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平始终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夏星星装傻的本领有一半是和余生平学的,余生平以为他不说出背叛两个字,这些事就能不再困扰他。
“星星,你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但你算计到陆弘煜的头上,他早晚会要了你的命……”余生平摸不到火儿,烟狭住空气,呜呜囔囔的好像没睡醒,“从前的事我不计较,但你是知道我的底线的。”
怨不得夏星星生气,余生平是不知道自己的神情的,他那时好像多了解陆弘煜一样。那时好像与生平休戚与共,患难同渡的人是陆弘煜似的。
“不,我不知道。”夏星星变得激动起来,可激动也带着病气,激动声音也发颤,怎么听都没底气,“余生平,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你,我从来都不了解你,你马上就能回余家了,回家,回余家,让你爸承认你的存在,你这十年来想做的就是这件事,不对吗?你倒底怎么了?”夏星星突然窜起身来,拽住余生平的衣角,像要打他,又好像怕他跑远。
“生平,我在帮你啊,你想让你爸接纳你,就不能和陆弘煜同流合污。你被他算计的还不够吗?
你以为他是真心帮你?你是不是觉得被他救了你愧疚?这一切都是他布的局,那碗里的吗啡他早就知道有多大剂量,那根本害不死他,他就是在博取你的同情,他想利用你扳倒你爸。”
夏星星在害怕,余生平从前就擅长伪装,真真假假,在夏星星的眼皮子底下执行任务,可余生平心软,夏星星就像他的孩子,一个心慈手软的家长是允许孩子犯错的。
夏星星那时真害怕,他露怯,但依旧在挣扎,他知道自己如果再不挽留,与余生平就会走向无法愈合的背面。
可余生平不再给他解释的机会,余生平问他,“你怎么知道那碗里是吗啡呢?”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碗里是吗啡,为什么偏偏你知道呢?你不是顺路来这里旅行吗?怎么就知道这碗里是吗啡呢?
夏星星的脸变得煞白,让人联想起他刚刚挨刀子时的脸。
那种极度恐慌,被人拆穿把戏时的脸。他笑了笑,而后面色狰狞。
他那时真的失控了,大骂陆弘煜,骂陆弘煜不得好死,说余生平糊涂,被下了迷魂药,现在是非不分,要反过来帮这个无恶不作的资本家了。他发起疯来真是口不择言,不再温婉可人,活脱脱像母亲的翻版。
夏星星说得最后一句话是,我是在帮你啊,余生平。
生平只是看着他,不生气,只是平淡的看着他,良久过去,夏星星开始哭泣,他倍受折磨,他又开始求余生平,孩子撒娇一样,想让余生平再相信自己一次。
余生平果真像安慰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余生平道,“我已经录音了,必要的时候,我会把这些东西寄给陆弘煜。你知道的,陆弘煜这个人睚眦必报。”
余生平还是点着了烟,“好好睡一觉吧,再醒过来可没这么好受了。”
夏星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他那时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夏星星的坦白使余生平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无论是福利院外的一刀还是大剂量的吗啡,都是夏星星的杰作。
可余生平依旧修缮着露出红灰的屋顶。酱绿色的瓦罐罗列在姜黄的案板旁,不开灯时,这间小屋显得阴沉沉的。
比起张扬的欧式风格,陆弘煜俨然更偏爱内敛的中式装修。
本该如此,无论是过强的控制欲,还是说一不二严谨死板的做事风格,都昭示着他骨子里的封建基因。他老了也该是个封建的小老头。
余生平不像陆弘煜在意这些细节和美学,他不再顾及颜色是否协调,而是准备换上更加强力的防潮材料。
小镇里的人忌惮余生平,宋连的失踪与夏星星的卧病不起极大的助长了余生平的威风。
余生平懒得再计较什么,新客人的衣物都已经摆进了房间了,为尽地主之谊,他必须一切都收拾好。
旅行团的人四散到周围,被分到余生平这儿的是普溪美院的老师。
这位老师名气不小,他虽然年轻,但每年带领学生们参加大赛,没有一次不拿下国奖。
只是这个老师无拘无束,并不愿拘身于校园,只有在大赛前后期才会履行职责。当然,那也不是在讲台上课,而是带学生们去各地写生。
有时画悬崖峭壁上的花,有时画身上的伤口,而这次则要画即将到来的台风。
这真的很疯狂,当台风真的来临了,他真的还会有闲情逸致去画这要人命的东西吗?
余生平蹲在地上搅拌着材料,他学东西快得很,翻来覆去将各类工艺教程看去十遍八遍,胸有成竹的认为自己能做好这件事。
穿好耐脏的旧衣服,再攀上高脚梯,一切都准备就绪。腻子板上了第一下,虽没手艺人细致,但也勉强看的过去。
吴阳站在门口时,余生平正扫着陈旧的屋顶,他可真认真,好像这儿真是他会住一辈子的家。
余生平后仰的瞬间,吴阳接住了他。余生平早便料到吴阳会来,故意跌下去,他那时笑了笑,只说,“终于肯回来了?”
余生平没穿鞋子,一双脚掌被涂料染得变色、发凉。吴阳抱他去沙发,想要碰一碰他的脚,又觉得有些越矩。
最终只起身钻进了厨房里,咕噜咕噜的烧起热水来。吴阳长大了,不仅是个头长高,臂膀变宽,而是变成大孩子了。或者更准确的来说,是像个男人了。
吴阳靠坐在余生平身边,那距离不远又不近。长大的孩子比从前内敛,重重心事不能从口中钻出,只好压皱好看的眉。
余生平看他把臃肿的外套,携带的武器脱个精光,他越来越像陆弘煜了,眉眼愈发凌厉,面部的线条愈加锋利,脱去外套,能看见打底背心下若隐若现的腹肌与伤疤。
余生平这会儿又开始不顾及距离了,好像后悔从前在医院推远了吴阳,他突然伸直了手臂,摸了摸吴阳小腹上的伤口。那看起来是最新的疤。
吴阳抖了抖,但没阻止他。余生平的手像蛇,肌肤便是山,盘过崎岖不平的路,指尖变得发麻。猛然间,吴阳攥住了他的手,他只道,“余生平……”
余生平连忙吹了声口哨,收回手来,好像被抓包的流氓。吴阳真的长大了,轻易撩拨会付出代价。
余生平给吴阳做饭,做的是炸酱面,吴阳吃得可真多,好像这一年陆弘煜都不让他吃饱饭似得。
余生平不问他怎么混进美院的队伍,也不问他此行有什么目的,吴阳早已是一个情报商,线索与目标是情报商的底线。
吴阳长大了,不再叽叽喳喳围着余生平说话,也不再提霸道无理的请求,转身钻进客房里,正要关门时,却被余生平喝止,余生平给他拿来了替换的衬衣。
衬衣是便宜衬衣,余生平有与那一辙的同款,衬衣又是相似的衬衣,陆弘煜进ICU时便穿着件同款的模样。
吴阳想起病房外陆母的表情,她英俊的儿子,年少有为的儿子,被捧在怀里长大的儿子,穿着劣质的衬衣。
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入了陆家人的眼呢?她的教养,她的阅历,让她把怨气与怒气藏进心里。
但吴阳知道,她始终都想看看是谁让陆弘煜穿上这样的衣服,又为谁受了伤。
吴阳并没有告诉余生平这一切,也没接下衬衣,只缓缓道,“有主人的东西就不用再给我了,我不想招致麻烦。”
长大的吴阳变得沉默,可沉默不代表放弃了原有的脾气秉性,余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吴阳学会独立,现在看来,他的确做到了,厚厚的壳挡住暴戾的脾气,代价是将余生平挡在了门外。
可吴阳并没能如愿的在余生平的脸上看到丝丝缕缕的后悔,余生平笑了笑,只轻飘飘的说,“这衣服是今天新买的,只是集市上只有这一个样式……”余生平故作思索,思索后又道,“你不会以为这是陆弘煜的吧?”
吴阳面色不悦,只一把关上了门,他道,“无聊!”
门关上了,可余生平还在笑,笑得咳嗽,笑得呛住,他说,“那我放在外面喽,洗手间的灯坏了,要是害怕,半夜可以叫我一起去。”
吴阳从前总爱用这些小把戏黏着余生平,怕黑,怕打雷,不敢自己睡。
或许真的有害怕的东西,但上初中后他再也没得逞过。从前吴阳总诧异为什么余生平不中他的圈套,现在他才明白,是这些理由太蹩脚了。
不然他不会红了耳朵。
第66章 破碎的家庭
今天是陆弘煜进入ICU的第八天,狗仔们夜以继日的在外蹲点,企图在陆弘煜断气时拍到第一手照片。
商界的小报疯传各类消息,财经报纸揣摩清平集团的新任总裁是谁,娱乐版面炒作陆弘煜「生前」的人际关系,从余生平到肖奇,翻了个底朝天。
起初公司内还有所把控,可随着陆父陆母的归国,人心也开始动摇。
陆有良归隐多年,时隔数十年,老狐狸们结党营私,只差捆绑他将实权交予余立安。
如此这般,与陆弘煜上任之初如出一辙。勾心斗角数十年,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陆弘煜与父母足有十年没有见面,他没有多余的理由,谈生意,签合同,外国人不过新年,中国人不过感恩节,他总能把每天的时间安排满。
及时体检,按时运动,小心谨慎,这十年来,陆弘煜循规蹈矩的创造奇迹。
活在商业周刊,活在财经报纸,活在银幕采访,唯独不出现在父母的眼前。
陆弘煜躺在重症监护室时,黄云容哭成了泪人。一个女人总有哭的权利,可陆有良只能在一旁叹气。
陆弘煜似乎比十年前高了些,也壮了些,但病让他显得瘦削。
如果他能醒来,陆父与陆母能看出更多的不同。陆弘煜早便长大了,从少年变成青年,再从青年缓缓步入中年。
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沧桑。他很少吸烟,不到必要时也不会喝酒,可即使如此,他的嗓音也不可避免的有所改变,这一切都是岁月侵蚀的痕迹。
黄云容十年没有陪在儿子身边,于是要把这十年的母爱都打包送给弘煜。
擦身体,剪指甲,柔声的说悄悄话。唱苏曲,念宋词,哼着哼着就掉下泪来。
看望陆弘煜的人很多,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感,黄云容都不太认识。
她一向是不关心商界的事的。她前半生躺在丈夫编织的温柔乡,后半生又倚仗在儿子的树荫下乘凉。她躺在诗词歌赋的梦境中,不需向俗世臣服。
刘媛来的很勤,她一看就是刚强的性格,可第一日送陆弘煜来时,哭得眼皮发肿。
那之后,程涉也来过,黄云容不认识他,但感谢他,医生说,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位程少爷帮衬安排的。
白永杰再赶来时,先是一愣,而后便抱住了黄云容,那是黄云容为数不多的认识的儿子的朋友。
黄云容实在是爱流泪的性格,看见永杰便哭得更凶,一边哭一边自责,自责没能保护好陆弘煜,自责不是称职的母亲。
白永杰找不出安慰她的话,事实的确如此。黄云容想多了解一些弘煜,问刘媛显得生疏,可问永杰他又支支吾吾,黄云容能感觉的出来,该有更重要的人,还没来看望弘煜。
苏绣的旗袍小衫穿戴一丝不苟,翡翠玉镯子,玛瑙的流苏耳坠,每一样都精心挑选。
黄云容从小金贵,这辈子受的最大的苦便是生下一个儿子。黄云容爱陆弘煜,可爱也是与自己的形象,与唐诗宋词并驾齐驱。
余生平到的那天上午阴雨连绵,七十二个小时前台风正咀嚼着小镇的一切……他的身上伤口还未愈合,坐在ICU病房外等待着接见病人的时间。
余生平一定累坏了,他那时腾空着都能睡着,脑袋一下又一下的摇晃,可陆弘煜昏睡在里面,没人再借给他肩膀。
再醒来时,黄云容坐在他不远处的座椅上,隔着两格,轻声哼唱着江南小调。
余生平与她对视,可对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低头望向手肘处的丝帕,才发现旧的伤口又再次裂开。
他有些无措,想要把手帕还回去,又觉得一片血污与黄云容的浑身的白相悖。许久过去,他只说,“谢谢。”而后便钻进了重症监护室。
黄云容依旧笑着,眉眼弯弯,不说话,却哪里都像大家闺秀。
余生平这一生都渴望能有这样的母亲。门轻轻阖上,他没看见黄云容的脸,不知道她早已经敛起了笑。
余生平在小镇度过了不算愉快的三天,三天前的台风把小镇一半的房屋都掀翻,唯独剩下了余生平与陆弘煜的家。
大概因为他加固了房顶。最难的时候,余生平却在酣睡。
等醒来时,感觉屋外狂风骤雨,吴阳拧着湿掉的衬衫,随意撩过湿掉的额发,只堪堪说,“走罢,这场台风救了我们。”
是,台风救了他们,如果没有这场台风,余生平还要忍受无休止的监视,在三天里的任何一秒被人杀死。
这实在讽刺,自然灾害让他毫发无损,可踏入普溪的机场,外界的传言却要将他吞噬,多亏有吴阳,他才能顺利的站在这里见到陆弘煜。
陆弘煜昏迷了八天,商界动荡不堪,新一届选举余立安势在必得,美中不足的就是余生平这个污点。
余陆二人惨遭设计,误食吗啡险些送命,经过编纂后就成为余生平诱导陆弘煜吸食毒品,自食恶果台风遇难生死未卜,如此种种。
余生平看着外界的小报,不知道该庆幸自己与陆弘煜活了下来,还是该感叹人心险恶。
诋毁污蔑印成行行小字,一旁是余立安的照片。板正的西装,骄傲的笑容,眉眼间没有担忧。是,生平本就是弃子。
生平觉得自己冷静过头了,在这样的关头,他还有闲情逸致读小报。
一行行下来,是麻木的说辞,是说了成百上千遍的说辞,生平可怜啊,从小便被前妻撕的破碎伶仃,生平会做出这些荒谬的事也情有可原啊,一个在杀戮,在死亡,在鲜血与抛弃中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善良又健康呢?
啊,余立安才不在乎生平会看见这张报纸是怎样的表情,余立安这次用无线电,用网络,用报纸来揭开生平的伤疤。
生平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原来余立安早就知道生平是大名鼎鼎的情报商。可即使是如此的生平,在父亲的眼里依旧一文不值。
尖锐的文字刺痛生平的心,往下看,可还要往下看,生平真的病了,一次又一次的欺骗让他开始索求伤害,痛些吧,再痛些吧。
对,就是这样,板上钉钉的给我判处死刑吧。可平整的报纸出现了残缺,生平突然笑出了声,生平抬起头来,生平该笑,一个人想要重新开始,就要丢掉从前的一切。太多事,太多事已经没办法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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