光,冷哼道:“自古朝堂动荡,皆始于立储之争。”他侧头看了蔡寻一眼,低声道:“你这呆头呆脑的徒弟可得看紧些,他眼下可是宫中风言风语的大角儿,有的事儿会自个儿寻上门来。”
沈妉心看了看于孟人,又看了看蔡寻,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老蔡头儿眸子黯又复明,洒然道:“既是纵情山野,便随他去吧。”
群臣宴上声势浩大,井然有序的内侍有条不紊的上着菜肴,皇帝举杯敬天下百官呼应。而后雷声大雨点小的行赏论罚,百官齐赞今年风调雨顺各地相安无事,沈妉心怀疑他们私下早已串通一气,赵宗谦就是个睁眼瞎。
终于有幸远远见了一眼传闻中的天子一面,沈妉心失望透顶,赵宗谦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武夫长相。若不是身形挺拔,自有一股霸者威严,立在皇后赫连完颜身侧简直就是山鸡配凤凰。在瞧瞧座下各有千秋的子女,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大抵就是如此。
喝完壶中酒,沈妉心撇了一眼应酬不断的蔡寻,嘴角噙着讥笑。任凭老蔡头儿在青墨院如何的作威作福,对谁也爱答不理,到了这群臣宴上还不得向世俗低头。百无聊赖的沈妉心正琢磨着这个汉白玉的酒壶真精致,带回去给小家碧玉当茶壶,一个不怎么识趣的人影就晃到了她跟前。
沈妉心似是有些醉意,摇头晃脑半阖着眼望去,“哟,这不是六皇子嘛?”
第24章
赵氶两手空空,看来不是来虚与委蛇,推杯换盏的。
“这宴上孤芳自赏的人有二,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你。与其在此独酌,不如随我出去走走?”赵氶发来意味不明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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