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笑意撞进视野的时候,枕霄鬼使神差地想,如果他真有个弟弟或是妹妹的话,大概会很宠他们,说不定也就不会去装抽烟打架之类的不良行径了,还会在小朋友面前生生咽下很多脏话,生怕带坏对方。
漫无目的的思绪飘到一半,却听见耳边压低的话音——夏惊蛰凑到他身边,没头没尾地感叹道:“这样的场面还挺新鲜的,以前参加婚礼都有人跟着,周围全是我爸妈生意场上的朋友,我还要提前背台词,如果他们问我问题,答不好就会给家里丢脸……幸好上高中之后堕落了,他们就干脆不让我去了,也挺好的。”
话里浅淡的失落没能瞒过枕霄——他看着夏惊蛰闪动的睫毛,沾了一点落雪模样的氛围灯,无端读出几分寂寥来,就默默地想,这个人嘴上说着挺好,心里大概还是挺想去的。
毕竟那是他和家庭为数不多的关联了。
于是他伸手抚上对方的肩膀,隔着硬挺的马甲布料捏了捏,还没想出什么安慰的说辞,便看见夏惊蛰抬起视线向台上望去,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那双墨玉似的眼睛就突然亮起来,像看见了漂亮景色的小孩子,立马把失落抛到一旁。
枕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赶上新郎单膝下跪,捧起新娘的手,虔诚地戴上一枚戒指,身后的司仪适时渲染气氛,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祝福,语气激动得仿佛是自己被求婚一般,又带头鼓掌。
“真好啊,”他就听到夏惊蛰笑着感叹,“下次就知道该怎么画了。”
——似乎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听见前半句话时枕霄还动摇了一下,以为他指的是求婚的氛围美好幸福,甚至产生了一瞬克服社恐给他弄个同款的冲动,结果之后的发展与想象毫无关系,居然是出于画漫画的考量。
以至于他没忍住“啊?”了一声。
夏惊蛰显然没领会他一波三折的脑回路,倒是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就是……怎么说呢,画东西的时候难免会碰到自己没经历过的场景,就得去查资料看视频,或者找过来人取材,怕自己画得不切实际——但毕竟是听来的,肯定不如这样现场看到来得真实,对吧。”
他的世界是虚幻与现实的交接融合,漫画占了很大一部分,仿佛什么都能和稿纸与勾线笔扯上关系,就多了几分为故事而活的荒唐勇敢。
有时候枕霄会想,如果他不是所谓的富二代,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母也不那么放养他,这个人还不会不会把大部分时间用在看漫画和画漫画上,连学习都敷衍,也不去想未来要从事什么工作、画漫画能不能养活自己,好像在十八岁时就早早框定了自己的一生。
于是心念一转,不合时宜的问题就出了口:“既然那么麻烦,为什么还要去画?”
出乎意料地,夏惊蛰没被他门外汉似的冒犯发言激怒,大概是类似的言论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只是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舞台的方向,等到交换戒指的环节结束,新郎的父亲上台致辞,才终于回过神来似的,端起面前的可乐尝了一口,用一种与之相似的、清凉之余冒着细碎气泡的语气说:“不能说麻烦吧,我挺乐在其中的。一开始只是想画一个故事,关于小时候那位朋友的,在脑子里想了很久,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想着总要有个结局,就画了,后来发现自己挺享受这个过程的,把脑袋里的念头画出来,像故事一样讲给别人听……我不是说除了你都没人会有耐心听我说话吗,但在网上就不一样,不管画得多烂,只要最后画完了,总还是会有那么几个人喜欢,然后给我一点儿回应的——那么一点儿就足够了,我知道有人在看,就不会觉得那么,咳,那么孤单了。”
“后来发现自己还算有点儿天赋,很少遇到他们说的瓶颈期,看我漫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有一天陈编辑找到我,问我有没有签约合作的意向,先一本一本地签,等我成年了再入驻他们网站,长期合作……”少年话音一顿,望向台上白纱捧花、满脸幸福笑意的新娘,像是被那灿烂的笑容感染,嘴角就跟着弯起些许,仿佛透过台上完满的场景,想起了某段同样温暖的过往,“那段时间唯一跟我有交流的就是她了,帮我看分镜啊、讨论剧情什么的,偶尔也会聊聊生活上的事,怎么说呢,如果遇到的第一个编辑不是她,说不定我也只是画着玩玩,不会想长期发展下去了吧……后来画得多了,不知不觉就有点儿名气了,成年那天收到很多读者的祝福,那时候就想,幸好选了画漫画这条路,不然今年的生日肯定又是一个人过,可能连给自己买蛋糕的兴致都没有了。”
“好像有点儿跑题了。要说为什么那么麻烦还要画嘛……其实我画的那些角色多多少少有些相似,性格都不是很好,成长经历也挺糟糕的,热度高了之后也被人说过千篇一律,好像不沾点儿毛病就不会画了似的——我就是觉得吧,我也不会成为什么大师,没有扬名立万的野心,只想讲些自己脑袋里的故事,把以前的一些经历画到漫画里,再塑造一个别的什么角色,或者一个现实里不会出现的转机,让那些不好的经历好起来,有个不错的结局……”
“但那毕竟是虚构的,我只知道阴暗的部分有多糟糕,夜晚有多难熬,却没有真的亲眼见过天亮起来的时候,也很难一开始就画好,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麻烦’之处吧。”
“不过没事啊,正因为是虚构的,我才能让一切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在幻想中一遍遍拯救自己,再把这个过程画出来,去拯救其他人,这不是挺好的嘛……虽然能力有限,每个人遭受的痛苦也各不相同,有时候会被人说幼稚,被当成无病呻吟,但每次夜里画稿的时候收到私信,看到他们说谢谢我创造了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想,还是有意义的。”
大约是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沉重,夏惊蛰顿了顿,又灌了一口可乐,在昏暗灯光里抬眸看向他:“再说了,现在也不完全是虚构的了。”
枕霄很喜欢他讲这些过往的事,像是循着话音将对方生命里自己错失的十年一一走过,多少补足遗憾——听得太入神,以至于听见最后一句的时候,惯常聪敏的大脑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及时解读出对方的言下之意,就下意识追问道:“为什么?”
台上进行到现场互动的环节,参与的都是些宾客家的小朋友,气氛洋溢又热闹,显出某种纯粹的坦诚来——夏惊蛰是感性的人,也容易受周遭氛围影响,猝然对上他的视线,本该藏在心里的话晃了一晃,便自然而然说了出来:“因为认识你了啊。”
不是长久囿于阴冷黑夜的人骤然见到了太阳,而是另一个人披着星光走进他的世界里,夜色交叠,就织出一片仅彼此可见的明亮璀璨。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夏惊蛰愣了一下,没有急于出言找补,反而鬼使神差地松了口气——终于说出来了。
好像也不算表白,甚至和爱情毫不沾边,如果不是刚好处在婚礼现场这么个气氛里,他可能都不会往那上面想。
但他心知肚明的,对于眼下的场合而言,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坦诚也最真切的“表白”了。
可惜羞赧与释然一并到来,导致他下意识别开视线,没能看清枕霄的反应——也就错过了少年眼底一晃而过的惊喜,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重歉疚。
“我还以为认识我只能影响你画漫画呢,你都拖更多久了,”到底也只说出这么一句心口不一的回答来,把尚未成型的暧昧淡淡揭过,再扼死于玩笑之中,“如果你指的是从我身上取材卓有成效的话,记得付辛苦费——也不用太多,这里的菜不合我的胃口,晚上再请我吃顿夜宵就行。”
想也知道他不会正面回答,能不能听懂都另说——夏惊蛰被他过分不解风情的回答气笑了,就近夹起一筷子炒菜心塞进他碗里:“谁告诉你小孩子能不吃正餐净惦记夜宵的,赶紧吃,别叨叨了,傻逼。”
第64章 婚纱
饭局结束后就是敬酒喝酒的成年人环节,坐在主宾的一桌,敬酒是逃不过了,新娘敬到夏惊蛰的时候还停了一会儿,用一种亲生姐姐似的语气拍着他肩膀叮嘱他,也老大不小了,该开始考虑终身幸福的大事了。
是来撑场面的,就自然不能露怯,碰杯之后夏惊蛰还是一口气喝完了那半杯葡萄酒,耳朵立时就红了,脸上却还端着面无表情的模样,有点儿无奈地说:“姐,哪有跟高中生说这个的……”
枕霄对他的酒量极度不信任,知道他是个不能喝还爱硬撑的性格,走完过场后怕他再喝,索性找了个“屋子里太闷,想出去走走”的借口把人骗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真有人能被半杯酒灌醉,走着走着又开始说胡话,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它都不圆了,明明中秋才过去没几天。
冷风一吹却又清醒些许,抓过枕霄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降温,话音还有些含混:“姓枕的,你手好凉。”
是啊,谁会穿着正装出来吹冷风,又不像他还裹着厚外套……枕霄就顺势掐了掐他颊侧的软肉,用了几分力气逼出他一声惊呼,带点儿恶劣地问:“现在酒醒了吗?”
“早就醒了,少动手动脚的!”夏惊蛰反手给了他一下不轻不重的肘击,视线落在他的衣服上,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你是真的衣冠禽兽。”
“明明是你先动手的……”也不知道是谁突然来牵他的手,还烫得他一恍惚。
夏惊蛰不说话了,就这么直直盯着他,大约还是有几分醉,过了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开口:“枕霄,其实你穿黑色会更好一点——穿成这样太招人了,让我很烦。”
说得好像这是他自己选的……枕霄没忍住哼笑一声,正想出言呛他两句,就听见半醉不醉的人清了清嗓子,又说,但我又很想看你穿白色正装。
“本来你不扮成这样也没事的,我跟陈姐说一声就行了……我就是找了个借口,趁机满足自己的私心,是不是挺狡猾的?”
枕霄一怔,心跳突然毫无征兆地加快了,下意识想阻止这个话题:“也是人之常情,你——”
“但我觉得,如果你穿上这套衣服的话,会和他很像——我那个小时候的朋友,他送过我一只穿婚纱的玩具熊,说给自己也买了一只,穿的是配套的白西装……哦,我好像跟你说过来着。”
他喝酒容易上脸,哪怕只是玩笑似的半杯,也能把白净的脸颊染红一大片,再无可救药地蔓延到耳廓,明艳得让人心惊,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半长的黑发被完全扎起,露出他清秀到近于女气的五官来,迷蒙的酒意无处遁形,直直撞进枕霄眼底,就牵扯出更多压抑的贪念与私心。
然而那贪念之下缀着更为沉重的歉疚,影影绰绰,不得超生。
“嗯,说过,”他只好咬紧舌尖,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去看天上不完满的月亮,说出的话苦到自己都喉咙发涩,“你还是忘不了他啊……”
夏惊蛰似乎误会了什么,突然激动起来,大声反驳:“没有,我早就忘了……”
说着说着话音又低下去,也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再说了,我也没把你当成谁的替身——一开始是有点,谁让你们那么像,但慢慢地就不那么觉得了啊,你是你他是他,我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不会像他似的哪天就人间蒸发了……”
醉鬼拽着他的衣袖停下来,强行和他对视,眼里蒙了一层雾,又映出一团路灯暖白的光,像盛着一轮天上也寻不到的满月:“我是想说,让你穿这身衣服的时候,就像是给他和我的故事写了个结局,等你回家把这玩意儿脱下来,在我眼里你就——我靠,你干嘛?!”
枕霄就突然上手扒他的外套,还算有些良心,知道走近些替他挡着风——让本该荒谬又粗暴的行径显出几分暧昧来,像是给了他一个不甚温情的拥抱。
然后用更加粗鲁的方式脱下自己身上的白色西服,将两个人明面上装束调换过来,耍了几分小孩子脾气,把一身衣服弄得乱七八糟。
他第一次看到枕霄露出那么严肃的神情,被吓了一跳,酒意就陡然散了,怔怔地由着他胡作非为,直到匪徒过境似的动静终于停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心跳很响,似乎不全是酒精的功劳。
“夏惊蛰,”枕霄扳过他的肩膀,垂眸看着他,那双惯常藏了桃花似的眼睛像一朝入了冬,“你就当他死了。”
说话的语气和安慰毫不沾边,倒像是上一秒才亲手了结了“那个人”的性命,又或者下一秒就要转身去取人项上首级。
夏惊蛰被他弄得满心茫然,肩膀有些疼,又不知该不该说,对视几秒才意识到这个幼稚的人可能是吃醋了,就抬手牵了牵他的衣角,想开口哄两句。
然而下一秒视野一晃,他就猝然撞进对方冰冷的怀抱里,被那同样过速的心跳扼住了声息般,忘了下文。
他听见枕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很轻很轻,比梦里的月色还要虚无。
但他确实听到了。
——“我喜欢你”。
真是个胆小鬼。
到底还是没能鼓起坦白的勇气,被莽撞的冲动所支配,盲目地,无可救药地,越过了那条线。
夏惊蛰沉默了很久,好像被这意料之外的四个字撞懵了,直到不远处的小别墅里突然爆出一阵欢笑声,才陡然恢复运转似的,用力挣开他的拥抱,反手拽着眼前的领带逼他低头:“你他妈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怎么跟要打架似的,”枕霄被他拽得一踉跄,还没从乱成一团的自我谴责里缓过劲来,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就自然而然代入了前一句话,“字面意思啊,反正人间蒸发了那么久,又是个给你留下一堆阴影的人渣,你就当他死了不行吗?”
夏惊蛰看着他的眼神湿漉漉的,语气明明很凶,却不知为何带给他一种快要哭出来的错觉:“谁他妈问你这个了……”
枕霄这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怔愣一秒,抬手覆住了他的眼睛,有点儿无奈:“别哭啊,丢不丢人——我说我喜欢你,听清楚了吗,没有的话我再说一遍,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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