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霄还陷在微妙的受宠若惊里,想起他小时候的直率与几天前还一身尖刺的暴躁,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谈了恋爱就像转了性,被错乱感蒙得无端心虚——如果夏惊蛰每次都用那种眼神看他,再反过来对他好,像什么无条件原谅世人过错的神灵,那他心底的愧疚就更加无从开脱了。
但本能的反应又骗不过自己,他一边歉疚,一边又对心上人显露出的反差食髓知味,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就忍不住想再逗一逗对方,然后奉上千倍百倍的甜枣,牢牢圈占这份独属于他的柔软。
“不是,”过了许久他才听见自己回答,“我怕很多东西。”
——比如你真的生气,或是不原谅我。
夏惊蛰瞥见他的神情,从那万年如一的面无表情里读出几分沉重,以为戳到了他的伤心处,就识趣地避而不谈:“至少不怕冷,我都冻死了……哎,早知道晚上降温,出门前就让你多穿点儿了。”
“……习惯了而已,”枕霄暂时不能像之前一样毫无负担地去腻味他,又怕消沉久了被人看出端倪,只好顺着情绪往下说,用某些他其实并不那么介怀的过往掩饰心中所想,“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她把绝大多数收入花在了培养我读书上,交不起暖气费,衣服也都是别人穿剩下的,质量没有那么好——其实很矛盾,一方面浪费钱买没必要的教辅,送我上这样那样的补习班,另一方面……饮食起居上又只考虑自己,我是顺带的。初中住校的时候别人大包小包地往宿舍里搬,我只有校服和学校发的那种最薄的被子,反正一年四季都是这么过来,已经习惯了。”
卖惨可耻但有用,倘若放在一个月前,自尊心必然不会允许他说出这些过往,但眼下总要说些什么,好让他快要溢出来的愧疚被掩饰成别的东西,以免就此败露,连将功补过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其实话的内容是次要的,他也并没有刻意撒娇乞怜的想法,只是同夏惊蛰说话的时候,他的语速总是会不自觉放慢一些,尾音若有若无地拖长了,变得格外让人心软,就不偏不倚戳中了某人的同情心。
“怪不得你床上……”夏惊蛰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一句,没再接话,摸出手机打开某个购物软件,划拉两下又退出去,转而切换成和自家管家阿姨的聊天框。
枕霄半天没等到下文,忍不住疑惑地“嗯”了一声。
“给你置办点儿嫁妆,”夏惊蛰低头打字,一边随口道,“过两天就入冬了,那幢楼通不通暖气都难说,总不能让你盖那玩意儿过冬,也太薄了……还有衣服,顺便买两双鞋。”
他的语气分明很自然,连那点心疼都不甚别扭,大剌剌摊在明面上,然而枕霄听着听着,就觉得“包养”二字传进耳朵,就差写上他的名字再昭告天下了。
不熟的时候敲诈仇人是一码事,到底是青春期自尊过盛的男孩子,交往之后又哪里有软饭硬吃的道理。枕霄一怔,刚想开口拒绝,就被伸到面前的手机屏幕晃了神——夏惊蛰在三张照片间来回划了一轮,问他喜欢哪个颜色。
“不准拒绝,敢说都不喜欢就揍——不是,就挑到你说喜欢为止,”他的新晋小男朋友凑近些许,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威胁,“或者都买下来,反正我那些稿费存着不花,给你买两床被子还是够的。”
不光是包养,还是个强买强卖的新鲜剧本。
试图包养他的人顿了顿,又软硬兼施地补上一句:“再说了,就当是生日礼物,不行吗?”
“谁生日送羽绒被啊,”枕霄有些无奈,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屏幕,还是没忍住去套他的话,“这个吧,我都行……怎么突然对我那么好,你这样好像要把我养肥了吃掉的狼外婆。”
放在以往这样嘴欠的话大约会招来白眼,然而这一次被招惹的人不仅不回呛他,还点了点头。
“是啊,细皮嫩肉的,我恨不得一口咬穿你,”夏惊蛰扫了一眼他被衬衫衣领妥帖包裹的脖颈,眼神在喉结附近逡巡片刻,就几不可察地暗了暗,“都行最好,那我就照自己的审美挑了,到时候不许不穿。”
说罢,又低下头去敲敲打打地发消息,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直到两人下车,连枕霄自己都快忘了这一茬,夏惊蛰才别扭似的清了清嗓子,没头没尾地抛给他一句:“没有理由,我就是想对你好一点。”
夜风渐起,将他散落的黑发扬起些许,就露出发丝下隐隐泛红的耳廓。“没有理由”这种话骗不过讲求逻辑周全的理科生,更不用说枕霄有多了解他,又哪里会觉不出他的异样。
枕霄心里有一架天平,一端坠着经久的愧疚,另一端盛着朝不保夕的甜蜜——察觉夏惊蛰眼底一晃而过的羞怯,一边倒的平衡就被短暂打破,驱使他意味深长地反问回去,却也没忘了上前一步,替人挡住凛冽的夜风。
“是吗……”
临近一点,临街的商铺早就打烊,显出与白天相去甚远的安静与萧条来,只剩下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夏惊蛰远远瞥见招牌上红蓝的光,就想起不久前那场玩笑似的自命题表白,把他生生吹到感冒发烧的冷风,还有墙头上的三罐啤酒。
“也不全是,”他想起那天乱成一团的思想斗争来,被臆想中的酒意驱使,到底还是开了口,“很幼稚的理由……你其实能猜到的,对吧?”
天冷,脚步就不自禁地加快,走得急了又呛着冷风,让他的话音有些发抖:“我小时候性子很直,每次被他——你别吃醋啊,是你问了我才说的,被那个朋友捉弄就老是生气,一生气就凶他,弄得他好几次眼泪汪汪的……当时觉得是他先欺负我,被凶了也是他活该,肯哄他就不错了,后来想想,他应该也挺难受的,可惜没机会道歉了……”
“是他活该,”枕霄就忍不住皱眉,语气冷得和那句“你就当他死了”如出一辙,“不怪你,不用道歉。”
“又吃醋啊——听我说完嘛,我是想说,小时候不懂事才会反应那么大,现在知道克制了,就不凶你了……之前脾气不好,吓着你了,我尽量改。”
枕霄一惊,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之前”是指过去一个月,没想通他从哪里得出自己能被那种程度的暴躁吓到的结论,正想反驳,转头却发觉他的神情有些异样,似乎与愧疚或温情都相去甚远。
然而还没等他看清,那一晃而过的冰冷情绪就被妥善掩藏,消失殆尽了。
第67章 矫枉过正
“大半夜的蹲在这儿,冷不冷啊?”
手腕被人扣住的时候青年还在打字,联系人的备注是“高启炀”——下一秒他的拇指被人倏然反折,手机“啪嗒”一声摔到地上,随之而来的就是近于骨骼碎裂的不祥动静。
始作俑者撑着膝盖弯下腰来看他,略微歪着脑袋,墨黑的眼底锋芒如刀,正是他所谓的跟踪对象。
“我操!姓夏的——”钳着他拇指的手不知用了什么技巧,始终维持着让他疼痛难忍却不伤及骨头的角度,青年发了狠地挣扎,竟没能挣脱对方的钳制,反倒被趁势掀翻,狠戾的膝击砸在下腹,逼出他一声惨叫。
“怎么又是你,”夏惊蛰松了手,转而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对视,半跪在他身上冷声道,“刘颂是吧,我记得你妹当时在医院哭着找你来着,怎么出来了还是跟着那个傻逼混,不怕哪天把自己混进局子吗。”
他到底不想真的动手,哪怕是夜深人静的街巷岔路,他依然错觉黑暗处有一双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他,将他一切过错记录在案——青年的拳头裹着风袭来,被他面无表情地偏头躲过,还有余裕在心里吐槽一句前摇过长,实在上不了台面。
“你也知道我家有钱,”夏惊蛰看着他说,“我的柔道教练带出过不止一个世界冠军,也不会放任我绣花枕头似的就出师来丢他的人,没有武器,跟我单打独斗的胜算有几成,你自己想。”
刘颂啐了一口,呲牙冷笑:“娘娘腔,装什么逼呢,你敢吗?”
“妹妹还在上小学吧,今年的学费凑够了吗,”夏惊蛰垂下视线,卡着人下巴的手略微下移,握住他喉咙处急促的脉搏,话里带着浅淡的怜悯,仿佛透过他看向一群类同的人,平静地答非所问,“我不知道高启炀能给你什么,但如果你想,我可以在家里的分公司给你和你妈找个活干,有员工宿舍,足够你们一家三口住,高启炀也不敢去那里找你的麻烦。”
“少唬我了,你这种人哪来那么好心……”
夏惊蛰似乎想笑,最终也只是轻哼一声,略微眯起眼,猫似的盯着他看:“我是哪种人?”
——“你怎么知道没人叫我活菩萨?”
青年眼底的动摇一晃而过,又被狐疑取代,甩开他早已放松的手,拧眉反问:“画饼谁不会啊,你当我是你这种傻逼高中生吗?”
“签合同入职,临时工,年后能不能做下去全凭你自己表现,我只是提供机会,”夏惊蛰语气平常,无端想起不久前枕霄说他打架也像调情,就一跃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如果我想画饼,会现在就给你转一笔钱,明天再去报警,或者告诉你妈,说你半夜打劫——刘颂,我就是这种以德报怨的傻逼,要降温了,想接着在冷风里蹲我,还是规律地工作下班就能回家,你自己选吧。”
长久静默,只剩下风声呼啸,卷走两人间若有若无的对峙。
刘颂捂着腹部翻了个身,起不来似的赖在地上,良久,吐出一团浑浊的热气,自嘲似的哼笑一声:“……你当是什么热血漫画吗,还嘴炮,以德服人……”
夏惊蛰没说话,嫌冷又不能表现出来,藏在厚外套里的手指摸摸索索,攥紧了原本属于枕霄的那层西服——这套说辞最初只是个备选方案,他的planA是对包括高启炀在内的所有人视若无睹,捱到高中毕业就出国,当个彻头彻尾的英勇懦夫,走之前说不定还会去找一找当时被他救下的那个女生,确定她会如自己所言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城市,彻底摆脱这帮混混的纠缠。
但这仅限于他孤身一人随时能走的时候,现在时移势易,多了个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远走高飞那一套是用不上了,还要担心身后的烂摊子连累到枕霄。
他对旁人的视线格外敏感,察觉被人跟踪的时候却还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险些忘了先前的话题,偏偏枕霄走在他半步前的地方,不能被发现,他只好走上前去挡住对方的视线,磕磕巴巴地说些不熟练的真心话,“我尽量改……温柔一点儿,少发火,差不多就那样吧……”
但他现在的行为哪里和温柔沾一点儿边——夏惊蛰自己都觉得好笑,抬手揉了揉冻僵的耳朵,顺便把头发松松垮垮扎起来,听见地上的人叫他名字,就随口应了一声。
“借个火,这玩意摔哑了。”刘颂嘴里叼着根烟,冲他半死不活地扬了扬打火机,仿佛之前掐下巴踹肚子的闹剧从未发生,“哎,你说的那个合同,上哪儿签啊……”
烟早就戒了,他自然也不会带什么打火机,倒是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颗糖来,就顺手扔了过去:“过两天安排好了就联系你,放心,我没必要骗你……对了,你有高启炀的联系方式吗,给他打个电话。”
“……现在?”
“嗯,”夏惊蛰看着不甚完满的月亮,轻声道,“给他一个私了的机会,没空陪他玩猫捉老鼠了。”
刘颂沉默了一会儿,拆开那颗糖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咬碎了,终于坐起来,去捞先前摔在地上的手机,一边含混地问:“其实我一直挺奇怪的,你不是富二代吗,怎么那么怂?”
夏惊蛰挑眉:“高启炀没告诉过你们?”
“记不清了,老大就说放心干,你不敢闹大……我看你这样也不像真胆小的人啊。”
——如果真的胆小怕事,至少不该手无寸铁地独自前来,在这里跟他耗着,也不担心他叫人似的。
“你不也怕家里人知道你打架吗,”夏惊蛰就半蹲下来,戴上兜帽挡风,视线从压低的帽檐下静静扫向对方,“单亲家庭是吧,还有个妹妹……别那么看着我,没非法调查你,在医院恰好碰到了听她说两句而已——我也差不多吧,我外婆身体不好,怕莫须有的事情传出去,让她老人家挂心。”
“那你现在怎么……”刘颂对他意料之外的坦诚显得很讶异。
“现在也不想闹大,所以给他个私了的机会,”夏惊蛰从他手机里找出高启炀的联系方式,点开那串数字,堪堪停留在拨通的前一步,嗓音分明如常清朗,语气却冷得像刀,锋芒凛然,“但我外婆毕竟在国外,这些破事没那么容易传进她耳朵里——人的耐心毕竟是有限的。”
他只是终于攒足了直视过往的勇气,开始走出矫枉过正的怪圈了。
电话拨通,那头嘈杂的厉害,让人分不清是酒局还是网吧,高启炀的声音传过来,劈头盖脸是句说到半截的脏话,之后才疑惑似的叫了声“刘颂”,问有什么事要这个点说。
“高启炀,”夏惊蛰瞥了一眼身边人惊恐的眼神,直觉刘颂现在对他的态度说不定已经比对姓高的亲近,觉得有些讽刺,话音就带上几分嘲弄似的冷笑,“打一架吧——单挑,带什么东西都随你,我输了就告诉你人在哪儿,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别再纠缠我了,怎么样?”
第68章 下蛊
“不是买烤肠吗,肠呢?”
意识到自家客厅还亮着灯的时候,夏惊蛰其实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然而已经走到门口,再让他折回冷风里走一趟也不现实,就只好硬着头皮开了门,撞进灯火明彻的温暖里,等着他的就是这么一句似笑非笑的质问。
枕霄已经洗漱完了,又换回柔软无害的家居服,洗过的头发半干不干,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像被烘热的甜橘子——然后夏惊蛰想起前两天新买的洗发水是橙花味道,相似又不尽然,只是被套用在这个人身上,就让他联想到甜得发腻还溏心的橘子硬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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