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沐风只觉得好笑,如今严景山已难以再在他心底掀起一丝波澜,反倒让他生出几分怜悯。
晚宴结束后,严景山在停车场堵住了他的去路,方沐风依然一脸从容,不忘礼貌得体地打声招呼。
新仇旧恨一并冲上心头,严景山死死盯着方沐风看,直入主题:“你和小叔分了?”
“嗯,分了,”方沐风淡定道,故意补充一句,“我甩的他。”
严景山瞬间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不信么?”方沐风勾了勾嘴角,继续添油加醋,“太熟了玩着就没意思了,现在还要另找靠山,头疼啊。”
严景山面露不屑:“刚分就急着勾搭金主找下家,真是……”
“下贱。”不待对方说完,方沐风很自觉地填上适合自己的词。
严景山顿时眉头紧皱,没吭声了。
“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是该找个合适的人选,最好有钱有势对我好还要帮到我的事业,”方沐风笑了笑,猛地一贴近严景山,亮晶晶的一双眼眸眨了眨,缓缓道,“比如严总您。”
严景山这一下就镇住了。
方沐风笑得更欢:“严总消息这么灵通,知道我和严老师分手了就找过来,又一直这么关注我,时不时来招惹我……”
他顿了顿,“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严景山铁青着脸,要不是修养尚在,估计要破口大骂了。
明知老虎快发威了,方沐风还要在老虎头上再动一动土,他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缓缓启唇:“严总,你真不喜欢我这样的吗?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这张脸?”
方沐风靠得特别的近,一张脸在眼前格外的清晰,还故意找了最像严焕朝的角度来展示。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严景山良久凝视,明明人在盛怒之中,却始终无法对这张脸狠下心。
两人四目交接了好一会儿,严景山还是没回驳方沐风半句,转身走了。
方沐风没有半点赢了或者报复的快感,反而没来由觉得很累很累。
他并非故意挑事,相反的是他这些不满的情绪指向对象是自己,严景山只是恰好撞到他枪头上。
一个人在感情中压抑太深、纠结太久,就会憋坏自己,继而想干脆都推倒了打碎了就好了。
方沐风恶心于总是碰到这类潜规则,也不满于自己这辈子毫无长进,依然无法从感情的沼泽里挣脱开来。正因为有了应向秉、严景山之流的衬托,他越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意,看到了自己跟严焕朝上床并非交易而已,他心里有他且只有他。
应向秉潜规则使他恶心,严景山故意挑事只让他觉得可笑。
唯独严焕朝令他心动,使他烦恼,会触动他的自尊心,牵动他的情绪。
纵然今天严焕朝不在场,纵然他们分开了,可他仍然手握线轴,无形中在牵动丝线,而方沐风是那只在风中飘摆不定的风筝。
这番领悟让方沐风有些沮丧。
这一周连续下了好几场秋雨,方沐风降下车窗向外张望,凉风夹着冷雨丝飘洒在脸上,他闭了闭眼。
他想将自己的心与外界隔绝起来,尽量淡忘某人从身后拥抱他的温暖。
《摄氏零度》囿于题材原因无法在大陆上映,但因为接连获得国内外诸个大奖提名而备受关注,紧接着导演高林远的新作《晚春》也放出预告,方沐风接连有高质量作品面世,个人热度也跟着上来了。
夸赞的贬低的质疑的期待的,网上各种声音混杂,方沐风却无暇顾及,他随剧组进入大山深处,开始连轴转的工作。
与李沛然、周之漫合作的新戏名字初定为《絮絮》,讲述了上世纪某个封闭的小山村里,思想落后愚昧,两个不为世俗偏见所容的边缘人相依为命的故事。
周之漫所饰演的小寡妇文鹃年轻貌美,新婚三年不到丈夫失足摔下山崖,村里人都传她生来即是克夫命。流言四起,女人们妒忌她抹黑她,男人们中伤她觊觎她,全都满怀恶意想将她置之死地。
至于方沐风扮演的山村少年连生同样是村民排斥的存在。他小时候被疯了的娘灌药,娘跳池塘里死了,他也因此毁了嗓子不怎么能说话,成了村里的异类。
等长到十三岁那年,他那酒鬼老爹不知怎的半夜掉到池塘里淹死了。有人说是喝醉不小心摔下去,但也有人说是连生推他爹下去,为了报复他爹打到他娘精神失常。
两人的故事开始于连生遭同村小孩欺负,文鹃偶然间碰上并赶跑了那群小孩,更为连生包扎伤口。连生犹如雏鸟认定了文鹃,为报恩开始每天上门帮文鹃干粗活,替她赶跑那些碎嘴坏心的村民们。
有人传文鹃不安分勾汉子,和他必然有私情,连生为此对造谣者大打出手,只为守住文鹃的名声。
文鹃只觉得这个不会说话的少年可爱得紧,开始给他朗诵教他识字,从学会写自己的姓名开始。连生学得很认真,总拿着棍子在地上或河边练习,文鹃念的每一首诗他都未必能记得住,但文鹃纯粹而干净的美态都被他牢牢记在心中。
那是少年最隐秘的心事。
从头到尾连生这个角色几乎毫无台词,加之人物性格内敛,表情细微,那就意味着他更多地要靠一双眼睛表达,要演出连生少年人的青涩和真挚,这对方沐风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李沛然让两位主角提前一个月进组,剧组一边在山里准备外景拍摄,主角们则在另一边体验农村生活,让自己的行为、神态和心态更贴近角色本身。
既然是自幼在村里长大的孩子,皮肤必然受太阳眷顾的黝黑,双手也会因劳作而变得粗糙,方沐风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年轻,在进剧组前就开始折腾自己的脸和手,更跟随村民们学习捕鱼砍柴等活,一个月后完全变了个样子,丝毫不见本人或之前角色的影子。
李沛然觉着方沐风的长相很有个人风格,可一到电影里就变得不确定,演员本人的个性被彻底隐藏起来,基本角色需要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那是令人嫉妒的才华和天赋。
无论是撞见文鹃洗脚看入了神以及被发现后的惊慌失措,还是靠得很近听文鹃朗诵的紧张又忐忑……方沐风从身到心都是连生本人,将少年人的心动和纯粹爱慕展现得动人而真挚。
他在李沛然镜头下一双眼格外澄澈干净,犹如自天上掉落的两颗星子。
今天的戏格外重要,是文鹃与连生仅有的两场亲密接触。
一场讲的是连生的开窍,彼时文鹃遭到威胁,又因为要给病重的母亲续命而沦落风尘,一直心知连生少年心事的她想为他再做一件事,以手替他宣泄欲望。此时的连生对文鹃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情绪是压抑而强烈,紧张而无措,而文鹃则是满心道不尽的哀伤与绝望。
另一场则发生在故事尾声处,此时文鹃在浪荡的生活中不幸患病,药石无灵,合伙造成这桩悲剧的村民却恶人先告状,砸她家门,骂她荡妇。文鹃被一群人揪出去毒打,连生匆匆赶到时她已被毁容,浑身千疮百孔。
连生急忙背着她下山看病,可惜为时已晚,文鹃奄奄一息,靠着最后拿点药吊命,病得神志不清,甚至在大夏天呢喃道自己想看雪。连生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文鹃说看雪就直接将她那些救不了人命的书撕成碎片,抓在手里使劲一扬,顿时化作盛夏酷暑之中的漫天大雪。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简陋的砖瓦房里,文鹃回光返照,想再为连生做一次爱抚。
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不愿他在最后一次记住的是她最丑陋的面目,于是用红丝巾为他系上眼睛。
连生却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他解开丝巾,用他这双眼睛再细细地描摹文鹃的脸,亲吻她的伤疤和眼泪,亲吻她伤痕累累的余生。
这两场戏情绪跨度很大,对演员自身表演和相互配合要求较高,几个镜头光是拍摄就花去几乎整天。
李沛然亲自上阵教周之漫怎么用手做,跟方沐风仔细剖析此刻连生的心理活动,教他如何配合周之漫的动作。
方沐风与周之漫接连尝试了几种表演方式,李沛然始终觉得感觉上差了点。重复拍摄致使方沐风精神上不自主松懈了,演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人戏分离,鬼使神差竟想起了某人。
想到他曾经教他怎么演亲热戏。
本来是正儿八经的教导场合,只是教着教着方沐风人就被带到床上去。两个男人在床上拥吻,芙蓉帐暖度春宵。
严焕朝撑起上身,腾出一只手将方沐风的脸轻轻掰了过来,垂下眼睛看着他。
云雨一场后,那时候的方沐风不着寸缕,双目和唇边都泛着水光,双颊升起一片红霞,可爱至极。
经历漫长的对视之后,严焕朝抬手摸他头发,开口问他,会了吗?
许是高潮过后头脑尚处于空空如也的状态,方沐风脱口便是,会什么啊?
一声好听的轻笑。
严焕朝将方沐风抱进怀里,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如羽毛般温柔,又如炮火般凶猛。
酥麻的奇妙感觉重新自尾龙骨窜上来,方沐风不禁哼出声,伸手回抱住了严焕朝。
“哪有,哪有这么教的?”他汗涔涔,急得叫出声。
严焕朝故意捉弄他,曲解他的意思:“那就是还不会了。”
接着是更落力的现场教学。
力竭之时,方沐风听见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如魔咒。
“以后演这种戏的时候想想我,你就会演了。”
方沐风沉浸于过往遐思之中,旁人只觉得他是入戏。整个片场唯有他自己清楚,此刻他饰演的不是连生,他在演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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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老师:让大家失望,这又是我不能出场的一章。
第61章 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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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戏后,两位主演围在监视器前看片段回放。
周之漫从助手那儿接过烟盒,转头问方沐风,要不要来根?
方沐风接过,微愣,是严焕朝习惯抽的牌子。
周之漫似有深意地笑了笑,给他点着香烟:“烟味道不错,最开始从朋友那借火试了根,就喜欢上了。”
方沐风颔首,没再说别的。
周之漫嘴角带笑,吸了几口,突然对他说:“沐风,你演技进步了。”
方沐风只当她是客套话,微笑着道谢。
“我是认真的,”周之漫看着他,继续道,“你演戏让我想起以前的焕朝,莫名很像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像。说起来,焕朝是位很好的对手,跟他的合作总能激发你去创造更多新东西,这点我一直很喜欢。”
方沐风闻言怔了怔,他闷闷地抽了几口烟,在烟雾缭绕中轻声承认:“……严老师确实教会了我很多。”
其实他格外清楚,自己已经回不到遇见严焕朝之前的状态,并且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带着对方留下的烙印继续前进。
文鹃母亲早就去了,将自己连同房子一道焚了是她最后的心愿。
终于,在一个寻常的下午,她手一松,书自她膝盖滑落掉地,彻底没声儿了。
连生表现得很平静,他将文鹃及房子一把火烧了,然后不回头离开这条村。没有人知道他会去哪里,以及还会不会再回来。
镜头里方沐风完全进入状态,悲怆之情一点点自心底渗出,在眼底、脸上晕染开来。
李沛然没喊cut,容他的情绪继续在镜头前有层次地舒展开来,直至终于绷不住,哭到面部肌肉牵引变形。
在喊停许久后,方沐风仍未能从汹涌的情绪中缓过来,就独自坐在在片场一角,默然不语。
罗天的骤然打扰将他一下拉回到现实中。
方沐风整了整情绪,从罗天手里接过电话。
电话那头响起了盛岚的声音,很沉很冷:“沐风,有件事知会一下你。”
方沐风眉头微皱,回了一声嗯。
盛岚接着便是简洁的几个字:“邱女士出事了。”
有那么一瞬间,方沐风的心脏被重重一击,像个倒在台上起不来的拳手。
当天他跟剧组要了假期,坐上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到阔别多时的故乡。
在太平间里,他见到了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邱月华——她正安安静静平躺,一张曾经的美人脸苍白瘦削,额头上残存着些许已干的血痕。
医院给出的死因为脑外伤导致颅内压升高,引发脑疝而死。
邱月华下楼梯时失足摔倒,脑袋重重磕在台阶上,人就这样没了。
她这一死,方沐风也就无恨可恨。
其实时间一久,他对那些隔了一辈子的过去开始记不太真切,也不想去追究为什么邱月华当初宁愿选择相信冯强,也不愿意站在他这一边。也许是自私怯懦不愿面对现实,也许只是恨透了他的出生毁掉了她人生,而这是对他的报复。
如今人都没气了,去追究孰对孰错皆是死无对证。
方沐风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原谅邱月华,但在难以逾越的生死面前,终究只能算了。
算了。
邱月华撒手人寰,他要做的只有放手,让过去的都过去。
方沐风定在原地凝视邱月华的遗容许久,以一种难得平静的目光,在进行一场神秘的告别仪式,久到在旁的盛岚和罗天都觉得他站成一尊雕像,方才看到他拉起白布慢慢盖上。
下辈子不要再见,方沐风想。
随后,他井井有条地处理好邱月华各种身后事,盛岚则协助他办理手续。
邱月华很快便在殡仪馆里火化成灰烬,曾经美得不可方物的她在生死面前一切皆为云烟,结局不过缩在一个小小的骨灰陶瓷罐里。
一切事毕,盛岚问起他,邱月华还留下个小儿子,该怎么处理?
方沐风微愣,他都忘了这茬,邱月华和冯强还有个儿子,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他俩在一起生活好些年,但他一直不怎么待见这个流着仇人的血的弟弟。尽管那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但方沐风再明白事理也不免迁怒。
盛岚说,孩子爸妈都不在,祖父母辈也都去世了,亲戚谁都不肯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她托人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了他一个在外省工作的堂叔,对方表示愿意接管孩子,但需要先解决经济上的问题。
听完她这么一说,方沐风一锤定音:“那就由他来抚养,每个月打点钱过去稳住。”
盛岚点点头,她认同这对方沐风来说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她停了几秒,又试探问:“那你要去看看那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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