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焕朝没说话,一把握住方沐风的手腕,将他的手在自己眼前摊开。
带着血的修眉刀随之自手心滑下来,与地面撞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坐下,就在这等着。”严焕朝语气不善地命令道,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转身走出化妆间。
戾气发泄未遂过后,方沐风像个泄气的皮球蔫了,就坐在椅子上等严焕朝。
像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似乎生来即有自虐倾向。不论是以前冯强欺辱他,被前经纪人卖给富家少爷,还是后来严景山将他禁锢,他第一反应都是以伤害自己为代价,以同归于尽的姿态反扑。连演起戏来,也从不计较自己情感和身体上受伤与否。
他还真是愚不可及,方沐风在心里嘲笑道,连自己都不心疼自己,还能奢望谁会给他舔舐伤口。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好一通后,严焕朝提着药箱折回,坐到他面前用碘伏仔细消毒,全程一言不发,浓密的睫毛遮住他眼眸,也不知方才那顿莫名其妙的怒意消退了没。
他包扎得很细致,大概是考虑到待会儿还要拍摄,没用纱布缠裹整个手掌,在伤口处粘上防水敷料贴,拍摄时候手背朝上就能挡住。
待伤口处理完毕后,严焕朝问他,方才拿刀的时候在想什么。
方沐风总不能说替他那丑不忍睹的继父修修眉吧,那是鬼都不信的胡话。于是他选择不解释,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直直看着严焕朝,两人在目光中对峙着。
严焕朝在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面露无奈,说:“记得我跟你说的,不要把自己搭上。”
方沐风隐约记得他之前确实说过什么玉石玉碎之类的话,可他又不是什么传世宝物,一介七情六欲的凡俗之人,自然有迈不过的坎儿、想不开的时刻。他不指望旁人理解他的冲动和乖戾,更不想谁来心疼他。
片刻过后,严焕朝突然伸手摸一下他的头,问他:“需要我的帮忙吗?”
方沐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严老师的好意我心领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严焕朝闻言,以手指轻轻触摸了方沐风的伤患处,没再说什么。
打那天过后,冯强那不要脸的货就开始假借探班之名,行纠缠骚扰之实,仗着自己手里握有他十几岁时候的裸照和视频就无耻地赖着。
方沐风表面听之任之,实则在琢磨着如何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件事,在此之前跟冯强真撕破脸皮不是明智之举。他并非如自己所言的根本不怕胁迫,那视频和裸照要真的散播出去,他并其实不确定星传和经纪人盛岚能不能、以及愿不愿意替他兜住。
说到底,维系他跟公司及盛岚关系的是利益。世界上只有一种标准,那就是以自己的利益为标准。利益一致自然能携手同行共富贵,但利益相冲突的时候,他随时可以是弃卒。
然而除了杀人灭口,他找不到任何凭个人能力让冯强彻底闭嘴的方法。前几天确实动过杀人念头,可冷静过后,他根本不想为这人渣搭上难得重生的宝贵机会。
前世冯强同样胁迫他要钱还债,而他同样不让步。结果冯强掉进了严景山事先设好的局,在强大的律师团队搜罗一堆证据下,很快就无声无息地被送到监狱里了。有了严景山的庇护,他这段往事就像粉笔字被轻描淡写抹去, 也再没听到任何关于冯强的消息。
将冯强送进监狱这件事,他靠自己也能办得到,毕竟这人确实犯了法。只是这样贸然行动存在风险——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过程中他的家事及那些裸照视频很有可能被媒体扒出来,再者冯强没被关几年可能就出来,到时候必定会再度缠上他,这麻烦是怎样都甩不掉的。
现在只要他点头应允,今世同样能轻而易举地解决这件事,严焕朝会慷慨地给予保护。可是从一个人的金丝笼逃到另一个人的私人花园里,他这样又算什么长进。
顶着如此压力,方沐风夜里频频做噩梦。梦里黑漆漆一片,他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身体承受着被撕裂、被贯穿的剧烈痛感,有男人在他耳边气喘如牛。他强忍着从生理到心理的强烈厌恶感,想逃跑却始终逃不掉,如同坠入无边深海,那些往事自污秽淤泥中伸出无数藤蔓,缠住了他手脚和脖子,竭力将他拉着往下沉。
这也直接影响到白天的拍摄,近来方沐风情绪不对劲,状态起伏不定,频频NG拖剧组进度。
宣年察觉到他陷入瓶颈,知道再这样反复拍下去对演员本人的心理状态和电影拍摄都不是好事,于是提出让他休息两天,将严焕朝及其他配角的戏份提前。
“你现在感觉不对,这几天先调整一下。”他拍拍方沐风的肩膀,如是说。
方沐风双手肘撑在膝盖上,低着头:“抱歉。”
他已经很竭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将私事的影响降至最低,但越是挣扎就越不得劲。
宣年虽然要求很严格,但也并非将演员视作工具的导演,他好脾气地劝慰:“状态起伏很正常,拍摄进度比预期要顺利,拖几天也没关系,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等导演离开,方沐风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严焕朝,巧的是严焕朝也在凝望着他。
方才一场吻戏重拍了十几回,两人嘴唇都快亲肿了。许是察觉到他人在心不在,最后一次,严焕朝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疼得他立即清醒过来。
在宣年喊cut的同时,他听见严焕朝在耳边轻声说:“你需要我。”
这次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他却依然油盐不进,抿着唇瞪着眼:“我自己能解决。”
严焕朝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揉了揉,也无多余表情,却让人感受到无边的温和与宽容。
方沐风是那只温水里青蛙,与站在锅外的严焕朝遥遥相望,看他气定神闲地加柴添火,游刃有余地控制火候。这场局就看是严焕朝先丧失兴趣,还是他先死于软弱投降。
短暂的对视之后,方沐风先移开了视线,立即便注意到另一道不安好心的视线。冯强蹲在摄影棚角落监视他。
见方沐风在看自己,冯强那双三角眼在他和严焕朝之间转了转,洋洋得意地笑了,面貌丑恶非常。
方沐风冷心冷肺,回以一脸无动于衷。
今天拍摄结束得比较早,方沐风回到化妆间。他昨晚辗转反侧没怎么睡好,身心俱疲连换衣服的力气都不剩了,于是坐下来把头靠在墙上,竟然一不小心就在化妆间睡过去了。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方沐风猛然醒来,险些就从椅子上摔下来,抬头乍一眼就看见镜子里睡眼惺忪的自己,面容苍白如一张薄如蝉翼的白纸,气色憔悴得不能看。
而身旁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严焕朝,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透过镜子回视方沐风。
严焕朝看见方沐风醒了,淡淡道:“很累?”
方沐风摇头。
严焕朝转过脸看他,半晌,突然很轻地叹了口气:“还是说因为我对你的心意,现在连关心也让你觉得很累?”
他的眼神沉静而温和,那里清清楚楚地映出方沐风的影子。方沐风看见自己哪怕尽力控制着表情,平和之下却难掩迟疑、疲乏、纠结等软弱的一面。他厌恶这样无力无能的自己,厌恶戳破这些本性表现并试图拿捏他的严焕朝,更厌恶这即使重生也挣不脱的剧情安排。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身心不够强壮,没能给自己备好疗伤的药箱和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我……”方沐风与严焕朝对视许久,话没说完就先给突然到来的闯入者给截住了。
“哟,大影帝跟小明星的权色交易,可真刺激啊。”这阴阳怪气,除了冯强还有谁。
“严先生……”赵清一紧跟着冯强进来,气喘吁吁的,明显是想拉住人却失败了。
方沐风一颗心瞬间被吊起来,他站起身想上前,却被几乎同时起来的严焕朝挡在前面。
“原来是冯先生。”严焕朝瞥了瞥还站在门边发愣的赵清一,那双眼睛照旧平静而冷淡。
第19章 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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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清一立即识相地将自己关在门外,同时拨通盛岚的电话。
“呵,以为这样就没人知道吗?”冯强找了把椅子坐下,撇撇嘴角露出个虚伪的笑。
这种破事冲他一个人来就好,方沐风不想拉谁下水,他抢先道:“我们怎样了?你没有证据就不要胡说八道。”
冯强无所谓地耸耸肩:“现在娱乐新闻不都喜欢捕风捉影吗?重要的不是真不真而是够不够劲爆,严焕朝的负面新闻哪个媒体不想要呢?十句真话里掺一句假话,假话就会变成真的,到头来大家只会记得严大影帝包养小明星,有几个人会去考究真假。”
方沐风被冯强的无赖样儿气到了,语气冷如冰霜:“这事跟严老师没关系,你有什么冲我来就好。”
“还维护上了,说你们没一腿还真不信,在片场里眉来眼去的我可是看着呢,”冯强说着说着兴致上来了,起身凑到严焕朝那儿,如小丑般挤眉弄眼,“要我说严大影帝是真的识货,咱们沐风后面可好使呢,谁尝过谁知道。”
被当场扒开陈年伤疤,方沐风瞳孔猛然一收缩,紧握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满腔怒火还没来得及发作,就有人抢先出手了。
严焕朝没工夫跟冯强废话,拳头直接往这小人叭叭说不停的嘴上招呼,动作利落干脆。
冯强压根儿没想到对方还直接动手了,被一拳撂倒在地。
这一拳同样打到了方沐风心上,他整个人当场怔住了。他设想过这件事的种种解决办法,可唯独想不到会发展成这局面。平日里严大影帝喜怒不浓不淡,从没在戏外流露如此明显的怒意,甚至还用上了暴力。
严焕朝在桌上随手抽了张湿纸巾,擦了擦手,走到还趴在地上的冯强跟前,一脚踩到他的手上,用力碾了碾。
冯强顿时疼得五官扭得麻花似的,趴在地上哇哇大叫。
严焕朝完全不为所动,居高临下望着冯强痛苦挣扎了会儿,不徐不慢道:“非法集资、商业诈骗、猥亵未成年人、敲诈勒索,这些够你在牢里蹲很久了。劝你最好闭上嘴,要是沐风的事泄露出去,我会亲自帮你永远闭嘴,说到做到。”
冯强痛得理智全失跟条疯狗没两样,一边使劲想从对方脚底抽走自己的手,一边依然嚷嚷骂道:“操!我说出去了你还真要杀人吗?我就不信了,你他妈的还真会为了这么一个贱胚子搭上自己?大不了到时候大家一起死,我烂命一条还怕你吗?”
“可以不相信,尽管试试。”严焕朝挪开了脚,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冯强整个人蜷缩成团,对上严焕朝冰冷的视线没几秒,却莫名犯怵了,认怂了。
他突然觉得这人说到做到,还真留有后招整他。
方沐风全程始终冷眼旁观,冯强发疯了,他却忽觉有巨石重重落下,心中竟是一阵无比轻快舒畅。鱼死网破其实也没什么,真要做起来其实也就那回事。
事情到了这份上已经没商量的余地,但方沐风也没想闹大。如果只涉及到他一个人还好说,可现在连严焕朝也被卷入其中。严焕朝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无论什么他都会一个人扛下。
他对严焕朝说:“人是我打的,去警局吧。”
严焕朝却抓住他还攥成拳头的手,引着它摊开、十指交扣,牢牢摁在自己的心口处。
他目不转瞬地注视着方沐风的眼睛,语气温和地说了一句。
没事的,有我在。
等摄影棚工作人员走光之后,赵清一带了一队穿黑色制服的彪形大汉进来,秘密地将已然面如土灰的冯强塞住嘴巴带到车上去。
在车驶向警察局的路上,方沐风提出要给经纪人盛岚打电话,向公司报备一下。
严焕朝却按住他拿起手机的手,话里明显有怨气:“之前都在逞匹夫之勇,现在才想到寻人帮忙?”
方沐风没吭声。
他身边几乎是严焕朝的人,寻求严焕朝前经纪人盛岚帮忙,跟直接向严焕朝开口没什么区别。
赵清一刚接完一个短暂的来电,向严焕朝汇报:“严先生,盛小姐和律师已经到警局了。”
严焕朝不悲不喜地点点头,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看来说什么都不准他独立解决这件事了,方沐风本意是不想欠严焕朝的情,可现在不想欠也都欠下了。想到这儿,方沐风也就不再矫情地坚持什么,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谢谢”。
严焕朝闻言淡淡一笑,车里昏暗的光线难挡他的目光,像从火炉里取出的炭,烫热火红。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点分开方沐风握着手机的手,隔着冰冷的手机壳,跟他十指交缠。
这个眼神竟在方沐风的心湖激起了名为悸动的涟漪,然而只维持了那么几秒,他从这种情绪中强行抽离出来,劝自己保持清醒。
他总是警惕任何来自外界的依靠,因为前世教训告诉他,别人给的都是会变化的,唯独自己给的永不背叛、永不变更。
大概是在这种想法影响下,方沐风本能地不想沉溺在于严焕朝的接触中,结果将手抽走的时候没控制住力度,跟严焕朝手腕相碰,手机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亮响。
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尴尬,他懊恼了,叹了叹气:“抱歉严老师。”
“你情绪不太好,”严焕朝也不生气,“等下实话实说,不用担心媒体会曝光。”
方沐风敛起自己浑身的刺儿,嗯了一声。
警局里,时隔三个月他再见自己刚上任的经纪人盛岚。这些天她都不怎么跟方沐风联系,更别说亲自探班。
盛岚跟严焕朝彼此很熟悉,点头示好后就直入正题:“放心,跟媒体打好招呼了。”
跟严焕朝交代完,她转眼看向方沐风,眼神瞬间变得比刀子还狠还利:“你本来打算怎么自己处理这事?杀了他?还是跟他同归于尽?”
方沐风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盛岚沉着脸,毫不客气地训道:“艺人不存在私事,他的任何事都跟他的团队、公司乃至他的支持者息息相关。你有后路却要自寻死路是愚蠢,行事不计代价拉别人垫背就是自私,到头来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像这样的事仅此一次,以后好自为之。”
方沐风没料到她说话会如此不留情面,不由得怔住了,可他知道对方说的句句在理、无法反驳。他有些失望地发现自己的固执看起来多么可笑,他的所谓坚持显得幼稚而傲慢。他不相信这群人,不想得到他们的帮助,偏要一意孤行,到头来却要依靠他们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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