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寻默不作声,走到画前,竟是提起了笔,瞧了一眼不似先前莽撞,格外恭敬的沈妉心道:“老夫可否?”
作画之人皆知,最忌讳旁人添笔。可沈妉心没这讲究,她本也不是什么成名大家,身段又不能当饭吃。于是点了点头,笑道:“此乃小人之幸。”
蔡寻破天荒的有了一丝笑意,提笔落下。不歇片刻,蔡寻便收了笔,众人上前一看,画中的几位女子平添了几分灵气,沈妉心更是看的目瞪口呆。只这区区几笔就将这幅画徒然生出了鲜活之气,果然大家还是大家。沈妉心能在炭笔画上自诩不凡,可这水墨画明显还是蔡寻更胜一筹。
多少年没心服口服过的沈妉心,对着蔡寻便是深深一揖,“大家落笔精妙,小人甘拜下风!”
蔡寻竟哈哈大笑,抬手指了指沈妉心,道:“你这小友不简单,话也耿直,与老夫还算对付。”
于孟人半阖着眼,对身侧的颜梦卿低声道:“老蔡这回捡着宝了。”
沈妉心抬头望了望蔡寻三人,又看了看欣喜若狂的宋明珏,仍是一脸不知所谓。宋明珏看着闹心,走过去拉了拉沈妉心的袖口,小声道:“愣着作甚,蔡大家这是要收你为徒!还不拜师!”
“哦哦。”沈妉心仿佛如梦初醒,撩起下摆,想了想还是跪了下去,对着蔡寻就是一个响叩,“先生在上,请受小……哦不,学……也不对啊,弟子?嗯,弟子一拜!”
蔡寻神色古怪,看着脚下的沈妉心,忧心道:“你这小子怎么瞧着脑子不太灵光?”
沈妉心直起身,一本正经的回道:“凡是天赋异禀之人,除却天赋之外皆不大灵光,先生莫要后悔。”
蔡寻又是一阵大笑,连道了三声好,“即日起你便在这青墨院做做杂活,长长眼力,何时灵光了,何时为师的再授道于你,如何?”
沈妉心虽有好学之心,但尚记得目的何在。做杂活好呀,她又能游手好闲的混日子了,于是欢天喜地的又磕了个头,“谢师父教诲!”
蔡寻不笑了,眉头一皱,挥袖而去。
于孟人偷着乐了两声,又对身侧的颜梦卿道:“是宝是废尚且未知。”
无寻道人说到做到,让沈妉心做杂活便真的是杂活,洗砚台晾纸笔,打扫庭院擦栏杆,浇花草洗池子,整日整日可没让沈妉心有游手好闲的功夫。院里的侍童们可乐坏了,来了个免费苦力,虽说是无寻道人关门弟子可人也没什么架子,心眼也不坏,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一日擦完桌椅的沈妉心坐在正厅台阶上,看着自己日渐粗糙的双手发愣。想当年这双手可多金贵啊,为了学画画家里的长辈们硬是把她惯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巨富千金,险些就为这双手上了千万保险。可如今却在此受这不见天日的窝囊罪,自打落湖那日已过了半月有余,莫说进展了,再过几日这样的日子沈妉心怕是要把来此的目的都给忘了。
好在小家碧玉的宋明月这些时日还算通情达理,非但没有催促每日回去时还对她嘘寒问暖。起先她膈应的浑身不自在,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几乎都要忘了小家碧玉凶悍起来是什么模样。
宋明珏上完堂课,每日都要来青墨院等沈妉心一同回宫人所。时不时得三位大家旁敲侧击的点拨,墨画功底倒是受益匪浅,日益精进。
沈妉心实在看不下去,回去的路上便问道:“我瞧那仨老头儿挺欣赏你的,为何不直接授道于你,岂不是更好?”
宋明珏古怪的瞥了她一眼,含蓄反问道:“沈兄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沈妉心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于沈妉心此人,宋明珏从来就拿捏不准。行事看似莽撞,荒诞不经,却总在关键时刻张弛有度。面上看似天真烂漫,心思单纯,又总是出其不意,妙言要道。
怪人一个。
宋明珏微微摇头,不与她计较,漫不经心道:“因赵……咳陛下近些年倡提墨豪的做派,天下已有墨豪胜压文豪的趋势,更多学子弃文从墨。我本是前朝遗孤,容我进得夫子院已是皇恩浩荡,陛下又怎许我沾染墨家?”
“小心眼儿。”沈妉心撇嘴,顺势伸展了下腰肢,“我看呐,是他那几个草包儿子不争气,怕被你给比下去面上无光吧?”
只见宋明珏忽然面色骤变,惊惧无比。伸手不分力道就打在了沈妉心的小腹,沈妉心硬生生遭此重击,当即捂着腹部痛呼一声,屈膝躬身。还没等沈妉心腹部传来的痛楚转变成怒火从口中喷出,抬头就见前方不远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容貌却已隐约生出一副倾城之姿,半点儿不比小家碧玉差。女子身着锦衣华服,发插碧玉步摇,款款而来。
宋明珏早已微微垂头,作揖道:“宋明珏见过環公主殿下。”顺势又踢了一脚捂着肚子发愣的沈妉心。
沈妉心赶忙直起身,依葫芦画瓢:“小……小人沈妉心见过環公主殿下。”
女子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瞧也没瞧宋明珏一眼,丝毫不避讳的在沈妉心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轻笑道:“沈丹心,你便是蔡大家前些日子收的闭门弟子?样貌平平无奇,身形也弱不经风,那脾性怪异的蔡寻瞧上你哪儿点好?”
“手好。”沈妉心陪笑回道。
宋明珏一口气顶在了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女子丹凤眼微微眯起,上前一步,细细打量了沈妉心的双手,嗔笑道:“还真是好,纤纤十指还不及我宫里头的侍女细嫩。”
不知是沈妉心没听懂,还是装不懂,仍是笑意不改,道:“活儿也好。”
女子脸上的笑意渐失,宋明珏那口气终于提了上来,连忙赔罪道:“環公主莫怪,这小子入画太深时常风言风语,您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沈妉心适宜的朝女子咧嘴一笑,憨厚又蠢。
女子这才复而展颜,朝沈妉心大度一笑道:“今日也是凑巧,我愿便想与这位宫中风传的大家弟子见上一见,没想竟得了个悔憾的结果,也罢。”
言罢,女子便领着一众宫人离去。
沈妉心回头瞧了几眼,这環公主气焰嚣张不比那祸害人间的卉公主差几分,只不过这随行的阵仗就差远了。
“诶,我说。”沈妉心打了打身侧宋明珏的胳膊,“这有毒的水仙儿是什么来头?”
宋明珏慌忙捂住了沈妉心这张惹祸天下第一的嘴,左右张望了一圈,愤声道:“你可少说两句吧,那是八公主,什么有毒的水仙儿,给有心者听见了就是蔡大家弟子也没人救你!”
沈妉心被捂的喘不过气来,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掰开宋明珏的手,喘着气道:“她那般阴阳怪气的讥讽我,背地里说两句还说不得了?”
宋明珏背脊发凉,阵阵后怕,拉着沈妉心就疾步往宫人所去。
小家碧玉宋明月每日都掐算准了时辰,就等着二人回来吃饭,这一日也不例外。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二人按照规定的时辰回来,正胡思乱想之际,就听闻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她刚拉开门,迎面就撞见了跑的气喘如牛的沈妉心。
谁料,沈妉心举起双手摆在她面前,没头没脑的质问道:“我的手不好看么!?”
等宋明珏边喘息边解释缘由后,宋明月只翻了个白眼,便转身进了屋内。不闻身后动静,她才又转头瞧了一眼,见沈妉心一副受气包的模样立在门口,一下没忍住,吼道:“吃不吃!?”
沈妉心身子一颤,委屈巴巴挪步到桌边坐下,也不动碗筷。
宋明月眼一瞪,“手放上桌来,我看看。”
沈妉心老老实实把手摆在桌上,饱受冬日里冷水侵蚀的双手早已不如原先那般白皙干净,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冻疮伤口。
宋明月夹了一块儿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在沈妉心的碗中,道:“明日我去尚药局看看,能否拿些药回来。”
一月三餐肉,这个月才到月中已吃过两回。沈妉心望着碗里来之不易的肉眉头一拧,再偷偷瞥了一眼宋明月的萝卜小手,拧的更紧。
第11章
饭后,沈妉心帮着收拾了碗筷,本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可宋明月说什么也不让她洗碗,自个儿端了盆儿去院里的水缸打水,沈妉心脾气上来硬是要抢,宋明月狠狠刮了她一眼,道:“你这双手是用来干这等杂活的么?若是洗坏了,你承诺的好日子如何给我?”
沈妉心哆哆嗦嗦缩回手,小声嘀咕:“那我在青墨院就是干杂活的……”
宋明月气不打一处来,将手里的盆儿重重砸在地上,指着沈妉心的鼻子骂道:“你还有脸与我诉苦?!你可知举荐你入青墨院,明珏是负了多大风险?!你可倒好,那日在御花园冲撞赵卉不说,今日还敢当面顶撞赵環,沈妉心你是有几条命?是不是还得搭上我姐弟二人的你才甘心?”
“我不……”沈妉心猛然记起约法三章来,自觉闭上了嘴。
“你什么你?”宋明月却不依不饶,“我知道青墨院的高门不好攀,那日你信誓旦旦豪言壮语,我也没扫了你的兴致,如今你尝到了苦头受了些轻言轻语便抱屈衔冤?”说着,宋明月低下头看着盆儿中的倒影,自嘲轻笑,“可我姐弟二人哪一日不是这么过来的?”
沈妉心娜了几步过去,缓缓蹲下身,抬手轻轻抚摸了几下宋明月的头,似在给猫儿顺毛一般,柔声道:“我哪儿是抱怨呐,再说这点苦于我来说算不了什么,蔡老头儿估摸也折磨我够了,明儿我就去寻他推心置腹,不信老头儿铁石心肠。”
宋明月竟也不挣扎,睁着大眼瞧她,“那你不可再做那逞口舌之快的糊涂事儿。”
“那是那是。”面对难得乖巧的宋明月,沈妉心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可答应归答应,爱自由放荡不羁的沈妉心打小就没少干言不由衷的事儿。
翌日,沈妉心一早就去了青墨院,甚至没等宋明珏结伴同行。趁着院内人少,沈妉心寻了一圈,终于在庭院右偏房寻到了正在摆弄画卷的蔡寻。
蔡寻闻声望向门口,见来人是沈妉心也不意外,平声道:“进来吧。”
这右偏房的雅间是专供三位大家用的,若是陛下亲临亦在此接见。故而布置的更加雍容华贵几分,门外的小花园与飞榭亭每日皆是沈妉心亲手打理,比原先素雅了不少,于此三位大家甚是满意。
蔡寻似是早有预料,自顾自的整理画卷不与沈妉心搭话。当沈妉心在心中天人争斗了一番,刚要开口时,蔡寻却抢了先头:“昨日傍晚八公主来时面色不悦,可是路上遇着了你?”
沈妉心一愣,还没来得及开脱,蔡寻就笑了,“看来八九不离十。”
蔡大家平日里不论是在宫内还是青墨院,也不论见着谁,皆是一副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的模样。若不是赵宗谦也称其一声大家,这宫中关于蔡寻的碎言碎语怕是早已满天飞。
可身在青山中的沈妉心不觉着,老头儿虽脸臭,脾性也臭,在她眼中仍算得上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在旁人眼中却又是另一道风景,不少院中侍童私下里都说,沈妉心不愧是蔡大家的关门弟子,唯独见着她时蔡大家才鲜有笑颜。
“八公主自小便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琴棋书画亦是样样精通,大了也出落的亭亭玉立。可陛下偏偏独宠四公主,冷落八女,前些年陛下倡提墨家,风光一时,八公主便来青墨院求师问道,那时老夫便有幸得皇后娘娘垂爱,八公主便执意要拜老夫为师。”山羊胡老者目光迷离。
“可师父您是人像大家,不是应拜孟大家或颜大家更好么?”沈妉心不解。
蔡寻呵呵一笑,揪了一下稀疏的胡须道:“这便是你愚钝之处,山川风光终究是山川,再如何壮丽辽阔远比不了亦真亦幻的人像来的更震慑人心。”
沈妉心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猜到了结局,“所以您最后并未答应她。”
蔡寻点点头,笑容无奈,似有些歉意的道:“故而昨日她见着你,应是存了怨气,此事怨不得你。”
沈妉心仍是不解,“徒儿是愚钝,既然她资质不凡,您为何不答应她?”
蔡寻轻叹一声,幽幽道:“她的心思老夫明白,可陛下对她的寡淡并非一时半刻,人像画的再出彩又如何。老夫笔下的画中人,容不下她,只会让她愈陷愈深。”
沈妉心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蔡寻收了话匣显是不愿再多言。这天家之中的恩怨是非亦不是几句话就能说的清道的明,老头儿指了指一旁的画架,道:“鸾栖宫的人昨日就来讨那副兰溪戏水图,你便替为师跑个腿儿吧。”
一听鸾栖宫沈妉心立马来了精神头,一面寻画匣,一面笑道:“这四公主好大的架势,还得师父您亲自送去不成?”
蔡老头儿正拿起一副厚重画卷,听闻此言毫不吝啬的就给了沈妉心腚上一记,严声道:“你这小子,半月的杂活白干了,此话在这儿屋里说说便也罢了,但凡传出去半点风言风语,是想让老夫白发人送黑人怎么着?”
沈妉心做了个鬼脸,不敢造次,生怕老头儿狠下心来再罚她半月杂活。抱起紫檀画匣就往外跑,一溜烟儿没了影。蔡老头儿提着画卷追到小花园,气的直喘粗气,横眉瞪眼道:“原本为师还舍不得你去受气,这下倒好,可是你自找的!”
沈妉心跑出了逃命的架势,老头儿年老力衰不假,那一记画卷棍也是真结实,屁股现在还生疼。揉着腚又走出一段路,沈妉心止住了脚步,茫然的四处张望。
她迷路了。
于是一路暗骂赵宗谦祖宗十八代,一路逮着人就问,在骂到第十六代的时候终于寻到了鸾栖宫。
金碧辉煌,熠熠生辉,也不过如此吧。沈妉心在宫门前仰着头,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回了神。小心的抱着怀中的紫檀匣,一步步迈上了台阶。
出门来迎的是献忠,眼光忒的毒辣,张口就道:“想必您就是蔡大家的那位关门弟子吧?”
“正是正是。”沈妉心憨头憨脑的点头,难道她脑门上刻着关门弟子四个大字么?怎么谁都一眼就瞧出来了?
献忠微微一笑,不谄媚不恭维,道:“那真是对不住您,在此稍待片刻,公主殿下尚未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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