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总被正式押送去监狱服刑之前,明欢最后去见了他一面。
不是有什么不舍或者留念,只是告诉他一声,明家会由她接手,叫他不必担心。
这无异于直接往他伤口上倒盐。
然而明欢脸上并无得意炫耀之色,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家常话。
明总这时候才真正看透了她。
有那样不动声色隐忍多年的心性,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轻易破功?
成王败寇。
他从未真正全身心地信任过女儿,因此也没有多少被背叛的心痛。
恨是另外的情绪,他已经彻底将女儿当做了仇敌。
他最后一个作为父亲身份问出的问题是:“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恨我?”
“谈不上恨。”明欢冷静地回答他,“只是不得不砸碎的绊脚石罢了。”
明总在一日,明夫人母子三人便要委屈一日,更要多受一日的危险。
然而他这样的人,宁肯将血脉相连的亲人拉来当挡箭牌,也绝无主动站出来保护他们的决心与自觉性。
反倒是他们所有苦难的来源。
明总横亘在前路之上,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明欢想要保证自己和家人好好地活下去,那么便只能竭尽全力去击垮这一块威胁到他们生命的巨石。
而明总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罢,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就是去应付他的方法不同罢了。
她在意的,始终只有自己真正的家人——
母亲与弟弟。
明总许久没有再说话,他看着明欢伸手撩开脸侧的碎发,露出额角一条淡淡的伤疤。
那是她被从高空坠落的花盆擦中留下的伤痕。
花盆落下来的时候,磕到了中间某层楼的窗台上摆放的另一盆花,还未落地就已经碎成两半,碎片擦中明欢的额头,其中一半砸中她的肩膀,当场鲜血四溅。
如果那天她慢一步被送进医院,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然而就算救回了一条命,那次意外事故也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也在她的胳膊上留下了病根,每到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
公司的女下属曾不止一次建议她去做个美容手术,将额头上的伤疤遮掩掉。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脸上留疤,总是不太好看的。
但明欢总推说忙,后来无意间表现出对那些医美手段的轻视抵触,女下属才闭上嘴不再多提了。
小明总天生丽质,疤痕仅在额头上,并不影响她的美貌。
而她又是五官精致和谐,毫无瑕疵,脸上总带着和风细雨般的温柔浅笑,偶尔也会叫人觉得太过完美到像是假人一般的程度。
额头上添一道疤,破坏了那份完美,反倒演化成了另一种更为灵动的美感。
然而对明总来说,过去那道疤是提醒他对女儿的亏欠,现在他反应过来,这不过就是明欢的手段之一——
或许也仅仅只是她留着提醒自己不忘初心的一道印记。
明总分辨不清,便索性一并打为明欢的用心不良。
回头复盘,即便是将女儿当成对手来看待,他也只会觉得这样的人可怕。
你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
他现在甚至还搞不清楚,当初明欢几次进医院,到底是真的遇到了危险,还是她故意做戏给他看。
光是回想起过去那些曾经怀疑过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放下顾虑的事,明总便已经生出了一身冷汗。
“后生可畏。”明总喉头微动,沉默良久也只吐出这么语意不明的一句,“是我输了。但,你也未必就赢了。”
明欢从头至尾都未曾动摇过,最后对他说:“那就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了。你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好好待在监狱里反省自己的罪过。”
她放下用于通讯的话筒,头也不回地离开。
外面阳光正好,明夫人第一次大大方方地只带着儿子出门,而不是身边跟着一堆保镖,母子两人撑着遮阳伞站在门口,等着她出来。
明宴先看见出来的人,不由惊喜地叫了一声:“姐姐回来了。”
明欢看见他们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下意识扬起笑意,比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要真心。
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走向他们。
那大概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段还算温情的时光。
第74章 、 番外一明欢03
03.
明欢去“讨好”父亲的时候,弟弟一度跟她冷战过。
明宴跟姐姐不同,他在记事之前就随着母亲和姐姐搬来了别院,年幼时没有经历过明家那些人的轻视怠慢与敌意,虽然母亲与姐姐爱护,周围人也算友好,却也无法打消他心底对父爱的渴望。
然而明总几年也没有露过一次面,明宴长到六七岁时都还不知道父亲到底长什么模样。
后来好不容易见到了,直面的却是父亲赤|裸|裸|的偏心——
明宴是路边无人问津的野草,那些私生子私生女却是父亲的心头宝,要星星要月亮也会毫不犹豫地去给他们摘下来。
那些没名没分的情人甚至都能骑到明夫人的头上,在明欢离家上学的时候,明宴跟在身边就见过好几次,偶尔是开车豪车上门炫耀,指桑骂槐鄙视明夫人没本事留不住男人,有时候还会寄来穿过的衣服,玩坏的玩具……
有一次明宴还以为是母亲托人给自己带的新玩具,兴冲冲地倒下来,却发现那些坏掉的玩具上甚至还有黏腻的口水印。
后来他学了很多字,看得懂那些包裹里夹带的小纸条,全是炫耀父亲给他们买了什么什么东西,家里多得堆不下去,看他们可怜就分一些给他们。
赤|裸|裸|的挑衅。
明宴知道自己越生气,那些人只会越高兴。
可他完全控制不住。
有一次父亲的情人和私生子上门来,他甚至转身就去厨房拿了把刀,偷偷跟在他们后面。
但明夫人在他们之前便发现了儿子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一个箭步冲上去夺过他手里的刀,还被划伤了手。
明宴自然也就顾不上那些来犯贱的人,只被母亲满手的血吓得险些心脏停跳。
那一次那些人又来炫耀了些什么,他事后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母亲私下劝阻他,叫他不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也千叮万嘱,叫他一定要瞒着姐姐。
明宴看着母亲的眼泪,只好点头。
那大概是他唯一一次成功骗过姐姐的光辉历史。
最初他是深深地恨着那些贱人的,然而随着年纪渐长,对父亲无数次的期望落空,他才逐渐意识到,真正害他们沦落至此的,其实是他们的父亲。
他们真正应该恨的人,也是他们的父亲。
从十来岁的时候开始,明宴就将明总当成了此生第一号的仇人。
原先他以为至少还有姐姐跟他同仇敌忾。
然而一转头,他却发现姐姐不仅不恨那个男人,反而还倒贴了上去。
明宴因此受到的打击很大,好几天浑浑噩噩连饭都吃不下。
然而母亲私下里无数次地劝说他,说姐姐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理由,他们只要相信她就好了,她不会真的丢下他们不管的。
后来随着明欢和明总走得越来越近,明夫人与明宴的待遇也确实一点点变好了一些。
直至这时候,明宴才更愿意去相信姐姐是为了他们才去向父亲低头。
但那些怀疑的种子早就埋在了心底——他曾经也像其他人一样揣测过姐姐,想着她是不是受不了被人轻视的生活,所以才拼了命地想要抱住明总的大腿,爬离那片泥潭。
明欢向明总“舔”来了明氏高管的位置,也替明夫人重新正了名。
虽说明夫人未必有多么爱自己的丈夫,亦或是多么在乎自己明家女主人的身份,但至少换来了被当做平等的人的尊重。
明宴自己也深有体会。
他转了学,从乡下回到了繁华的城市,但再也没有因为他的“土”而嘲笑他。
就连曾经趾高气扬给他寄坏玩具的私生子都腆着脸来讨好他,伏低做小,只期望他能在姐姐面前说一句好话。
明宴心底五味杂陈。
谁也不想过被人看低的日子,姐姐舍弃尊严为家人换来了尊严,明宴这时候才真正试着去慢慢理解姐姐,也为之前对姐姐的误解而感到愧疚。
直至明家涉及多人的大案引起关注,明宴才第一回 知道姐姐这些年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真相大白之后,那些愧疚都变成了羞愧。
好在姐姐并不在意。
明欢唯一在乎的就只有家人能不能好好地生活下去。
那个下午,明欢最后一次探望完父亲出来,明宴特意跟学校请了假,跟母亲一起去门口接她。
晚上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由明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庆祝他们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明宴则和姐姐站在阳台上吹风。
明欢第一次从工作中抽身,空出时间去关注弟弟的日常,问问他的学习。
明宴马上就要高考,原先是想报一些热门且高薪的专业,以备着日后彻底离开明家,也好多赚钱,靠自己养活自己跟母亲,而不需要去向别人低头乞求什么。
但等到跟姐姐的误会彻底解开,明宴又想去帮姐姐一把。
所以他最近也在思考着换专业的事。
明欢并没有什么意见,说他只选自己喜欢的就好,其他的有她在,不需要他去额外操心。
明宴嘴上应着“是”,心底却也已经有了决断。
几个月之后,明欢在公司大刀阔斧地换血初步告一段落,明宴升入大学,立下豪言壮志说以后要成为姐姐的左膀右臂。
直至这里——
虽然因为工作的缘故疏忽了与家人的交流,导致难免有些生疏。
但那些希望对方好的感情却仍然都是真实存在的。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还算是正常的。
问题在于,明宴毫无天分。
明宴的天赋在于音律和运动方面,明欢曾建议过他走特长生的路,恰好他自己也喜欢,然而他性子执拗,认定了一件事便要一头撞到底,最后还是选择了商业与管理方面的专业。
在校成绩不好不差,然而现实之中的商业往来也不是死板的教科书,有明欢这一层关系,明宴几乎每个假期都能进入明氏实习。
弟弟毫无经验,明欢替他找的实习岗位自然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部门,但也还是特意叮嘱过部门主管,好好带带弟弟。
如今明家是明欢当家,而且几年下来,明家不仅没有受到上任明总入狱的负面影响,反而更上了一层楼,足以见得新任明总手段了得。
脑子转得快一些的就只差没有举手发誓自己愿为明总肝脑涂地了。
明欢还没结婚,也没有孩子,她的弟弟自然就是明氏如今的太子爷了,比那几位叔叔姑姑还要贵重一些。
那些部门主管是绝不敢怠慢这位太子爷的,每每轮上都是尽心尽职地带他,只期望着日后他进入高层,能记得自己的好,多提携几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明宴的实习成绩好是正常的事,中规中矩不出错也叫人能接受——明欢本来也没指望弟弟是个商业天才。
然而事实是明宴的工作做得一塌糊涂。
如果有人给他布置任务,他按部就班,也能够完成得一丝不苟,但是如果是让他根据上一级部门的要求去给下面的人布置任务,他甚至搞不清楚重点应该在哪里。
但作为明总的弟弟,没有人敢想让他去做公司最基层的普通小职员。
几位主管苦着脸战战兢兢地跟明欢汇报她弟弟的实习情况,虽然都多多少少美化了一些,但明欢还是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她是个行动力十足的人,注意到这个问题之后,便直接把弟弟叫过来,给他提供了转行的选项。
以他的年纪,再从头开始去做别的行业也不晚。
然而明宴却仿佛跟明氏杠上了,坚持要实习出个名堂来。
明欢也没有再去打击他的积极性,见他态度坚决,便继续将他丢进下面的部门学习。
至于那些更重要的岗位,这个时候的明宴是想都不能想的。
要是真让明宴去做那些重要的工作,只怕不出三个月,偌大的公司就该分崩离析大厦倾塌了。
明欢并不是非要自己把持着明氏不可,若是弟弟真有能力,她自然愿意让贤,退居二线辅助。
但问题是弟弟连守成的能力都没有。
明氏是他们能够安然生活的底气,明欢自然不希望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将这份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底气和后盾随意推出去,叫人当玩具似的一脚踩塌。
于是明宴就这么在明氏基层的岗位上来回辗转了足有两年的时光。
就连跟他同时间进公司毫无背景的同学都比他多升了一级。
那些不满与落差自然而然地便积累了下来。
恰好明氏正处于关键的上升期,明欢忙得脚不沾地,并没有太多时间去关心弟弟的心理问题,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弟弟已经开始不满地问她“为什么我不可以”了。
明欢直白地告诉他原因——只是单纯地因为他能力不够罢了。
她也始终支持弟弟转行,现在他有钱有闲有底气,什么时候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都不晚。
明宴却发了脾气,说明氏就是他想要的事业。
随即便摔门出去。
明欢愣了许久,扭过头去看旁观的母亲。
母亲沉默良久,最后低低地叹了口气,也说明欢不对。
明宴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他是明家的大少爷,明总的亲弟弟,照理来说这样的身份到哪儿都该被捧着。
那些朋友确实也总是拍明宴的马屁。
然而再问起在哪儿高就,能不能托关系帮个忙,明宴只能尴尬地沉默。
他总不好告诉别人说,他在亲姐姐的公司里做着最底层的工作,也就比同期的实习生稍微好一些。
周围拍马屁怂恿的人多了,明宴心底的落差也就越大,甚至逐渐盖过了他的初衷——
只是想帮姐姐分担压力。
那些抑郁不平又渐渐勾出旧时阴暗的猜想。
明宴开始想,姐姐最爱的或许就是那些权利,什么家人、亲情,只不过就是她不择手段的借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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