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院子里灼灼盛开的桃树下,肤色黝黑的男人正在小凳子上坐着,脚边摆了一堆木头机关,似乎是在捣鼓什么小玩意。
他跟女人一样,也没有脸。
男人冲楼画挥挥手,爽朗的笑声传来:
“幺儿,怎么才起,快来看看,你想要的木头匣子是不是这个样子?”
他们对待楼画的态度和语气都很奇怪。
明明他是个成年人的形象,父母对他的态度却温柔又溺爱,像是在对待一个小孩。
楼画看着这一切,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午后阳光正好,院子那棵桃树下,还有些突兀地立着一个稻草人。
那个稻草人的笑容和记忆中一样丑,楼画远远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最后走过去熟练地轻轻抱住了它。
稻草人还是那样扎人,但也还是那么温暖。
楼画抱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稻草人胸膛中传来一声心跳声。
不知何时,稻草人的身体也变得柔软了些,还带着淡淡的檀香。
楼画愣了一下,抬眸看去。
他抱着的,从稻草人变成了一个眉眼清俊的男人。
那人一身烟青色衣袍,长发用木簪简单束起,眉眼间神色淡漠,单单是看着就叫人心生一种不可触碰的距离感。
但楼画一点也不觉得他难以亲近。
他冲他弯起眼睛,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
“你喜不喜欢我?”
听见这话,男人的神色莫名有些不忍。
他弯唇冲楼画笑笑,但笑容中却无端带了些哀伤。
他只轻轻应了一声:
“嗯。”
听见回应,楼画像是讨到了糖吃的小孩。
他又往男人怀里蹭蹭,深深嗅了一下他身上的檀香。
“来,小画,尝尝娘亲刚做的桃花酥。”
直到女人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恬静。
楼画转头看了一眼,女人正端着一盘桃花酥,另一只手捏了一块,像是想喂他。
楼画听着她的语气就能想象到,如果她有脸,现在的表情一定是温柔带笑的。
他看着女人手里的桃花酥,但没让她喂,而是自己拿了过来。
“尝尝吧。”女人语气带着些期待。
楼画看这那块精致的糕点,抬手要送到口中,但手腕却被眼前的男子握住了。
他没多在意,把手抽出来,执意要尝尝,就低头咬了一小口。
但下一刻,他就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这桃花酥又苦又涩,还带着泥土的腥味。
但咬开后的样子,明明还淌着红色的夹心。
楼画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女人见他这样,问:
“怎么了,不好吃吗?”
楼画冲她笑笑,摇了摇头。
随后,他又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
糕点的味道依旧没变,但这次他没再吐出来,而是慢慢嚼着那泥土一样的东西。
虽然这味道真的很令人难过,但楼画还是咽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让他清醒了些。
“小画哥哥,小画哥哥。”
恍惚间,楼画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向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那里空空如也。
但小孩的声音并没有消失,他带了些哭腔,说:
“小画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
“小画哥哥,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了,这是怎么回事?”
“小画哥哥,你看看我,你救救我好不好!”
小孩那些话令楼画皱了眉。
他不想听,但是那家伙一直吵吵嚷嚷的,叫人不得安生。
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让楼画重新想起了些不太好的回忆。
他把手里的糕点握在了掌心。
到了他跟秦东意这种修为,只要事先提防,外来的力量很难侵占他们的意识,所以并不容易被法阵控制。
而楼画虽然是故意的,但为了防止自己沉溺其中,他也早做了准备,将自己一部分灵识保护了起来。
所以他想起来了。
从糕点到人,都是假的。
身旁的女人还在问:
“怎么了小画,是不合口味吗?”
听见这一声,一旁的男人也走过来:
“咋了这是?幺儿不高兴了?”
楼画皱皱眉,正在此时,他的脸被人轻轻碰住了。
眼前带着一身檀香的人认真地叫着他的名字:
“楼画,看我。”
还有个看不见的小孩在哭闹:
“小画哥哥!!”
楼画一时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在他儿时无数个美梦中,他的家应该就是这样子的,会被护短、被哄着、被偏爱,有像别人家一样温柔的娘和粗犷的爹。
还有秦东意,这里的秦东意也会回应他,说爱他。
现在成真了,却有人要把他从里面拖出来。
但楼画又想起了一些事。
那孩子在月光下,认真地说你跟师尊都对他很重要。
他说你不是疯,只是看见的世界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清阳山大比,你能不能来看我?
对,这孩子就要消失了。
如果不去理会他,他马上就要被从这个世界里彻底抹除了。
楼画脑海中又蹦出一道苍老的人声。
那人问:
“残忍的真实和圆满的假象,你要如何选择?”
楼画抬眼看着他的“母亲”和“父亲”。
他们用没有五官的脸对着他,似乎是在等他的回应。
楼画又看向秦东意。
秦东意看着楼画的眼睛:
“小画,不用执着于假象,真实的世界,也有人愿意爱你。”
楼画眼中的神情,从困惑不解,再到一片淡漠。
他轻轻勾起唇角,随后手中便多出一把冰刀。
虽然他真的很想一直这样沉溺下去,就算爹娘是两个没脸的怪物也无所谓。
但他娘做的桃花酥实在是太难吃了,他不想未来一直吃这种东西。而且某个烦人精还等着他去看他的宗门大比。
还有,会那样说话的秦东意,也太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7章 迟归
思及此, 楼画握着那把冰刀,走向了院里那棵巨大的桃树。
他没给所有人留反应的时间,抬手, 刀落,桃树缓缓倒地,桃花尽数枯萎。
男人和女人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化成两股黑烟,在他眼前消散不见。
桃树的裂口处, 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黑雾从中溢散而出。
那些黑雾如同流水,沉沉地浮在地面上, 最终卷向一旁的楼画。
院子里的房屋也随之迅速风化坍塌,像是在一瞬间过了几百年光景。
唯一没变的, 就只有一旁默立着的烟青色身影。
同时, 他身边还有道小一些的虚影正缓缓凝出实体。
常楹脸上糊着的全是鼻涕眼泪,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秦东意,试探着叫了声“师尊”。
秦东意一直看着楼画,此时听见常楹的声音, 他愣了一下, 回头看一眼, 将常楹拉到了自己身边:
“去哪了?”
常楹张张嘴,原本想解释,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边的楼画,又些担忧:
“师尊, 刚刚小画哥哥好奇怪, 他没事吧?”
那边, 楼画足下皆是旋涡状的黑色雾气, 但他似乎并没有被这些影响,而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在他掌心上,静静地躺着半粒桃花酥。
那桃花酥随着黑雾的汹涌,渐渐露出原形,最后只剩一粒土块躺在楼画手里。
他看了很久,最终缓缓蜷起手指,但并没有把它丢弃,而是把那半粒土块放进了储物戒里。
正在这时,院子的门发出一声响动。
楼画抬眼看去,见门口是一脸惊讶的徐惘。
徐惘直直走进来,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象:
“小画,你怎么把树砍了?你爹娘呢?”
他走到楼画眼前晃来晃去,让楼画有些烦躁。
于是他抬手掐住了徐惘的脖子。
徐惘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楼画掌心里掺着灵流,他愈发用力,徐惘的生命也随之逐渐流失。
最后,黑雾消散,徐惘挣扎的手缓缓垂下。
但和刚才那一男一女不同,徐惘的身体并没有变成黑烟消散,而是变成了一只布偶娃娃。
小布偶一看就是被人用心对待着的,身上干干净净,黄色细线做的头发也被人用小布条扎在一起。
楼画在手里转着玩玩,觉得新奇。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尖利女声:
“小惘!!!”
楼画抬眸看了一眼,只见徐妈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
同时,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也随之阴云密布,狂风骤起。
秦东意拉着常楹,往楼画那边退去:
“她是法阵的核心阵眼。”
“管它核心不核心。”楼画把布偶随手丢给常楹:
“来找死,杀了便是。”
但事情似乎并没有楼画想的那么简单。
仅仅是他们说话的工夫,天地已然变色。院子门口聚着的人越来越多,有村长、有下象棋的老头,也有讨价还价的妇人。
那群人瞳孔比正常人要小上许多,乍一看眼眶里几乎只有眼白。
他们像今早那些学堂里的孩子一样,像是被人控制的提线木偶,就只知道无意义的嚎叫以及攻击。
他们都受着法阵操控,当核心阵眼受到威胁时,法阵便向他们下达了抹杀变数的指令。
楼画召出缺月,但冰箭刺穿那些人的身体后,他们的动作也仅仅只有一瞬的凝滞。
桃源村的时间是永恒的,只要法阵核心不倒,他们就永远不死不灭。
冰箭的红光和清寒剑的青色灵流交织,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勉强维持一方空处。
下一瞬,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徐妈妈。
她指甲比刚才长处好大一截,屈指成爪就向楼画扑来。
楼画抬腿踹向她腹部,她向后翻滚两圈,又迅速起身攻去。
秦东意反手握剑,用剑柄同她过招,最终三两下将她制住。
女人死命挣扎着,但几乎是徒劳无功,她晃着头,凌乱发丝在眼前乱飘,下一瞬,她整个人的动作忽地僵住。
她定定地望向一个方向。
那里,躲着怀里抱着布偶的常楹。
常楹被她这么一看,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就想跑。
女人却突然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脱了秦东意的控制,直直冲常楹而去。
秦东意原本想拦,却被扑上来的村民挡住了去路。
常楹抓紧手里的小布偶就跑,结果还没几步,人就被脚下石子一绊,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他打个滚爬起来,眼见着女人的爪子就要抓向自己,于是下意识抬手抱住了头。
人靠近时,带着些细微的气流波动。
常楹闭着眼睛,但原本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睛试探着看了一眼,却见女人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手里的小布偶,像是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
常楹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这就试探着把手里的布偶小人举给她。
女人抬手,缓缓靠近想要碰上去。
“娘!!”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边的楼画一脚踹开一个大叔,又用弓箭将他钉死在地,这才得空抬头看了一眼。
那些村民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真正的徐惘从人堆中挤出来,飞奔着过来跪倒在了女人身边。
“娘……”
徐惘捏着女人的裙角,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地:
“我回来了,小惘回来了……”
女人愣住了,像是在辨认眼前的人。
随后,她抬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
她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其余村民也齐刷刷僵住动作,不再攻击。
楼画离常楹近,他趁这工夫,过去提着常楹的领子把人拖走,又丢到秦东意脚边。
常楹惊魂未定,拍拍屁股上的灰坐起来,问:
“他们怎么了?”
“久别重逢。”
元镜刚好在此刻赶来,他看着那对母子,半晌叹了口气:
“徐惘离开家那一天,才因为一点琐事和母亲吵了架。但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人就变成了花豹,从村子里逃走了。谁曾想,这一别就是数百年。”
常楹皱起眉:
“那徐妈妈会不会以为,豹子哥哥是生她的气才离开的?”
元镜抿抿唇,不置可否。
“娘……对不起,我不该惹您生气的。”
徐惘抱着她,抽噎着解释:
“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么晚了还跟小石头去山里玩,不该顶嘴不该跟你吵……”
变成花豹后,徐惘一直没敢回来见母亲。他变不回人身、不会说话,也没人信他就是徐惘。
看着他长大的村长伯伯一见他就挥舞着砍刀要把他赶走,徐惘没办法,只能在山林里偷偷躲着。
直到有一天,他发觉村子好像有点奇怪,自己也被某种奇怪的力量挡在外面进不去。
徘徊多日后,他在附近遇见一个人很好的仙君,就拜托他帮忙进去看看,帮他替母亲解释解释。
但那个仙君再也没出来过,仙君成了村子的一员,日复一日地在做同样的事。
后来又来过很多人,徐惘在他们交谈中知道了他们是来寻找一个叫晋城的地方,而进晋城前,似乎必须要解开村庄的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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