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血顺着笔杆蜿蜒而下,将漆黑的笔墨染成不伦不类的黑红色。
拂袖间,有血不慎滴落,砸在宣纸的一角,绽放成妖冶的血花。
萧云衍笔下未停,字迹遒劲工整。
“愿君相离之后,重拾折扇,玉冠巾纶,仍为玉树之姿,迎娶千金之女,平步金殿青云,余生佳人亲友为伴,解怨释结,切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最后,落款是他的名字。
将笔扔到一旁,萧云衍垂眸看着这封和离书,眼波平静,无喜无悲。
曾经死都不愿松口的和离书,如今竟也能一口气,一字不落的写完整。
原来,他不是学不会放手,而是未疼到骨子里。
萧云衍将和离书折叠工整,揣进怀里,转头又回到床边,坐在榻上,低声吩咐宫人取来绷带与斗篷。
萧云衍一言不发,安静又仔细的用绷带将十指一圈圈缠绕住,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直到再也看不见渗出的血迹才罢休。
披上斗篷,藏住花白的头发,萧云衍起身朝门外走去。
“王爷,您身子还没修养好,外面天寒地冻,万万使不得啊。”
宫人们极力阻止,萧云衍却置若罔闻,她们没办法,生怕没把人看护好,会被圣上怪罪,便派出一个婢女,匆匆忙忙的跑去跟萧逸蘅禀告。
萧逸蘅听到消息,怒火中烧的赶回乾坤宫,却见萧云衍站在门口,似是专门等他而来。
他这二弟,声音比往昔更加沉稳,却少了鲜活。
“哥,最后一次了,放我走吧。”
萧逸蘅的脚步顿住了,半晌后泄了气,在转身离去前,撤了看护萧云衍的宫人。
“罢了,随他去吧。”
萧云衍这次没有骑马,坐的轿撵,他现在的身体强弩之末,已经受不得马上的颠簸。
在他回王府的路上,楚景容的主院再次迎来不速之客。
这几日,楚景容总想起那天打向萧云衍的一掌,他当时在气头上,不知道那人受不受得住。
此时此刻,他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慕容寻,“你又来做什么?”楚景容声音冷冽,仔细听,还掺杂着一缕憔悴。
已经按照慕容寻说的做了,却还是没能达到目的,若不是他现在有些魂不守舍,理应按照约定,出手杀了慕容寻的。
“犯了点事,来避避风头。”慕容寻勾着嘴角,回答的漫不经心。
“你做什么了?”若是伤天害理之事,他就必须替师父清理门户。
“也没什么,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慕容寻嘴角蓄着一抹阴冷的笑,落入眼底,让楚景容很不舒服,可他到底没多想。
“对了,师弟,临别前,送你一个小礼物,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
下一次,就轮到你来找我了。
慕容寻收起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做派,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放在楚景容面前的案桌上。
“这是师傅留下来的,上面的紫竹林还是师傅亲手所画,我一个鬼谷弃徒,自然不配再保管,你好生收着,今后再相见,你我怕是不死不休了。”
慕容寻说完,不管楚景容是否愿意收下,转身出了房间,身影消失在庭院里。
楚景容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心情打开观看,但毕竟是师傅留下来的东西,他也没有扔掉,只是任凭其躺在案桌上,不去理会。
烦躁的捏了捏眉心,楚景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决心也下了,事也做绝了,现如今这一切不正是他想要的吗?为何心头却苦涩难捱?
在楚景容彷徨之际,萧云衍的身影缓慢出现在视线里。
他周身包裹在斗篷里,只露出半个刀削般的下巴。
那日做出癫狂出格之事,此后七日不露面,连一声赔罪都没有,萧云衍这个时候又来见他做什么?
楚景容收起眼底的茫然无措,冷下一张脸,端起架子质问道:“你又来作何?”
“来要一个答案。”
萧云衍没有忘记,慕容寻害他时,在耳边说过的话。
说要替楚景容捎句话,只有四个字,让他去死!
萧云衍不愿相信,这一切会是楚景容指使的,更不愿相信,楚景容已经恨他恨到想要杀了他。
不同以往小心翼翼的语气,萧云衍的回话干净利落,单刀直入,让楚景容柳眉轻蹙,心下有些不舒服。
“什么答案?如果还是之前的问题,那我已经重复过无数遍了,我们绝无可能。”
不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萧云衍已经知道了,也彻底接受了。
“我想问的是……”
话说到一半,萧云衍的目光越过楚景容,落到案桌上。
慕容寻那把洞穿过他琵琶骨的折扇,此刻就平躺在楚景容面前。
或许,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
萧云衍本就黯然的目光,充斥满绝望与死寂,他将剩下的话咽回去,从怀中掏出和离书。
上前一步,放到楚景容的案桌上,又在楚景容面露嫌恶前,退回到屋外。
“这是,你要的和离书。”
听到这话,楚景容蓦的生了火气。
说要个答案,结果话说到一半又送上和离书,楚景容将这一纸书信捏在手心里,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微眯起眸子,咄咄逼人:“萧云衍你什么意思?逗我玩吗?”
离得近了,似能在斗篷下瞧见一缕干枯的白,可这初冬薄雪,纷纷扬扬,楚景容只当自己眼花了。
面对质问,萧云衍沉默着没有回话。
这态度,让楚景容怒意更甚:“和离书我收下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请你离开这里。”
拂起袖子,楚景容背过身去,不想再看萧云衍一眼。
萧云衍没有急着离去,他缓缓抬起头,在这岁暮天寒的凛冬,最后再看楚景容一眼。
“老师,对不起,叨扰你这么久。”
“从今往后,归安将如你所愿。”
再无瓜葛,再不相见。
一声老师,让楚景容骤然僵硬。
从合婚之后,萧云衍人前人后,都是唤他的名字——景容。
他像是在执拗的坚守着什么,而如今,一声老师,让楚景容明白,萧云衍真的放下了,终于不再执着了。
手下意识的收紧,楚景容毫无察觉下,竟已将手心里的和离书揉皱成一团。
心跳的厉害,慌乱的不像话,楚景容强行按捺,却依旧无济于事。
最终,情感战胜理智,他猛地扭头望去。
庭院中,凄凄雪花飘,落地人心颤,银白色的霜花覆盖在紫藤树干枯的枝头上,不知明年还能不能开花……
被追求,被跟随,楚景容从未回过头,如今等他终于意识到要回头看一眼,原地却没了萧云衍的身影。
楚景容怔愣半晌,侧目望去。
萧云衍的背影已经跨过院门,在一脚迈出去的时候,没有丝毫留恋。
楚景容抬起手,捏紧胸口的衣襟,竟觉得呼吸困难。
一时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从生命里剜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和离了,皆大欢喜~
第45章
初雪过后, 楚景容再没见过萧云衍。
襄亲王府,分明是那人的府邸,如今却被他鸠占鹊巢。
近几日, 皇城里异常安静, 关于他跟萧云衍的流言蜚语,像是在一夕之间被压制下去。
更让楚景容在意的是, 当今圣上突然颁发一道追杀令, 出动全部禁卫军, 布下天罗地网,目标竟是慕容寻?
楚景容突然没来由的心慌, 心里空了一块,总觉得在他没留意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不方便自己露面, 楚景容便命令青梧去查, 他站在庭院中, 仰头看着天边的早霞, 却迟迟不见青梧归来,心中难免着急。
偏偏这个时候, 边关传来战报,塞外夏国突然发起偷袭,已经攻下大周国三座城池。
朝堂之上, 萧逸蘅面色难看, 文武百官此刻没有一个敢吱声的。
夏军偷袭, 霍老将军负伤,剩下的武官, 虽都吵着嚷着请缨出战, 却没有一个是真正了解夏军的。
若说曾经还有谁跟夏军在战场上搏杀过, 那就只剩下……
“圣上,臣弟愿奔赴边关,收复失地,请圣上应允。”
萧云衍身着一袭紫金蟒袍,单膝跪地恳请道。
他近几日都住在乾坤宫,身子已经调养的差不多,关于楚景容,他想通了也放下了。
之前为了心中所爱,让父母为难,让兄长失望,如今,是该他赎罪的时候了。
敌军来袭,边关失守,他身为大周国的襄亲王,理应远赴沙场,保家卫国。
“朕不准。”萧逸蘅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萧云衍半边花白的头发,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至今都不敢给父皇母后修书一封,告诉他们云衍折寿七年的真相。
就算边关战事吃紧,他也做不到把重伤初愈的二弟送到那刀剑无眼的战场。
萧云衍听到这话,并不觉得意外,他知道萧逸蘅不会同意,他也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萧逸蘅同意。
没有站起身来,萧云衍将另一只膝盖也落到地上,双膝跪地,再次俯首恳请道:“圣上,臣弟愿奔赴边关,收复失地,请圣上应允。”
“萧云衍,你放肆。”萧逸蘅气的手都在发抖,依旧不肯松口。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知不知道为兄是想保护你才不愿让你去那烽火连天的边关?
“皇兄,臣弟去是最好的选择,皇兄,放我走吧。”
萧云衍的语气不强硬,甚至带着几分卑微的乞求,把萧逸蘅准备好的满嘴狠话全都噎回肚子里。
萧云衍,你个言而无信的混账玩意。
之前说过是最后一次放你走,这才几日过去,便又让为兄放你走。
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等父皇回京,那打龙鞭,抽断的就是为兄的脊骨。
见萧逸蘅久久无言,萧云衍知道,皇兄的态度松动了。
“臣弟在此立誓,犯我大周者,虽远必诛,男儿当为国,战死边野,夏军一日不灭,臣弟一日不归,除非马革裹尸,从此不回京都。”
字字铿锵,落地有声,大殿之上,众臣子屏住呼吸,一时间落针可闻。
他们为大周国有此等铮铮铁骨的王爷骄傲,也为这少年将军年仅十九,还未加冠而心疼。
萧逸蘅的双手猛地捏紧成拳,眸光狠瞪着殿下哪怕双膝跪地,依旧不卑不亢的那抹身影。
萧云衍这是在逼他。
这人先斩后奏,立下军令状,自己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若是换成随便一个其他的臣子,说出这番话,萧逸蘅只会觉得欣慰,可偏偏是萧云衍,偏偏是云衍。
“起来吧,朕允了。”闭了闭眼后,萧逸蘅的声音难掩虚弱。
你赢了,朕让步就是!
可萧云衍你要明白,若你战场上遭遇不测,朕便将皇位传给尚且年幼的五弟,然后御驾亲征。
这些话,萧逸蘅没当着文武百官说出口,他是一国之君,不能让民心不稳,可他也为人兄长,保护江山社稷,保护家中幼弟,都是他肩上的责任。
………………
此次出征时间紧迫,晚到战场一刻,便可能有新的边关失守,更多百姓流离失所。
萧云衍整装出行,红缨束发,披坚执锐,背负青龙戟。
身着一袭银白铠甲,带领十万精兵,从皇城发兵,西出玄武门,北上讨伐夏军。
几十万人的军队,浩浩荡荡,所过之处,百姓自动退避,高呼王爷千岁,所向披靡。
楚景容端坐在案桌前,只觉得心中愈发沉闷,像是有些东西,再也没机会挽回。
关于襄亲王出征的消息,他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一来,是因为楚景容不上早朝,不再关心大周国的时局朝政。
二来,也是萧云衍的授意,与楚景容纠缠不清的那个他已经死在初雪前的最后一个雨夜,现在的萧云衍,是生是死,都与楚景容没有半分关系。
既然承诺再无瓜葛,萧云衍定然说到做到,他向来信守承诺,言出必行。
食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楚景容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再也等不下去,霍然起身,刚打算自己出去打探消息,而就在就在这个时候,青梧撞开门踉踉跄跄的跑了进来,面上的神色难掩惊慌。
“公子,公子,我打听清楚了,是……是……。”
青梧跑的太急,上气不接下气,楚景容只能出声安抚:“别急,慢慢说。”
“公子,圣上颁发追杀令,是因为前些日子,慕容寻刺杀过王爷,还得手了,王爷差点……差点……。”
倒不是青梧办事不利,而是这件事,萧逸蘅并没有对外宣扬。
王爷被人刺杀,还成功得手,这种事散播出去,对大周国的威望有害无利,青梧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打听到一点蛛丝马迹。
“什么?”楚景容瞳孔骤然一缩,脚下没站稳,竟又栽回到软塌上。
一时太过惊慌,楚景容都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向来运筹帷幄的他,会因为几句话就脚跟发软。
目光落在案桌的折扇上,楚景容心中咯噔一下。
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猛地探出手去,将折扇拾了起来,在手中翻转研究。
下一秒,指尖按压到一处机关,一道利刃嗖的一下冲出扇骨。
“公子,小心!”青梧吓得不轻,连忙出声提醒。
这道利刃没有伤到楚景容,可放眼望去,刃尖上却染着干涸的黑血,楚景容心中已有猜测,他强压下颤抖的指尖,将利刃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楚景容一个没拿稳,折扇跌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是醉光阴,竟然是醉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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