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把陆弘煜接走,白花花的一片都挡在他的四周,生平最该知晓治疗黄金期的宝贵性。
可生平像一个孩子一样抱着陆弘煜,他害怕,连应急手段都忘了做,他害怕,冥冥之中总觉得这一次分别,好像再见面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那是生平第一次后悔曾经对父亲的种种行径的逃避与不作为,生平那时想。
如果陆弘煜能醒过来,他一定好好和他讲话,好好了解他。生平要请他吸一支烟,吸一支他喜欢的牌子。
生平要告诉他,我之前说的都是气话,我不喜欢父亲总提过去的事,我喜欢你送给我的花,我们别再互相算计了,我们好好相处吧。
可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陆弘煜被抬上了救护车,陪伴他的只有鲜血与废墟,只有致幻剂和针管。
生平突然干呕起来,那股海水的腥味又涌上了他的心头。
第64章 红房子
陆弘煜出事后,生平并没有离开小镇。
他依旧居住在陆弘煜所租的民宿里,两层的小楼,院落间有一条窄长的葡萄架。
破旧的木窗被风一吹过便会嘎吱嘎吱的响,连带潮湿的墙皮都开始脱落,陆弘煜在不久前还说要将这里修缮好。生平打了打小衫上的红灰,苦恼着如何让这一隅变得美观。
小镇的人纸包不住火,干脆破罐子破摔,原来走不远有的是现代化的便利店,点外卖,送快递,骑手们争先恐后的抢好评,什么主打原生态,什么朴实无华,这里的一切还没有陆宅里新掘的菜地来得自然。
夏星星拎着外卖食盒进厨房,桌是四方的桌,点的是生平最爱吃的速食面和速冻水饺。
他唤生平,不敢大声唤,要先进去瞧他在做什么。生平的心里藏满了事,藏的连胃都没有空隙。
生平的心本就如一片荒原,一块摘给父母亲,腐烂潮湿,一块摘给朋友,荒芜匮乏。
可腐烂匮乏,星星也愿意进去。腐烂,他们相拥取暖,如此磕磕绊绊,也走过了五年十年。匮乏,也轮不到陆弘煜这样的后来者居上。
星星对陆弘煜的意见大得很,摘去有色眼镜,还不满他的狡诈,陆弘煜才不是真的对生平好,陆弘煜如果真的在乎生平,就不会让他在福利院门口被袭击,陆弘煜如果真的在乎生平,就不会一次又一次的让他卷入危险的任务中来。
陆弘煜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父亲于生平有多重要,不知道生平这一生都在家庭的牢笼里挣扎。
陆弘煜是精明算计的商人,他把生平当小猫小狗养,哪怕生平本就是小猫小狗的性子,陆弘煜自讨苦吃掉进了陷阱里。
无论他如何拼尽全力保护生平,都洗不清起初的坏心思,那是他埋下的根,理应由他来受苦。
可他有少爷脾气,不甘心一个人受苦,于是生平被他耍得团团转,生平抱着他哭,为他茶饭不思,愧疚又疯魔。
但夏星星不会让他如愿以偿,夏星星绝不能将生平交给这样一个人。
夏星星站在门栏外,站在那却又不说话,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破旧的房屋,踩上去好像下一秒就会倒塌。
陆弘煜就是用这些烂把戏来哄骗生平的。有成把的钱却吝啬着挑一个好地方。
什么了解在意,不过又是精心算计后的冠冕堂皇之辞。夏星星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笃定陆弘煜是个心怀不轨的二世祖,是个玩弄别人情感的纨绔子弟。
民宿哪里都不好,潮湿的空气让生平的手腕关节酸痛,又闷又潮的日子里,冷热交替,除了病什么都不能带给生平。
生平感冒,一感冒就感冒十天半个月,发烧,咳嗽,慢性咽炎找上门来时,门外的葡萄串被生平的咳嗽声震成和风起舞的柳。
夏星星想让生平走,不愿回陆婉婷的别墅,回自己家也好,不愿见到自己,自己把房子腾给他住也好。
可生平舍不得离开这里,生平舍不得的不只是这个地方。
夏星星心里始终藏着恨,这份恨是源于对陆弘煜的不满,还是源于对生平的打抱不平,他自己也无从而知。
可他断不敢多在生平面前提及陆弘煜,他知道,他们彼此间的鸿沟已然不是说一句话,往前迈两步脚便能跨越的。
生平也被感情蒙蔽了双眼,这时陆弘煜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好的。
生平忘了过去,可没关系,夏星星一直都是清醒的。夏星星会帮生平,不能与他并肩也会在暗地里帮助他。不能根除掉陆弘煜,抹淡些他的痕迹也是可以的。
夏星星不怕生平恨自己,恨自己也好,骂自己也罢,只要生平能认清陆弘煜的真面目,他的目的就已然达到。
生平与夏星星吃饭,吃时碗里的小馄饨都泡得发胖。生平想吃陆弘煜不久前炒的虾酱,可他找不到,这样不可口又爱发酵的东西,从第一轮大扫除就被夏星星清出了房屋。
生平依旧在翻弄柜子,撞得柜子叮叮咣咣,像不爱说话的孩子无声的反抗。
夏星星抬了抬眼皮,只轻描淡写的告诉他太容易坏,早已经丢掉了。夏星星从未如此强硬的对待过生平。
说不气是假的,可生平就是如此逆来顺受的秉性,他关上了柜子,只坐在方桌前,鲜活的表情稍瞬即逝。
吃不成虾酱,生平又想吃辣酱,辣酱是塑封袋里掺满防腐剂的辣酱。
这次是说什么都不会妥协,这次跑着去小卖店买,哪怕辣酱和醋搅着馄饨都变了味也要吃。
夏星星不悦,可不悦也陪着他往外跑。大人们不敢与生平再多交际,大人们怕豺狼,更怕披着羊皮的狼。
可孩子不一样,孩子们问生平,陆叔叔去哪儿了,生平重重的叹了口气,长久的规避,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忘记陆弘煜。好像只剩下孩子们,这些羸弱不堪的孩子们,还敢记得陆弘煜的存在。
生平庆幸自己向来不将喜怒溢于言表,不然他的难堪该攀着嘴角爬上整张脸。
可孩子们的话让生平动容,他们拽了拽生平的手,小声的说,悄悄的说,他们不再没大没小的喊他平平,他们喊他余叔叔,像安慰似的,“余叔叔,你是不是不开心了……”孩子们看看夏星星,又道,“这个人住进你和陆叔叔的家后,你就不开心了。”
生平顿了顿,那时才明白自己阴郁于何事,哦,他不开心了,对,那是他和陆弘煜的家。
别人擅自住进来,把本属于他们的一切都打乱了,陆弘煜知道后,是会生气的。他不愿陆弘煜生气。
孩子们拥着生平往前走,要他去海滩,要他在退潮前看一望无际海平线。
生平欣然答应,他早便该去一次厂房外的沙滩。晌午后的沙地被晒的滚烫,孩子们拽着生平往前跑。
跑到斑驳的树丛前,生平突然蹲下身来,直射的阳光让皮肤变得瘙痒疼痛,陆弘煜不在时,他是一向不抹防晒这些东西的。
不远处的厂房上盖着厚重的塑胶袋,风一吹过,就能看见堆砌成群的透明管道边角料。
村民们并不擅长制造陷阱,透明的管道直到会议前一晚才竣工。
生平这一生没被特殊对待过,没成想陌生人第一次为他量身定做的东西竟是陷阱。
生平那时或许真的是救人心切吧,才会如此轻易的跌入了对方的圈套。
陆弘煜离开的第二天,小镇迎接了两批新游客,一批是普溪大学的学生,一批是外市的旅行团。
房屋一下子变得紧缺起来。生平一万个不愿意让别人来自己家,可也不能让观光的游客去住工厂的厂房,三五次交涉过后,只好答应只能收拾出两间房来。
村民们不愿他继续居住在这,可陆弘煜早一纸合同便将这间房屋租下整整一年。他像是未卜先知似得,就知道生平会喜欢这里。
软磨硬泡许久,生平才皱着眉考虑,他一直心有怨气,怨自己冲动疏忽,怨这些村民两面三刀,摸着下巴沉思着,只道,“这事我做不了主,我还是要问问我老板。”门庭若市的小屋骤然变得冷清,人们到底是忌惮着陆弘煜。
其实生平本可以省去这些麻烦的,宋连虽目睹二人亲热,意外发生时,陆弘煜又声情并茂的好似表白。
可亲吻,拥抱,暧昧的关系,这一切都曾是逢场作戏的原料。
所有人都能在他们的关系中迷茫,唯独当事人不可能。他们是绝对的对立面,可他们谁都不肯轻易认输。外界的传言越不堪,他们的关系便越清白。
孩子的哭声唤回神游的思绪,生平缓缓起身,往源头奔去。
柔软的沙地没有坚硬挺拔的脊梁,却能牵绊住无数奔跑的生命。
孩子在哭,海风拍向前时,沙滩上的红房子也一起哭。生平小跑向前,能感觉到蛰伏在四周的视线聚集向了自己。
余生平不敢轻举妄动,他不能确定草丛里的人是谁,他只知道对方想要了自己的命。
小屋「哐」的一声关上,风把脚步声,把一切都吞噬。可那扇小小的窗户给了人直觉的冲击,雾蒙蒙的塑料纸呼呼的响,不远处的人影慢慢变得清晰。
他越靠近,一切好像变得越安静。听不见喧嚣的风,看不见怒吼的门,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到眼前一方小小的窗。
生平攥紧了腿侧的军刀,脸色却发白,一对一的近距离搏斗对他来说不难,可想要再保护三个孩子这实在是强人所难。
模糊的武器变得清晰,外面的人骤然停住,他在悠悠然的擦拭凶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生平的脸变得惨白。
不远处吴阳收起来军刀,他看见余生平把刀捅进了夏星星的手掌。
对讲机缓缓响起,文科教授的声音有些愉悦,“这一趟来的蛮值吧?”
一天前陆弘煜在ICU半死不活,可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他布的局呢。
这个疯子,做任何事都以陷阱收尾,倒底哪一件事才是不为目的。倒底哪张脸才是他的真面孔。时间久了,吴阳也不再揣摩。
这或许就是情报商会有的样子,吴阳必须要承认,陆弘煜的心理战与持久战实在打得漂亮。
吴阳心有不悦,可他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暴怒,一年的时间,他实在变了许多,他只点了点对讲机,而后缓缓道,“你本名是叫谢依山吧?”
文科教授混着鼻音嗯了一声。
吴阳又道,“民宿换我去住,你先不要和余生平碰面……”半秒过去他又道,“下个月那笔单子我免费帮你做。”
吴阳真的变了许多,现在他已经不会不顾一切的闯向前,现在的他会审时度势。吴阳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越来越像陆弘煜。
谢依山笑了笑,只回一句,“好……”
第65章 背叛
夏星星当晚发起了高烧,此后缝合,吊水,再到静心休养,预备离开诊所已经是一周后了。
其实本无大碍,余生平到底没有下狠手,伤口狰狞,可也存着三五分力气,只是红房子的把手满是铁锈,沁入伤口后,夏星星的嘴唇变得惨白,好像下一秒就会丧命。
那时的场景是真的吓人,村民们不知道铁锈会使伤口感染,所有人都以为夏星星那副模样是余生平的过。
“愣着干什么!叫救护车!救人啊!”
余生平鲜少露怒,那时一嗓子吼出来,精准无疑的直对着树丛子,把隐藏跟踪的村民剥了个精光。他其实早便知道有人跟踪着自己。
夏秋正是台风爱登陆的日子,阴沉沉的天卷着灰蒙蒙的云往前滚,朦胧中三五个人奔出来,一个颤抖着打电话,一个向余生平跑来。
常年居住海边的人有擅长在沙地奔跑的脚板,其实生平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他们在沙滩比赛跑步,生平必然第一轮就败下阵来。
只不过人们看不上这种简单的比赛,真刀真枪才有份量,胜利的奖品要是真金白银才有博弈的动力。
救护车来的很快,加高的吉普越野,无论是沙地还是丛林,都能行驶的四平八稳。
卫生所的医生穿戴整齐,破烂的房屋,陈旧的仪器,注射的却是昂贵的药剂。对方好像急于掩藏自己,可又怕生平真的蠢到相信了这一切。
生平有个大胆的猜想,这一切的意外都是一人所为。那个人的目的似乎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让他目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事。
是,这的确比让生平独自承受痛苦要煎熬,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这种无力感。
夏星星在凌晨的时候醒了过来,那时要喝水,不说话,生平便知道。
他们实在是太了解彼此了。生平在医院陪床时从不睡觉,他给夏星星倒水,倒完细心的喂他。
这实在不算什么,早年间他们执行任务时,这样的日子数都数不过来。只不过,那时躺在病床上的多是生平。
夏星星使不上力气,手心的缝合上不了麻药。他痛得半只手臂都是麻木的。余生平替他擦汗,擦完还用冰凉的手掌替他测体温。像许多年前一样。
夏星星不知道怎么了,骤然间眼里蓄满了泪花。他从前就觉得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余生平对自己更好。现在依旧这样认为。
余生平对夏星星好,余生平其实对谁都很好,他的温和时常给人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错觉。夏星星也不能幸免。
生平不替他擦眼泪,而是安抚一样摸他的脸颊,许久过去,夏星星才缓缓道,“老板,对不起。”
夏星星以为这是说句对不起便能一笔勾销的事,夏星星以为他们之间的鸿沟可以踩着轻飘飘的几个字便越过去。
夏星星不知道生平是什么表情,他不敢抬头看他,他实在是愧疚。
许久过去,才得到对方的回应,余生平总是一样的语调,他平淡的说,“看来没烧傻,我还以为你会把我认成程涉。”
夏星星突然僵住了身体,直到余生平把烟别进嘴里,才敢抬头。
余生平可真像一条毒蛇,无害的眼,无害的神情,每每凝视你时却好像随时能将人毙命。
余生平实在是老实人,逆来顺受的脾气,人畜无害的长相,愈对着亲近的人愈收起獠牙。可他被逼急了眼,被逼急了眼的老实人是连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别人的。
好像早便忍够了,好像从前被消耗的什么都不剩了,一分一毫的体谅都给不出了。
余生平想起鞋柜里洗涮的干干净净的鞋底儿,沟沟壑壑同福利院巷口的鞋印契合,洗的再干净,缝隙里也有余生平的血。
夏星星怎么这么傻,他一早便教过夏星星,越是对熟悉的人下手,便要越谨慎。因为你了解他,他也同样了解你。
可余生平不喜欢说教别人,于是他把鞋柜洗刷过的鞋,衣柜里浸泡过的衣服,通通烧成灰烬。他委婉的告诉星星,我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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