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度的皇帝陛下用手碰了碰谢棠如的额头,因从梦中惊醒,他额间还带着几许汗湿的冷意,“再歇息下,还有两个时辰才天亮。”
谢棠如摇摇头:“不睡了。我想到外头走走。我一个人。”
“好。我叫两个人陪着你。”商清尧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是叮嘱他,“夜间露湿风重,你穿厚些再出门。”
“多谢陛下如此体恤臣下,只是再穿厚点旁人还以为我提早过冬了。”
谢棠如最后还是顺着商清尧的意思,披了件金线雀裘,前头两个内侍打着灯,给谢棠如引路。
花叶扶疏,灯下看花也别有一番雅趣,不过谢棠如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上面。他只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暂时避开商清尧。
他确实做了个噩梦。
比他头一回梦到自己夺位失败被商清尧幽禁还要像个噩梦。
梦中谢棠如带人围狩商清尧,立场相对只有反目成仇,商清尧差一点死在谢棠如的箭下——谢棠如旁观的时候知晓自己心软了,他的箭术从无虚发,他如果真的想要商清尧死,在那种情况下,商清尧根本不可能活。而这一点心软也成为了他失败的根源,谢棠如被商清尧反杀,被困囚青露台。
他冷眼旁观,发现梦境里的自己和商清尧从来不仅仅是政敌这样简单。
只不过他犯了蠢,当局者迷,现在才看出端倪来。
——不过无论关系多隐秘亲近,也仅仅是梦境中的事情,和现实里完全不是一回事。
梦境之外,勉强做对君臣已经不错,实在不需更进一步。
在外人眼中,谋逆犯上的魏国公世子已经死于刀剑之下,只有隐秘的宫闱深处,只有帝王才知晓,昔日的魏国公世子被困在一段红绡间。
谢棠如和商清尧的关系也不是一直那么糟糕,魏国公世子对于自己失败的命运和下场都接受良好,只是偶尔会抱怨太医令开出的药方实在是苦涩,试图以此换得帝王的心软,好要到一小盘止苦的蜜饯。
也曾温情脉脉,也曾软语温存。但一切都至于商清尧登基后第三年的冬天,一向身体康健的魏国公突发急病身亡,渐霜跪在谢棠如面前,字字泣血——魏国公并非死于急病,而是宫中一种秘制的毒药。
平静温情的假象轰然碎裂,露出恶意满满的狰狞内里。
谢棠如与商清尧之间为数不多的信任摇摇欲坠。
梦境在此戛然而止,谢棠如睁开眼睛时只看见商清尧担忧的面容。和梦境中人感同身受的滋味让他心神震荡,良久才平复下来。
可也就是冷静下来之后,谢棠如才发现了梦境中场景的诸多疑点。梦中的自己本就精气衰弱,再被魏国公身死的消息刺激,加上他和商清尧之间本就不完全交付信任,或许才给了人可乘之机。
即使是审视自己和最亲密隐秘的情人,谢棠如也保持着超乎寻常的冷静。
梦里面的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现,那个“渐霜”根本不是渐霜?
那是那位永宁候府认回来的千金。
是虞苒。
第64章 飘蓬一梦归04
谢棠如原本没有把虞苒很是放在心上。毕竟永宁候府嫡女这个身份便足以让岭南山野出身的小姑娘手忙脚乱、无暇他顾。永宁候夫人请嬷嬷一天八个时辰盯着她训练礼仪, 大家闺秀又不许随意出门走动,便是去亲眷家里头赴个宴都有四五个婢女盯着。更别说永宁侯夫人还请人教她女红、绘画识字、词赋音律、管家算账等等,就是三个虞苒也不够永宁侯夫人用。
虞苒哪里知道京城里人心险恶,偏偏她还没有理由拒绝。
谢棠如虽然不尽信梦, 但虞苒自身就有些诡异之处, 他想了想还是叫人盯着她。
虞苒确实没有别的精力去应付永宁侯夫人之外的事情。魏国公府拒绝了她的结亲建议,弄得永宁侯夫人看着自己这个亲生女儿便开始掉眼泪——如果找不到相匹配的亲事, 自己和夫君百年之后, 留下这个女儿要怎么办?她又没有什么嫡亲兄弟可以依仗, 旁系的兄弟哪里算是兄弟, 个个都是狼材虎豹。
至于养女, 因为上次陷害亲女被揭穿, 没落得好, 永宁侯夫人把她送到家庙里头青灯古佛度过余生。膝下便只剩虞苒一个女儿作伴。
永宁侯夫人一边落下泪珠来, 一边带着虞苒参加各种相看小宴, 绝不肯让虞苒离开自己目光三步之外。但愿意和虞苒结亲的都是写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 永宁侯夫人挑来挑去都不满意 ,最后工部尚书的夫人向她荐了废太子府的一个幕僚。
工部尚书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你别看这位沈公子如今名声不显, 将来可是前途无量啊。”
永宁侯夫人犹豫再三, 回去和女儿一商量。虞苒当即说:“既然说他人品不错,为什么不先见上一见再说?”
永宁侯夫人想想也是这个理, 便托了丈夫请沈遇上门来做客,寻个机会让虞苒和沈遇单独见了一面。
婢女们远远站在垂花门外, 虞苒梳着越京中最寻常的贵女式发髻,藕荷色襦裙温柔雅致,乍一看是个像模像样的京城贵女。
沈遇垂眼打量她,心中暗暗称奇永宁侯夫人的本事, 一边拱手:“苒姑娘。”
虞苒对他的好态度不领情,甚至有点厌烦这些繁文缛节,径直问:“虞声让你来找我做什么?看我笑话吗?”
“她没有这个意思。”沈遇唇边笑意柔和,“今日我来之前也不知晓苒姑娘……变化如此之大。”
“那虞声叫你来干什么?”虞苒蹙起眉头。
“今日来见苒姑娘,是在下自作主张。”沈遇姿态温文尔雅,“在下这里有桩交易,不知道苒姑娘有没有兴趣?”
“你是指你们那个扶持废太子、没有脑子出毛病想不出的愚蠢谋划么?”虞苒笑嘻嘻地反问,“我可不关心你们想成什么大业,我来越京只想把我妹妹带回岭南。”
沈遇叹了口气:“可是渐霜姑娘并不愿意和你回岭南吧?毕竟回了岭南也是死路一条。”
虞苒脸上的笑意顿收,“她是我妹妹,我不会让她死的。”
“是么?”沈遇微微一笑。
虞苒语气凶狠起来:“你和虞声两个蠢玩意儿死了,我妹妹都不会死。”
沈遇笑意不减分毫:“是吗?”
虞苒把花瓶砸到他脚下:“滚。”
………
谢元和渐霜讲了桩最近发生的趣事,永宁侯夫人千挑万选,最后选中的居然是帝王近臣、前途无量的宋悬宋大人。永宁侯夫人铁了心认准这个女婿,托了十几个媒人上门,也顾不上勋贵之家的矜持。
渐霜垂了垂眼睛:“虞苒……她自己也同意吗?”她还是叫不出“姐姐”。
“你忘了高门大户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虞苒来决定。”谢元说,“要是宋悬同意,估计这位永宁侯千金真要一辈子留在京城。”
想了想,谢元又补充:“但是宋悬十有八.九不会同意。”
渐霜蹙起的眉头始终未曾放松,谢元看着她,也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不过他实在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格,硬邦邦地说:“你别担心,如果虞苒一定要强行带你离开,我就杀掉她。”
………
虞苒的事情暂时搁置不提,这边谢棠如收到了御膳房送来的月饼,才想起来,过几日就是中秋,宫中会设宴,帝王与臣子同乐。
中秋再过去……谢棠如想着微微叹了口气,那可就是商清尧的生辰了。听帝王的意思,千秋是不准备大办,但谢棠如在宫里头蹭吃蹭喝蹭住了这么久,对商清尧的生辰也总该有点表示。
这可叫谢世子犯了难。
平时他的一群狐朋狗友过生辰,谢棠如选礼物从未犯过难——贵重的、稀罕的、新奇的,往这几个方向挑,总不会错。但若是要送给商清尧,这些玩意儿都差了点意思。
谢世子准备找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合计下,李梦书近日不见人影,谢棠如便只好找了前些日子刚刚倒完霉的商清怀——他好不容易才从永宁侯府养女的阴影下走出来,他娘经过上次那事,一瞧他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于是天天拿着鸡毛掸子追在他身后,要么商清怀娶个妻子回来,要么商清怀像谢棠如一样考个探花回来,没有探花,二甲进士也可以。
不学无术的商清怀:“………”
等他娘终于想通凡事不可强求,把商清怀从书房里头放出来,他才终于重获自由,一瞧见昔日好友两眼泪汪汪。
——谢世子真是害人不浅啊。
但商清怀心大,一听谢棠如碰上难题,都顾不上同谢棠如抱怨谢世子的探花名号害得他多惨,一门心思为他出谋划策:“陛下不是寻常人,你要送生辰贺礼想与旁人不同,恐怕有点难度……阿如,你知道陛下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是他没有的东西吗?”
谢棠如想了半晌:“……好像是有一样。”
商清怀也想到一样,但他还是先问了谢棠如:“什么?”
“他曾经和我提过,草原铁骑侵扰北境三州,民不聊生,一直苦于没有办法斩草除根。”谢棠如说着尾勾出几分暗沉的危险,“不过这件事情一时半会也不太好办,我得回去仔细想想。……今日多谢你了。”
看着谢棠如背影远去的商清怀双目无神,喃喃自语:“这件事何止不太好办……我想的根本不是这个事情啊。”他只是由他娘催他成家立业,想到陛下如今后宫里还没有嫔妃,若是谢棠如能够举荐一位合适的皇后人选,兴许陛下会高兴。
不过……商清怀摇摇头,如果谢棠如说的事情能够成功,那估计陛下会比有两个皇后还开心吧?
第65章 飘蓬一梦归05
谢棠如要准备的这份生辰贺礼不是费点精巧心思就能备好的。
北境边塞外的草原铁骑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老皇帝在位的时候他们就极为不安分,对北境三州烧杀抢掠,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报给老皇帝处处都民生安泰、万邦来朝, 直到商清尧在北境领军击退匈奴柔然等部族, 这些草原民族才暂时蛰伏,安分下来。
但这种安分只是一时的。
只等到压迫在他们头顶上的商清尧这个威慑一去, 这些凶悍的草原铁骑马上会露出獠牙, 对准北境三州的平民。
谢元蹲在台阶上, 他秀气的眉目总有种和寻常少年人不同的冷淡, 充盈着杀机, 因此说话的时候也带着不自知的冷酷。
“世子在想怎么对付边塞外的那些部族?为什么不直接全部杀掉?”
他武功极高, 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砍菜切瓜一样容易, 北境之外的那些剽悍铁骑游兵对他来说也和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没什么两样。
但这种话说出来总是显得天真。渐霜立在谢棠如身后, 闻言才看向谢元, 明显地极为不赞同。
渐霜笑吟吟道:“你以为北境那些游骑是待在一起一个一个等你来宰他们吗?况且北境之外的部族有数十个之多, 一旦杀了但没杀干净——”她笑容罩在拢下来的阴影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到时候只怕整个边塞都会暴乱, 民不聊生。
而且她直觉世子并不想用这么激进的手段——为了那位帝王的名声。
“不能杀吗?”谢元拉下一张脸, “那还能怎么办?”
这下渐霜也不说话了,她不擅长政事, 和谢元四目相对。
谢棠如从桌前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件事情不着急, 我再想想其他礼物。”就算是真打定主意要送商清尧这样的一份大礼,没很长一段时间很解决不了的,但是商清尧的生辰迫在眉睫,没有那么多时间供谢棠如慢慢筹划。
“永宁侯府那边怎么样?”谢棠如又问。
这件事情是谢元去办的, 问起正事,他脸上的愁苦一扫而空:“永宁侯夫人一直在给虞苒相看,前些时日沈遇进了永宁候府,和虞苒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听说闹得不太愉快。”
“沈、遇。”谢棠如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似有几分兴趣地勾起嘴角。
沈遇其人,谢棠如虽然和他打过的交道不算多,但是清楚知晓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而且他身上和薛慈宜紧密关联的蛊……正是虞苒出身的鬼方族擅长的手段。
笼罩在他面前的迷雾又清晰了几分,谢棠如微略沉吟:“让人查一查沈遇这些年的经历,务必要查探清楚他有没有去过虞州之外的其他地方——比如岭南。”
渐霜蹙起眉头:“世子是怀疑他和鬼方族有关系吗?”
“他身份籍贯都极为明朗,父母亲族虽然去世,但也都可以查验。如果和鬼方族有关……”谢棠如微微眯起眼睛,不知道是沈遇那位把废太子迷得神魂颠倒的未婚妻,还是眼下被他关在魏国公府天天变着法子骂他的薛慈宜薛大小姐。
那包裹在团团迷雾中的真相千头万绪,但每一根仿佛都缠绕着更紧密的结,让人无从下手解开。
他叹了口气:“我娘还真是留了个难题给我。”这可比老皇帝当年出的考状元的题难多了。
“夫人如果有心,当年对世子如今的局面应该有所预料,或许有什么线索留下也说不定……”渐霜轻轻抿唇。
“线索……渐霜,你知道我娘当年为什么要去虞州吗?”
“夫人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些事情,不过夫人倒是去过好几次虞州呢,我记得清楚的,夫人十五年前的七月去过一次,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一样。”
谢棠如:“我不记得。”
“那时候世子从宫中赴宴回来,中毒昏迷,因为夫人去得快,不过三五日便回来了,所以世子才不知道吧。”渐霜说着陷入了某段久远的回忆中,因为经年日久,她记得也不清晰,用词也不敢肯定。
谢棠如虽然身份金尊玉贵,但因为他爹受帝王忌惮,又是魏国公唯一的子嗣,小时候受到迫害并不少。魏国公府对他的事情素来是再小心不过,但那年还是叫他在宫中出了事情,本来同谢棠如无关,是有人针对端王暗下毒手,不过机缘巧合害了谢棠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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