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老朋友一样再见面,假装无事发生,还是对他好,或者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见一面就老死不相往来……有什么意义呢,留下的影响又不会消失,还不如不见了。”
枕霄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哀伤得近于沉重,却残留着柔软的温度,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什么人的影子——几秒后臆想褪去,又平静地移开,望向了他身后无星无月的天幕。
他在说谎。
枕霄嘴唇紧抿,咽下堪堪出口的反驳,用尽可能事不关己的语气陈述道:“但你之前说,攒了很多话想讲给他听,再揍他一顿一笔勾销……”
夏惊蛰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还记得,过了几秒才轻声道:“嗯,那也是真话。”
他有很多用于说服旁人的话,却从来没能真正说服自己。
“行了,不聊这个了,怪难受的,”他摆了摆手,强行打断对方的追问,故作轻松,“又不是我想见他就能见的,否则这么多年也不至于找不到他——不早了,洗洗睡吧。”
枕霄看着他嘴角别扭的笑意,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不是的,只要你想,我现在就能让你“见到他”,然后把过去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你,再给你道歉,要杀要剐都随你……只要你还肯原谅我。
最终也没能说出口,他心知肚明的,夏惊蛰不想原谅他——不是不会,是不想。
他垂下视线,看了一眼电量还未过半的手机,说出的话言不由衷:“嗯,你也早点睡,明天我去复查,没什么事就别出门了,省得再被人找麻烦。”
夏惊蛰眉梢微抬,小声嘀咕:“说得跟只有你在才能保护我似的……”
“我至少能背你回来,”枕霄拿着手机站起身,路过他时若无其事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动作温柔,像安慰又不尽然,“晚安。”
对方却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自下而上地抬眸看向他,墨色的眼底盛了一线灯光,亮得咄咄逼人:“枕霄,你呢?”
“什么……”
他喜欢又愧疚的人就这么直直望着他,像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小动物,话音强作镇定,却能听出底下透出的软:“你会走吗,像他一样突然消失,或者不知不觉地疏远我——等你追到喜欢的人,也不需要我的那天……”
不会有那一天的,占据主导权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枕霄眼睫垂敛,望着眼前缺乏安全感的心上人,对腕骨间的疼痛恍若未觉,只是略微屈起指尖,再次抚了抚他的发顶,学着他从前的话语,低而郑重地承诺道:“不会,我会对你负责的,放心吧。”
——对儿时给你留下的创伤负责,也对你无从安放的感情负责,如果可以的话,还有你的余生。
这次不会食言了。
第35章 出柜
降温的消息还没传开,这座城市就毫无征兆地入了秋。
枕霄穿一件薄卫衣,觉得有些冷,便将自己挪到了临窗的阳光下,安安静静等着医生来——熟识的大夫临时有病人要看,说花不了多少时间,嘱咐他在诊室坐一会,饮水机里有温水。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许晴招呼一声:“小枕。”
“许大夫。”少年站起身,正欲将椅子拖回办公桌前,又被对方制止了:“不用不用,就坐那儿吧,正好晒晒太阳,聊起来也轻松些。”
许晴比他母亲年轻些,是当时负责他的医师,有个上初中的儿子。那时伤愈之后他错过高考,糊里糊涂地和准大学生一起放了近三个月的假,假期里闲来无事,上门给她儿子辅导过功课,也蹭了几顿饭,按理该叫声阿姨,只是他生性如此,还是习惯称呼得疏远些,不轻易越过人情交往的那条线。
何况今天的话题有些严肃,不是寻常问诊。
许晴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又将自己那张椅子搬到窗边,同他面对面晒太阳,一边道:“上次你说记起了些东西,是什么情况?”
枕霄握着那半杯温水,垂眸啜了一口,道:“回了趟以前住的地方,触景生情,就想起来了……您说得对,大多是不太好的回忆,没有什么记得的必要。”
“是……关于你母亲?”
“嗯,差不多,”少年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还有另一个人,一个我小时候的……朋友。”
许晴看着他的神色,直觉这个故事会有些漫长,斟酌片刻,还是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你慢慢讲。”
故事并不很长,关于儿时偶然迷路,遇见一个开朗可靠的同龄人,一来二去成了朋友,却被母亲施压、被迫不告而别,不成想再相见时阴差阳错成了同学,失忆期间做了不少招惹对方的蠢事,现在想起来了,又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我后来试过从家里逃出去找他,您也知道,我……自理能力很差,不认路也不会坐火车,当时连手机都没有,找不到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枕霄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他可能不会原谅我了。”
自始至终不提情爱,可许晴一个过来人,又哪会听不出少年藏在话里的喜欢。
她心疼这个惯常神情淡漠的小病人,有时觉得命运不公,分明不比自家儿子大几岁,却早早吃了亡父疯母的苦,还有这么一段因缘在前,十八九岁本该广交朋友的年纪,又多了一重顾忌。
“怎么会呢,”沉默良久,她还是拍了拍枕霄的肩膀,宽慰道,“既然是开朗可靠的人,总不会太不明事理,把前因后果讲清楚了,我想对方也会理解的。”
理解又如何呢,就像夏惊蛰自己说的,什么都解释得通,但创伤已经留下了,不是解释两句就弥补得了的,理解和原谅从来都不互为充要条件。
“到时再说吧,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不,可能只是没做好永远不被他原谅的心理准备,”枕霄苦笑道,“扯远了,还是聊聊病情吧,昨天我看了一眼,已经结痂了,您看看……”
和蔼的女医生遂不再多言,起身轻轻撩开他的刘海,去揭那层纱布贴,过了片刻又道:“月底言言生日,我打算在家做些饭菜庆祝,到时如果有空,你也来看看他,带上你那朋友一起……中秋了,总该寻处团圆。”
枕霄应了一声,突然理解了夏惊蛰之前的说法,有些话闷在心里久了不吐不快,找个人说一说,哪怕对方无法给出答案,也能觉得轻松些,攒足将那些话语继续藏在心底、一个人苦守的力气。
-
枕霄回到公寓时天已经暗了——原本不会这么晚,只是路上收到夏惊蛰的消息,说想吃某家蛋糕店的布丁,就在医院附近,地点和路线都替他标清楚了,便绕了些路去买,到店里才发现对方藏着坏心思,一杯布丁要排许久的号,不用想也知道是某人平时懒得自己排,难得多了一个劳动力,物尽其用。
他把装了甜品的塑料袋放在夏惊蛰面前,煞有介事地抱怨:“好多人。”
始作俑者自知理亏,心虚地拆开袋子,转移话题:“知道辛苦你了,晚上我来做饭。”
“算了吧,你的手金贵,”枕霄伸手碰了碰他背后的伤处,又问,“好点儿了吗?”
夏惊蛰一僵,不习惯他突如其来的触碰,拆塑料勺的手顿了顿,才道:“……好多了——你呢,大夫怎么说?”
“快结痂了,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天就不用贴着纱布了。”枕霄知道他在问什么,却偏偏不往恢复记忆的事上答,在他身旁坐下来,指了指藏在塑料袋最内侧的泡芙,说想吃这个。
夏惊蛰没再追问,拎出那两只泡芙放进他怀里。
有时候人与人的关系玄妙,总让他觉得神奇,明明不久前还是剑拔弩张的关系,恨不得把嫌恶写在脸上、说两句话都夹枪带棒,现在两个人却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不仅在学校睡上下铺、分享同一间废弃办公室,就连一同坐在沙发上边吃甜点边讨论晚上的菜谱,似乎也变成了寻常的场景。
枕霄靠在沙发里,面无表情地咬着泡芙,看他一个视频一个视频地往下滑,滑到自己感兴趣的菜便点点头,让他加进收藏里——偶尔滑到与烹饪教程不相干的东西,还会饶有兴致地看一会,然后清清嗓子意有所指,问他是不是喜欢这样的人。
“都说了是系统推送的,而且这是游戏直播,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被喜欢的人如此调侃,倒像是在变相提醒他“暗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的事实。夏惊蛰心情复杂地滑走那个视频,顿了顿,又滑回去点了“不感兴趣”。
枕霄默默看着他的一系列行为,觉得很有意思,又忍不住开口逗他,状似无意地说:“说起来,他也喜欢吃甜食……”
“谁?”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还能是谁,自然是枕霄那个和他很像的暗恋对象。
他扔下手机转头望去,果不其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枕霄就这么看着他,眼底映出的光被睫毛拦碎了,潋潋而动,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不像在说别的什么人,倒像是每个字都同他有关:“明知故问。”
夏惊蛰一时语塞,过了几秒才道:“喜欢就给她买,投其所好,不是挺好的么。”
“但我不太了解甜品,尤其是……”枕霄就有意无意地加重语气,“你们这类人,喜欢什么。”
其实没什么可问的,他知道答案,夏惊蛰喜欢奶味浓重的甜食,尤其是鲜奶油和芝士,水果里偏好香蕉和芒果,不吃酸的,并且格外喜欢抹茶。
只是每次对方听了他的问题心生别扭,又出于性格不自觉地想要认真回答,将自己代入进去,像个合格的僚机一样帮他想办法——那副模样总是格外可爱,会让他产生某种奇异的错乱感,仿佛自己正隔着一层单面的玻璃和对方交往,玻璃那头的人看不见他,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夏惊蛰似乎是叹了口气,后背靠上沙发会觉得疼,只能抱着膝盖坐,下巴在膝头一点一点,想了片刻才回答:“性格和喜好没有必然联系,我喜欢的不代表她也喜欢……我觉得,送女生的话,可爱一点的纸杯蛋糕还不错,或者手烤的曲奇,但如果她比较注意体重,那最好别送太多……”
枕霄支着下巴默默听他说完,神情认真,似乎在仔细参考他的意见:“还有呢?”
“还有……我喜欢动物奶油和芝士,牛奶冰淇淋之类的,不过这些热量都比较高。”
察觉对方的顾虑,枕霄眉梢微动,适时补充道:“他应该不介意。”
“那就容易了,楼下商场里就有家甜品店,做古早蛋糕的,他家芝士鲜奶挞味道很好,还有步行街尽头那家上次被你说像理发店的,也是开了十几年的老店了,基本不会出错,”夏惊蛰越说越起劲,倒像是把自己说动了,“网购的话,等会儿推你几家店,很多都是当天送达,也很好吃……”
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于高涨,又后知后觉停下来,有些别扭地找补道:“我也没那么贪吃,就是觉得吃甜食能让自己心情好一点……”
枕霄忍不住弯起嘴角,又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拍拍他的肩膀:“小朋友都喜欢吃甜食,我不嘲笑你——不过有一点,谁告诉你我想追的人是个女生?”
夏惊蛰一怔,对他前半句话的反驳险些出口,又僵在了嘴边:“你……”
从神情看来,对方的惊讶程度大概并不亚于昨天傍晚的他。
“嗯,男生,”少年坦然道,“我对异性没有兴趣,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第36章 俗事
“我对异性没有兴趣,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枕霄分明面无表情,夏惊蛰却总觉得他在笑,眼底的笑意沉下去,就有别的什么更为郑重的东西浮现出来,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措,觉得自己的影子被包裹在那层温情之中,显得鸠占鹊巢,分外格格不入。
他想说“我怎么会知道”,转念一想,又觉得枕霄平时的表现确实不像对异性有兴趣——倒不如说是对万事万物都兴致缺缺,唯独捉弄他的时候才会提起一点儿兴趣。
理智告诉他“别像之前那样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套”,直觉却并不允许,他分明觉得枕霄的话意有所指,就是在牵着他往暧昧的方向想。
“我现在知道了,”良久,他垂下视线,淡淡地回答,“不早了,做饭去吧。”
枕霄抬眉:“只有这点评价么?”
“不然呢,我自己弯成回形针,也没资格说你。”——只是有些不甘心,既然都是男生,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他。
不是他也就算了,还要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生怕他心里舒服似的。
枕霄默然片刻,看着他逐渐沉重的神情,觉得该见好就收,再说下去他就要炸毛了。
“西红柿炒鸡蛋、红烧茄子,还有什么……”他站起身,伸手戳了戳夏惊蛰的肩膀,转开话题,“太难了,来教教我。”
这次夏惊蛰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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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无波无澜,夏惊蛰后背的伤好得还算彻底,很快就不影响画画了,反倒是工作上出了些小问题,他的责编临近婚期,常常联系不上,觉得抱歉又给他安排了个实习生,结果交流效率不见得提高多少,反而因为信息不对等徒增了许多麻烦。
所幸画功到位,出版社那边没有太为难他,试发行的版本也印了出来,作为粉丝福利抽取赠送了一些,反响不错——毕竟是把原先意难平的结局改成了Happy Ending,讨人喜欢也在情理之中。
提前完成了工作,接下来就只等正式发行,他也得空休息几天,补一补先前落下的功课、做完耽搁许久的游戏活动,还有充当枕霄的“僚机”。
前二者尚在放松身心的范畴内,最后一条却有些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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