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马寺十五日宋明月不是白去的,沈妉心心知其中必有猫腻,可依着宋明月的性子当面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在青墨院养伤的这些时日,她也曾多方旁敲侧击,人宋小娘子仍是应付自如,滴水不漏。想来定是受了皇后娘娘普照大地的恩惠不假。
蔡寻眼底溢出几分赞赏之意,待沈妉心抬眸望来时又复如初,疾首痛心道:“想为师当年何等风光,就连陛下也得给三分薄面,如今却是老来恨呐老来恨哟!”
沈妉心习以为常,冷哼道:“看来师父着徒儿去皇后娘娘那送画也是早有预谋,既话已至此,师父不如与徒儿交个底儿?也免得徒儿蒙冤屈死。”
“不可胡言!”蔡寻吹胡子瞪眼,“莫说死,便是少了一分一毫……”
沈妉心莫名心头一动,老蔡头儿原来这般稀罕她?
蔡寻一拍桌,怒生豪气:“为师这脸往哪儿搁!?”
沈妉心狠狠翻了个白眼,她可算明白了,自己这个便宜师父干啥啥不行,插科打诨第一名!
蔡寻站起身,弹了弹袍子上的饼末残渣,拢了拢头顶的束发,意味深长的道:“徒儿啊,你猜任你猜,有些事儿却不可妄自揣测,为师言只能尽于此。至于宋明月嘛,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有那闲情管天潢家事不如好好琢磨琢磨你那煎饼果子,兴许皇后娘娘一高兴,就把她指给了你呢?”
老道言罢,飘然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沈妉心独自琢磨,抓心挠肺。
“臭鸡蛋老道!成日神神叨叨,废话连篇没一句人话!”
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要是一个煎饼果子就能摆平的,她用的着鸡鸣时便爬起来亲自炸了这五大盘小葱油饼吗!?
所幸,这种心浮气躁的日子没过两日,宫内便宛如春雷乍响,闲言碎语如潮水倒倾浸透了皇城内每一个角落。
原来,要下嫁给鲁国公世子的不是宋氏孤女,而是八公主赵環!
沈妉心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在姓赵的眼皮子低下偷鸡转凤的,只是听闻此消息时猛然明白了老道的那句“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本该喜极而泣的沈妉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按老道的话说,宋明月这回是侥幸逃过了褚家“和尚”,下一个又是哪家的大庙?
眼下沈妉心的心头犹如万蚁啃噬,倘若小葱油饼管用的话,恨不得用十箩筐的小葱油饼砸死那个臭鸡蛋老道!
就在沈妉心暗自琢磨时,过了个年明显长高几寸的小侍童连跑带喘的寻到了在小庭院消磨度日的她。不知为何,自打沈妉心入了青墨院后,皇帝陛下竟从未踏足过,便也从未见过如此惊慌失措的小侍童。
沈妉心不急不缓的给小侍童斟了杯茶水,“出了什么事儿?莫急,先喝口水缓缓再说不迟。”
小侍童哪里敢接,连忙摆手又拍胸,喘上口气道:“先生不好啦,鲁国公携世子登门拜访,三位大家皆不在,只得您出面啦!”
“啥!?”沈妉心一愣,说曹操,曹操就到!?果然不能背地里瞎议论他人,这现世报来的也忒快了点儿吧?
“你没与他们说三位大家不在院中?”
小侍童苦着脸道:“说了,可鲁国公说先生在也是一样的。”
沈妉心伸手就给了小侍童一个暴栗,骂骂咧咧:“没用的东西,枉费本先生平日白白对你们好!”
小侍童委屈的双手护头,小声道:“那可是鲁国公,一拳头下来十个先生也不顶用……”
沈妉心穿好鞋,气的一脚踹在小侍童腚上,笑骂道:“如你这般胆小怕事,咱们青墨院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既然大家都不在,就给本先生打起十分精神头儿来!”
“是,先生!”小侍童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儿,挺胸昂头跟在沈妉心后头。
皇城禁宫,除奴婢以外只跪皇室族人。沈妉心瞧见院门口立这的两个魁梧身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摆起笑脸,待十步开外处,作揖朗声道:“沈妉心拜见鲁国公,世子,不知二位来访,有失远迎,望二位见谅则个!”
鬓角虽斑白,却目光熠熠,气势逼人的中年男子嘴角噙笑,回礼道:“先生客气,我父子二人也是临时起意,未扰了先生雅兴才好。”
“在下岂敢,二位里头请。”青墨院鲜少来外臣,宫内虽不曾明文规定但大臣们皆心照不宣的对此地退避三舍。如褚郾城这般的殊荣骁将亦是头一回,沈妉心在来时的路上思量再三,将会客地直接设在了正厅中。
雅阁小庭院为皇帝专设,自是不妥。待于前厅又有轻怠之嫌,唯有正厅稍显庄重。这位被皇帝陛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鲁国公,可怠慢不得。入正厅时,沈妉心余光瞥见褚郾城的面色未变,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国公请,世子请。”沈妉心招呼二人入座,自己坐于二人对面,“看茶。”
小侍童们井然有序鱼贯而入,放下茶盏后,拜礼而退。沈妉心漫不经心的喝着茶,借着揭盖的间隙,打量了那名青年世子一眼,果然如宋明珏所言无二,看面相,是个愣头愣脑的武痴无疑。
幸好小家碧玉没有嫁给他,否则当真是暴殄天物。不过话说回来,八公主那等姿容,嫁给他好似也是一颗白菜被猪拱了。沈妉心不禁为那一面之缘的冷艳公主感到由衷的惋惜。
沈妉心的腹非心谤被褚郾城的一声叹息打断,就听他道:“想当年,水容的夫人卷还是由蔡大家亲手执笔所画,一转眼便过去了十一年,竟物是人非。这青墨院倒是一如既往,不曾有变。”
沈妉心面色平淡,道:“第一夫人,在下略有耳闻,名不虚传。”
褚郾城但笑不语,喝了口茶称了声好,环视的目光猛然落在沈妉心身上,笑道:“听闻年关前夕,先生给皇后娘娘呈了一幅探亲图,可有此事?”
青年世子的目光宛如一道利箭直射而来,沈妉心心口狂跳,迎上褚郾城不知深浅的眸子,平声静道:“确有其事。”
第40章
沈妉心暗呼不妙!这面上瞧着谦和恭顺的父子,该不会是来秋后算账,口诛笔伐的吧?今日崇文街的千客楼有一场文墨鉴,一大早三位大家就出了宫,方才沈妉心已差了人去寻,可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半个时辰,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可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褚郾城气定神闲的抿了口茶水,慢条斯理道:“那先生可知原本钦定的世子妃,其实是那宋氏孤女?”
沈妉心莫名一愣,“不知,这与在下何干?”
“先生,当真不知?”褚郾城微微眯眼,沈妉心不由得背脊一凉。
手屠万人的武将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浑然天成的戾气,谈笑间收放自如,压迫人于无形之中。此时沈妉心手心已全是汗水,她尽力不着痕迹的放下茶盏以免手滑,不动声色的道:“说来不怕国公笑话,皇后娘娘原本是要观在下那幅临摹石大家的兰溪戏水图,在下存了私心,虽自认比不得师尊却也想借大家之手一鸣冲天。不成想,却叫国公有此误会,是在下疏忽大意,望国公莫要怪罪。”
褚郾城神色一敛,笑呵呵道:“先生何罪之有,今日匆忙而来,倒是我父子二人唐突了。只随口一问,莫要令先生误会了才好。”
世人皆知,文坛素来只评当今,不问政事。墨豪更是钟情山林,洒脱尘世。你一个堂堂鲁国公跑来青墨院,询问天潢家事,这算哪门子的随口一问?摆明了就是来刨根问底的!
“岂敢岂敢。”沈妉心下意识的手伸向茶盏,掂量了一瞬,又缩了回来,转目对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世子作揖道:“既提及此事,那在下理应先向世子贺喜,不知吉日可已定下?”
“三月初三。”清澈的嗓音与青年世子刚毅的相貌迥然不同。
“届时在下定要去讨杯喜酒!”沈妉心发自肺腑的欢喜道。
“你为何如此高兴?”青年世子,褚云恒浓眉皱起,宛如两柄利剑倒竖。
沈妉心错愕的看了看风轻云淡似是打算置身事外的鲁国公,讪笑道:“世人皆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世子如今迎娶公主开枝散叶为大孝,如何不值得高兴?”
褚云恒盯着沈妉心,似在沉思,可沈妉心却觉得置身油锅,浑身不自在。
半晌,褚云恒沉声道:“就算如此,我却觉得你有些得意忘形。全天下的人似乎都很高兴,唯有你是真心实意对我道喜。”
沈妉心喉间一涩,竟无言以对。这武呆子除却武道上的天赋异禀,似乎还有不为人知的奇才之处。照此情形看来,褚郾城定是心知肚明。
就在沈妉心绞尽脑汁时,褚云恒又问道:“沈先生,成亲生子当真如世人所言的那般好吗?”
沈妉心即便再如何的才思敏捷也难以预料,褚郾城是故意为之任之,还是随性而为。当下只得稳住心境,放手一搏,于是道:“世子这可问错了人,您该问问国公,当年在产房外听闻世子呱呱坠地时是如何的喜极而泣。”
闻言,褚云恒侧头看向褚郾城,鲁国公则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气海磅礴。
“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百战永不败,名扬震四海,皆不如此。”
沈妉心笑而不语,却叫这威武将军的后两句震的心惊胆颤,百战永不败?这世上真有人能一生都立于不败之地?那还是人吗?
褚云恒面色看不出喜怒,只微微垂头道:“多谢先生,云恒受教了。”
既已放手一搏,不如一搏到底,如此无需顾虑的试探良机他日难再有,沈妉心咽了口唾沫,笑道:“在下岂敢当,但话已至此,也不妨再多说几句。凡事皆有两面,例如这四大幸事,若各加一句在后头,便会变为不幸。”
“哦?”褚郾城饶有兴致的道,“先生请讲。”
“金榜题名时,独独你落榜。久旱逢甘霖,雷雨淹田垄。百战永不败,孤独求一败。名扬震四海,真情已枉然。”
话至一半时,褚郾城早已变了脸色。言罢,沈妉心起身朝褚郾城一揖到底,道:“在下若所言有失,还望鲁国公大肚能容,千万恕罪!”
眼瞅着后知后觉的呆愣世子就要拍桌而起,褚郾城伸手一栏,冷笑道:“牙尖嘴利,不愧是蔡老道的关门弟子。”继而,他又怅然若失的摇头苦笑,“真情已枉然,十一年了,我又何曾不悔!”
哟!?沈妉心挺直了腰板,这老哥还真有故事啊?
沈妉心试探问道:“您指的可是第一夫人?”
可姜还是老的辣,只一眨眼褚郾城又平复如初,淡笑道:“先生许不知,当年本将率旧部立于城头下,是蔡大家急马奔来阻我远赴边陲,终究是我一意孤行铸成大错。”褚郾城长叹一声,顿了半晌霍然起身,“劳先生转告,褚郾城有愧于夫人,无愧于镇北十万将士!告辞!”
褚云恒朝沈妉心微微颔首,一板一眼道:“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人。”接着便紧随其父离去。
沈妉心在原地怔了半响,才扯着嗓子喊道:“恭送国公,世子!”
可人已行至远门,也不知听没听见,下一刻,只见鲁国公扬了扬手,父子二人的身影隐没在转角处。沈妉心长长吁出一口气,累瘫在高椅上。
父子二人并肩走在空旷的宫道上,褚郾城嘴角微扬,眉眼微弯,眼角的皱纹如鱼尾般皱起,他轻笑道:“今日竟有意外收获,恒儿,你可知那老道曾夸下海口,为父此生若再难踏足京畿,他便要为你寻一良缘收做徒弟,可谁又能料想十二年之后,便是他的徒弟为你促成了这段姻缘,果真应了造化弄人。”
神色古板的青年不以为然,皱眉道:“可儿子不想娶妻,那沈先生倒是有些意思。”
褚郾城诧异的瞧了呆板青年一眼,收回目光,沉声道:“此人性如君子淡于水,却心似小人沉如渊,你若想与他亲近,浅尝即可。”
“是,都听爹的。”
沈妉心缓了许久的神,刚伸了个懒腰,先前那小侍童又匆匆忙忙跑来跟前,大呼小叫:“先生不好啦!”
看神情比先前有过之无不及,沈妉心吓了一大跳,险些从高椅上摔下来,急忙问道:“又出什么事儿了!?”
小侍童指了指门外,面色骇人:“八……八公主殿下来了!”
走了个翻江倒海的,又来了个大闹天宫的,青墨院的好日子是不是到头儿了?要不然她还是赶紧收拾收拾细软跑路吧?
小侍童见沈妉心愣在当场,脸色阴沉着也不吭声,下意识的捂住了腚,好言提醒道:“先生,公主已快到正厅门前了……您看?”
沈妉心挥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小侍童后脑勺,骂道:“你怎么不早说!嫌本先生命长与你们抢饭吃是怎么着?”
旋即也顾不得其他,起身理了理仪容,刚踏出一步,就见那冷艳公主一脚入了正厅,沈妉心笑的脸皮抽搐,迎上两步撩起下摆跪拜道:“沈妉心叩见公主殿下,万福永安。”
赵環目光一瞥便瞧见高几上摆着尚未收拾的三盏茶,冷声道:“方才来者可是鲁国公父子?”
“正是。”沈妉心暗自嘀咕,又来个套话儿的?探亲图那茬子事儿硬是过不去了!?
“既如此,本公主便也不与你多言,那父子来此何意?你若胆敢有半句假话,往后宋氏姐弟可没好日子过。”赵環居高临下的看着沈妉心,目光阴寒如霜。
面对这突如其来且光明正大的威胁,沈妉心登时哭的丧如考妣,这还嫌不够,她一把抱住八公主的大腿,哭声道:“公主殿下明鉴呐,小人哪有那个胆子,先前被鲁国公大人吓的够呛不说,眼……眼下已……已是,是心胆俱裂,绝不敢,绝不敢有半分欺瞒!他们……他们就是来寻师尊蔡大家叙旧的!”
素养极好的八公主挣扎了几下,熟料这人瞧着清瘦力气倒是不小。当着宫人的面又不好破口大骂,只得任由那双不安分的手死拽着不放。可大腿内侧那酥麻的感觉却令尊贵的公主殿下不由得涨红了脸,终于忍耐不住,伸手推了沈妉心一把。
八公主手下的宫人们在宫内是出了名的极为听令,八公主不曾开口,宫人们便始终不得动一下手。于是,沈妉心再如何的孟浪行径,宫人们也只低着头垂手巍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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