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孩子不知道自己的情绪被称作忧虑。
那时余生平不合时宜的感觉自己幸运的很,他虽然有着不幸的过去,但在五六岁时实在没有夜不能寐。
当然,直至今日也没有。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他每天都能睡上十几个点。他的睡眠质量实在很好。
那天是再平静不过的一天,刷牙,洗脸,最后的检查。晴晴已经不再排斥,但不情愿是打心底生的。
普溪的天气预报不准,人们白白看天闷了一天的脸,却没等来一场雨。
半夜时候紧闭窗户让病房变得像蒸笼,但廊道里夜风又实在是冷。余生平不愿干坐一身汗,只在大楼里上下走动。
VIP病房走到尽头,要花费五分钟的时间,走到楼下最先看到的便是急诊室。
余生平从打开安全门的那一刻便觉得压抑,潮湿的空气可真难受啊,普通病房外是蹲坐在廊道里昏昏欲睡的家属,是酸臭的汗液,是喘不上气来的咳嗽。
余生平顺着门缝瞧见两个女人,一个抱着孩子,看着急,一个牵着老公的手,像是来遛弯儿。
孕妇问她:“发烧多久了?”
女人答:“两个小时。”
孕妇又问:“怎得一个人来?”
女人答:“那口子不在家。”
医生唤女人进去,孩子不胖,可女人也不强壮。女人第一下没抱起来,身后排队的人不大愿意了。孕妇想帮帮她,却被女人拒绝了。有些时候帮助也会变成负担。
女人道歉,低头,又抱起了孩子,姗姗挤进问诊室,不一会又出来。
余生平不用进去便知道女人的轨迹,验血,验血完了再输液,余生平没和女人说话,只站在通往验血室最易迷路的分岔口。
但女人并没有迷路,她看着精明,实际上也很精明。她很顺利的带孩子去验了血,又顺利的输了液。除去面颊斑驳的脂粉和淡淡的酒气,她与普通家属再无异常。
余生平坐在后一排的椅子上,不说话,只看她。许久过去她突然坠下了一颗眼泪,在喝了一口矿泉水以后,在抬头的某个瞬间。此后便是小声的啜泣。
余生平知道她在哭什么,余生平一早便听见人群中的窃窃私语。
说她有时间化妆没时间管孩子发烧,说她长得就是狐媚子相,说她一身酒气指不定是去做什么。
余生平想递给她一张纸巾,可衣服又没有口袋,连搭讪都找不到好理由。
余生平发现女人突然不哭了,怀里的孩子醒了,抱了抱女人,轻轻说,“妈妈,你不要哭。”
女人哭得更加凶了,但笑着哭,什么都不怕的哭。
余生平那时想起一个搭讪的好理由,余生平觉得看着母子想起自己与母亲的从前。
母亲这一生都没想过要有第二个孩子的想法,母亲这一生除了自己没有更爱过别人,余生平突然明白了母亲发疯的理由,这样的母亲,每当伤害自己时,心里该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这样的母亲才会在除夕夜求他,求他放过自己,求他杀了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好解脱。
可余生平如何解脱呢,对于余生平来说,母亲便是他靠岸的港,哪怕这个港时而狂风,时而骤雨,可没有一只船能无休止的航行。
女人早已走远了,可余生平依旧望着前方,呆滞的望着,毫无目的的望着。
夜晚的风有些凉,外套披上肩膀时,余生平下意识的把头靠在了肩侧的腰。
陆弘煜摸了摸余生平的头发,像父母亲放纵孩子似得,又摸了摸他的耳朵。
陆弘煜不说你的计划要收网了,阿志就快来了,陆弘煜说,“下面太冷了,我们上去吧。”
余生平说好,除了好,他没有别的话可说。
第54章 阿志
阿志在凌晨一点潜入了医院,其实用潜入并不合理。他那时实在是太虚弱了。
他是曾一刀把余生平捅进医院的线人,可如今羸弱不堪,面瘦肌黄。余生平那时可真生气,他那一拳险些要了阿志的命。
余生平被人揽着,一双腿死命的蹬,把洁白的门框踹的凹陷也不停,他不说话,可一双眼睛却憋得发红。
他的爆发力可真强,那时陆弘煜想,嗯,这才是与他合作了十几年的情报商。这十几年来,他就是如此才得以做情报商。
余生平骂阿志是混蛋,叫喊的声音那样大,余生平真的生气时人们才知道,原来他的声音生来便是那样低沉沙哑,有气无力。
哪怕提高分贝也像蒙上棉花的麦克风。VIP病房的人都趾高气扬,争先抽身出来,板着脸,想要教训这个半夜大叫的坏家伙。
可西装革履的,穿着拖鞋的,迈出屋子人无一不是趾高气扬,而后垂头丧气。余生平看起来那样不起眼,可他身边站着陆弘煜。
跋扈的富太太不知道商场的人情世故,捋着新烫的卷发怒气冲冲的走向门口。瞧见陆弘煜时又骤然安静,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喜欢。
俊朗的容貌,高大的身量,昂贵的腕表,理应由女人妙曼的身姿线条装饰渲染。
她走上前来,才不管余生平气不气,才不管屋子里的孩子哭没哭。
俗套的桥段再次上演,涂脂抹粉的脸蹭染白男人的肩膀。纤细白皙的脚腕把余生平撞得些微倾斜。
余生平才不管他们发生了什么,余生平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起身一跃便走去了吸烟处。
门缝小小的敞开,余生平看见了屋子里的光景,晴晴在哭,趴在阿志的怀里,像只兔子一样小声的嘤咛。
或许是今晚太闷了,太闷的天气让本就斑驳的心脏愈加停滞,晴晴瞧着他,一呼一吸想要断气,晴晴小声的说,哭着说,“余叔叔,你不要生气,你不要生哥哥的气。”
孩子是很有灵性的动物,没见过余生平生气,却有精准的直觉。余生平红了眼又皱了眉,余生平要打谁,要打哥哥。
是,晴晴是该与哥哥更亲近的,当哥哥来了,叔叔就不再亲近。
陆弘煜望着余生平的背影,要追他,却被男孩儿差点撂了拳头。女人的表情从谄媚变作心虚。明眼人早该猜出他们的关系。
男孩儿和他的继母一样不经世事,不知道眼前的人有只手遮天之力,不知道现在的一举一动在葬送他们安逸的生活。
伸拳头,还没挨上便听见一声惨叫。陆弘煜不该那么用力的,可他没什么好顾忌的。
女人这时开始害怕了,这吃软饭的孩子,这不争气的二世祖,是她的摇钱树,是她的靠山,她大喊,“你松手!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女人的声音要比余生平尖锐多了,除去模糊的字节便是吱吱呀呀的尖叫,唤的声控灯不敢停息,唤的屋子里最大的靠山面色阴郁。
男人走上前来,女人展现出不同于任何时刻的自信,那不属于女性看到男性展现魅力的自信,那属于附属物瞧见主人,摇首乞怜后获得的自信。
男人走上前来,连男孩儿都大声的喊,“爸!”
这个时候他才是爸爸,这个时候才好讲纲常伦理。
男人一巴掌打在了男孩儿的脸上,而后恭敬的道:“陆总……”
陆弘煜突然笑了笑,意味深长的道:“现在知道了,这位是令郎。”
昔日的风波让陆弘煜不再乐于藏起自己的尾巴,他恶劣的扫过这三人一眼,只小声说,“宋总,你可要小心点儿,宋夫人在堂姐那学到不少妇人之道。”陆婉婷最擅长的便是整治出轨的男人。
他又顿了顿,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你知道生在商业世家最忌讳什么吗?”陆弘煜一把扔下了女人掖在裤兜的联系方式,“忌讳没能力还耍小聪明。”
宋伟的脸骤然苍白,他那时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男孩儿叫嚣着向前,却被陆弘煜一脚踢翻在地,一脚撵住男孩的脊背,他才不管青春期的孩子自尊心有多强,他指了指宋伟,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你该把这力气用来对付他,他死了,宋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哦,也不一定,你好像还有个弟弟吧。”
男孩儿被彻底激怒,像翻腾的鱼,大骂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杀了陆弘煜,杀了陆弘煜,陆弘煜是该下地狱。但陆弘煜活着一天,才不管阴曹地府的事。陆弘煜才不畏首畏尾,今年实在是好年。
陆弘煜只守不攻,陆弘煜知道,对于一个鲁莽年轻的青年来说,在喜欢的女人万不可能面前露怯。
女人在一旁求宋伟,求他救救雨生,求他救救他的孩子,可宋伟才不领情,宋伟只瞧着陆弘煜教训这混账儿子。
宋伟到那一刻都企图隐瞒出轨的事实,他想,这几拳几脚是陆弘煜打的,家里的母老虎就该把恨都加到陆弘煜的身上。他到那时都以为陆弘煜是只纸老虎。
口袋里的手机骤然响起女声,对面缓缓响起了宋夫人的声音:“宋伟!你给老娘等着!宋雨生!你也给我等着!”
宋伟突然松开了手,他不再管女人哭不哭闹不闹了,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要完蛋了。
阿志从病房里走出来,瞧见宋伟时明显的愣了愣。
随即便像疯了一样揪住了宋伟的衣领,他红着眼睛骂,“你他娘的怎么在这?你把老子害惨了!我他妈的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我妹妹要是还有什么闪失,你个老东西就等着陪葬吧!”
宋伟不怕他,宋伟大笑起来,“没了,什么都没了,我活不长了,你也活不长了!你以为你现在还有退路?你把余生平供出来了,你就是把雇主卖了的狗!”
宋伟指了指陆弘煜,“你知道他是谁吗?0327!他就是0327!你把他的人卖了,我们都得死,都得死!”
阿志不理他,他一脚踹倒了宋伟,只姗姗骂一句,“滚你妈的吧!吓唬谁呢!0327,老子还是依山呢!老不死的!你他妈糊涂了吧!”
阿志轻若鸿毛,可宋伟也病如山倒,两人牵扯来去显得滑稽。
军刀顺着阿志的面颊飞过,又划过宋伟的脖颈,直直的杀向陆弘煜。
陆弘煜不恼余生平的恶作剧,只转了转刀柄,把它插在了女人的旗袍边上。令人浮想联翩的裙底乖巧的耷拉了下来。
陆弘煜还在笑着,陆弘煜不怕宋伟暴露他的身份,这里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鬼话,宋伟颇显惊悚的看着余生平,他果然不是陆弘煜圈养的金丝雀,他的羽毛是用鲜血,用钢枪,用利炮所制。
他们果然不是简单的床伴关系。
陆弘煜若是扬起的弓,那余生平便是要人命的利箭,陆弘煜若是杀人不眨眼的枪,那余生平便是席卷硝烟的子弹。
余生平扼住他的喉,因为他把自己的孩子当商品一样交换,因为他曾经要把余生平置于死地。
可宋伟奇迹般的不怕他了,余生平同陆弘煜一样劣迹斑斑,却没有陆弘煜的势力与背景。
余生平有一招毙命的本领,却有致命的软肋。余生平有情报商最大的弱点,善良与共情。
宋伟不提他藏匿在地下的情报商身份,不提他与陆弘煜度过的不堪的夜晚,宋伟只缓缓道:“你不会杀人的,你父亲这辈子都不允许杀人犯做他的儿子。”
余生平的眼里鲜少有情绪,现在也理应没表情。用余立安来威胁他,所有人都爱用余立安来威胁他。他的好父亲,他亲爱的父亲。
每日都想把他置于死地的父亲。百试不厌,屡试不爽。他加大的手劲儿,却又松开了手。对,他永远都不会杀人。因为余立安不会让杀人犯做他的儿子。
陆弘煜皱了皱眉,缓缓道,“余生平……”
余生平没理陆弘煜,陆弘煜又该安慰他了,陆弘煜又该给他底气了,陆弘煜对他好,可那是为了把自己当作抗衡余立安的武器。
陆弘煜收留宋伟的儿子,可那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愧疚,而是为了找出U盘的藏匿之地。
这样的好比宋伟赤裸裸的威胁还要令人作呕,这样的好令人窒息。
余生平喊得嗓子沙哑,那便哑着说,“你们有没有想过,杀戮和死亡对一个孩子的影响有多大?”余生平看着宋伟,“你舍得花成百上千万跟踪肖奇,却不愿意派一个人保护你的孩子。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轻而易举的找到U盘吗?因为你的孩子,因为你的孩子记得,他爸爸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废纸回收处。”
余生平在报复,余生平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不在乎孩子的父母,余生平不相信人会对喊了自己五年爸爸孩子毫无感情。
余生平要告诉宋伟,你的孩子,你以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便宜儿子,其实也会远离你。
父母是孩子的天,可这天如果劈下横雷,那最好一招毙命,否则孩子死里逃生,想活下去,就必然要背叛你。
余生平很生气,这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拿余立安威胁他,除了宋伟。这个失败的父亲,卑鄙的小人,没有资格幸灾乐祸。
余生平在生气,又气自己像个笑话,自己被扯下遮羞布,被迫直视不堪一击的自己,自己愿做被天雷劈得直不起腰还屈身于父亲的鬼。
余生平:“宋伟,你的孩子,你死也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孩子知道你的习惯。但是你亲手放弃了他。”
宋伟突然变得很狼狈,泪水与涎水淅淅沥沥的流下,一边扭动,一边颤抖,他有气无力的说,他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陆弘煜骗了他,陆弘煜说,这个孩子早已命丧黄泉,陆弘煜说,就是像这样的一刀,直直插入后背,要了孩子的命。
女人发了疯一样哭,哭她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夭折,哭她刚刚竟然企图勾引杀人犯。
可陆弘煜早已经走远了。
余生平在摸自己的头发,但陆弘煜知道他在摸发丝下的伤疤。余生平每次不安时,都会那样做。
第55章 折臂
供体移植手术进行的很顺利,晴晴赶在高考前出了院。她恢复的不错,偶尔跑跑跳跳,比从前放肆些,但也并无太大差距。人是很难改变习惯的。
七月末的时候晓峰被本市的医科大录取了,红底烫金的通知书邮递到巷子口,阿强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字,只知道封皮航拍的大楼占了大学城路的半边天。
他那时依旧有些怕晓峰,但怕不再是因为余生平的纵容,而是对知识,对睿智,对年轻人的羡慕与崇敬。
来年的秋天迎来的是丰富多彩的人生,是健康的心脏。可对余生平来说不过是解决了眼前的一个小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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