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如养了半年病,身体才好起来。
渐霜记得清楚,也是因为这件事差点把她整个人都吓坏,记忆深刻。
“这就有趣了。”谢棠如轻声道,他原本以为他娘只是出嫁前在虞州住过一段时间,但没有想到后来她还去过虞州。
“你还记得什么?”谢棠如问。
渐霜想了又想,半晌才终于摇摇头:“没别的事情了,夫人去时我年岁也还不太记事,很多事情只模模糊糊有个大概印象。”
谢棠如也清楚如果一昧叫渐霜回想,大抵也是很难想到的。而且他娘的事情,渐霜知道的东西和他差不离。谢世子沉吟片刻,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说:“先追查沈遇那边,顺便查一查他到底怎么遇到薛慈宜的。”
谢元:“那我这就命人去查。不过皇帝的人最近不知道在盯什么,总之风向盯得很紧,外头没有很多我们的人可以动用,应该要一段时间。”
“慢慢去查。”谢棠如指尖挑了下腰间系的双鲤鱼白玉佩,“我今日还要回宫里头吃晚饭,有什么消息叫渐霜进宫来找我。”
渐霜默默低头,总觉得世子言辞间的熟稔好像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一样,回魏国公府的时间越来越少。
*
*
谢棠如回去的时候见商清尧一个人面前摆着棋盘,指尖捻了颗棋子,神情莫测,瞧着兴致不是很高,见到谢棠如,他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点。
“这几天怎么总是往外面跑?”
“宫中太无聊了,规矩又多,见到个人都是先跪下磕头再说,实在无聊。你又忙于国事。”谢棠如道,口吻竟不自觉有几分抱怨,“商清怀今天叫我去看他新养的那只会行礼的鸟,生得倒是很漂亮,但瞧着没有他说的那么聪明?”
“是鹦鹉么?”商清尧看他,眼底有光明明灭灭地不定。
“不是。”谢棠如将斗篷解下随手递给一边的小内侍,“听说是岭南那边特产的一种鸟儿,很是罕见。”
“你喜欢吗?宫里头也可以养几只给你解闷。”
谢棠如摇了摇头:“陛下不必为我费这个心。反正我在宫里头也只是暂住,陛下听我今日说想要这个,明日想要那个,到时候我怎么搬走?”
烛光忽然跳跃了一瞬,帝王表情沉没在黑暗中,只听见他的声音:“你既然不想那么早起上朝,住宫里头不好么?”
“可也没有道理臣子一辈子住帝王宫里。”谢棠如被跳动的烛火晃了晃眼睛,“要不陛下还是早点赏赐座离朝殿进的宅子给我吧。”
两人说话之间,商清尧身边惯常使唤的那位太监总管弓着腰走进来,回禀:“陛下,纸都烧完了。”
“什么纸?”谢棠如随口一问,在商清尧身侧坐下,拿了另外一色的棋子。
太监总管不敢答他这句问,空气不由得静默了片刻,只有棋子轻轻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商清尧垂眼看他在棋盘上投出的影子,“今日是我母妃祭辰。”
谢棠如捻着棋子的动作微微一滞,抬眼看向商清尧,才发现这位帝王身上此刻萦绕着一种淡淡的寂寥。就像是冬日里的草木,即使什么也不做,光是待在那儿就叫人觉得凄凉了。
人人都说商清尧这么多年不得先帝喜爱,被发配北境荒凉之地,忍辱负重,终于登上皇位,算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了。
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第66章 飘蓬一梦归06
谢棠如想起商清尧的生母。
上回曾听商清尧提过几句, 后来谢棠如也从他爹魏国公那里知道了一点旧事。
商清尧的生母出身并不显赫,在一众有子的嫔妃里还是最低微的那个,说是官宦之女,福书村, 实际上和平头百姓也差不多。唯一拿得出手的是她的相貌, 据说清丽犹如天上仙女,非常得老皇帝的宠爱, 更是不顾皇后的反对, 加封她做了夫人, 宫里的人当时都称她为“明月夫人”。老皇帝还把青露台腾出来给明月夫人住, 以彰显帝王恩宠有加。
明月夫人最得宠的时候, 风头甚至隐约盖过了皇后。
但是古往今来都说红颜薄命, 这位明月夫人的下场也不例外, 她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 很快就被帝王厌弃, 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闱中, 没有葬仪,也没有死后葬入妃陵, 她的一切痕迹都被帝王无情抹除, 唯一证明她曾活在世上的证据只有承载她血脉的商清尧。
说起来,他和商清尧还有点像——他们两个的生母都死的不明不白。
心思掠到此处快速划过, 谢棠如指尖捻起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咔哒”声响撞上灯花爆裂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缓缓开口,声线像是拨动的琴弦:“陛下的母亲……和陛下的关系很好么?”
商清尧凝神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谢棠如的问题:“不。”
他的声音轻却笃定,叫谢棠如愣了一会儿, 像是完全没有料到商清尧会这么回答。
内侍和宫女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出去,偌大宫殿内只有谢棠如和商清尧相对而坐,两人眼前的棋盘上黑白棋子分明又纵横交错。
过了好一会,商清尧才解释:“我母妃去世很多年,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了。我母妃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并不时常亲自照料我,很多时候都是宫中的嬷嬷照看我,等我稍微记事一点的时候,她便已经去世了。
她去世也没有什么征兆,说是病故,但那一段时间她的精神都不错。她死后先帝把她身边的人都杀了个干净,也就无从验证她是不是真的病故。”
帝王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没有从谢棠如脸上挪开,青年半垂着眼,手指抵在棋盘边缘,不知是在认真听他说话还是在思索这盘棋局。
烛光下,他半边下颌弧线流畅漂亮,有种不真切的姝丽。
谢棠如在想商清尧说的话,帝王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叫他都分不清帝王真正的态度——明月夫人的死分明有异,但商清尧的态度好像在乎,又好像根本不在意。
他斟酌着帝王不可对人逾越的底线,问:“陛下相信明月夫人是病故的吗?”
帝王这一次的口吻同样笃定:“不信。”
宫中最常见的就是病亡,但是宫中真正病亡的却也没有几个。
谢棠如点了点头,没有顺势追问下去,虽然这还没有触及到商清尧的底线,但是追寻下去势必会牵扯出更多的、也许不在谢棠如预料范围内的秘密,因此他顺着商清尧的话转变了话题的方向:“说起来,我母亲的死因也是病故。她身体突然衰弱下去,我爹请了最有名的名医也没有把她救回来。”
“先魏国公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商清尧忽然问。
“她是个很漂亮的人。”漂亮到直到如今的京城勋贵圈子里还流传着和先魏国公夫人容貌有关的种种传言,并且为此他们仿佛还能很能理解魏国公不再另娶的理由——见过了天香国色,再见其他人也不过觉得尔尔,哪里能打动赏花人的心。
谢棠如又接着说:“也是个来历很神秘的人,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我娘和那个传闻中极为神秘的鬼方族有关。”而且他娘在鬼方族里的地位还不低,是少族长的女儿。谢棠如想想,他娘的身份如果类比起来就是嫡太子的孩子。
“鬼方族确实极为神秘。”商清尧也读过古书上的一些记载,各种各种的说法都有,流传最广的一种是他们这一族是神明后裔,能够直接与“天”沟通,“天”赐予他们神通,让他们在抵御外敌时不落下风,但除了这些玄之又玄的说法外,一点具体的、实际的记载都没有在书中出现过。“但是先魏国公夫人也许不是有意要瞒着你。”
“陛下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不了解我娘。”谢棠如笑吟吟看过去,“我娘想告诉我的事情就算我不想听我都照样会知道,我娘保密的事情,就算我掘地三尺也未必能发现端倪——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不再是个小孩子,他娘也死了很多年,估计连骨灰都早早地凉掉了。
“不过我现在倒觉得我娘把这些事情瞒我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起码我每天晚上还能睡个安稳觉。”谢棠如叹了口气,他虽然不算个太安分守己的臣子,可以也不愿意搅和到另外一个部族的血雨腥风中去。
——不仅徒增麻烦,还毫无益处。
商清尧笑了声,“时候不早了,我命人进来伺候你洗漱休息。明日朝会之后便是中秋的休沐。”
谢棠如眉眼松快几分:“也好,回家陪我爹过个中秋?”
眉眼一挑,商清尧故作三分不虞:“便把我一个人丢下扔在皇宫里?”
“陛下说笑了,中秋那天我和我爹不都得进宫来陪你过节吗?”谢棠如眨了眨眼睛。
宫中中秋设宴是传统了,中秋当夜帝王会召自己的儿女、宗室已经一些信任的臣子家眷入宫来,一同赏月饮酒,美名“君臣同乐”,魏国公府虽然不太喜欢这份热闹,但奈何每次宫中拟订的名单上都有他们父子。因此谢棠如说这句话还真是一点毛病也没有。
商清尧笑了声,没有答,只是道:“今日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我还要去处理吏部的奏折。”吏部前不久被清洗过一遍,这下子权力才终于被帝王牢牢地握在手中,但是能挑起一部尚书职位的人实在不多,因为这样,过商清尧的手的事情就要格外多些。
谢棠如没觉得这句过于亲近平常的叮嘱有什么不同之处,他已经习惯了和商清尧之前几乎不显露君臣之别的说话方式:“那陛下记得早点休息,反正奏章是批不完的,也不急于今天晚上这一时。”
他嘟囔一句,后面又跟了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商清尧听了一会没有听出来,便笑了笑,他手支着额头,静坐了一会,才往批奏章的桌案前去。
太监总管进来掌灯的时发现商清尧并没有坐在桌案前,他心里头“咯噔”了一下,用手拢着微弱的、好像随时要被风吹灭的烛火,猫着腰、蹑手蹑脚绕过十二花神图的折叠屏风,迈上白玉台阶,拨开帘栊,欲要再往里面走时身体却整个被定住,不敢再动了。
半副珍珠帘后,那位曾经被他们在心底议论过的天子近臣此刻安然沉睡,鸦羽细缎一样的头发滑出锦被外,半只莹白如玉的手枕着脸颊,呼吸平稳,陷入梦境中去了。
帝王束起整齐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全部散开,垂头时与床铺上的锦缎青丝相触,远远看过去就像缠绕在了一起一样。
帝王半垂着眼,安静坐在他身侧,似乎是在打量着什么,良久,他伸出手去拨了拨青年散下来遮住脸的发丝,动作温柔细致。
第67章 飘蓬一梦归07
太监总管惊骇得几乎不能言语, 他感觉自己撞破了什么惊天秘闻——那是帝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的心思。多年宫中摸爬打滚的经验告诉太监总管,此刻他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悄悄退出去。
今夜月光照地如水,秋露凝枝头,无事发生。
于是他也就如同来时一样悄悄地退了出去, 最后离开前, 他朝里回望一眼,影影绰绰见帝王的指尖抵在魏国公世子唇边, 他不敢再看, 急忙出了宫殿, 也无从探知帝王的指尖只是无意误触还是犹如蜻蜓点水流连。
只有沉睡的当事人什么都不知道。
…………
谢棠如并不喜欢梦境, 尤其是在那个仿佛预知、甚至主宰他未来的梦境之后。
但是他没有办法控制梦境的发生。做了这么多次和“未来”有关的梦境后谢棠如心中其实隐约已经有点儿怀疑, 如果说第一次做梦还能归结于偶然或者是上天眷顾, 可是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 谢棠如绝不相信是因为什么所谓的偶然而窥见了命运的阴影。
谢棠如沉默立在九微灯旁, 一人多高的九微灯灯影摇曳不定, 在夜风中扭曲成片片的影子, 身穿藏青色道袍的张仙师立在殿中央,脸上惨白, 朝神情冷峻的帝王深深俯下首去, 他的声音被风吹到谢棠如耳侧。
“……陛下,请恕贫道对世子之事实在无能为力。”
他施展秘法失败了, 并没有唤回已死之人的魂魄。这本来也是概率极低的一种秘法,在施展之前, 张仙师就曾经告诫过商清尧,帝王对这个结果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情绪,只是闭了闭眼睛。
“既然如此,朕知道了。”
风灯摇曳, 殿外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边乌云遮蔽月亮,冷风灌进来,吹开帝王额前的十二旒,圆珠碰撞乱响,照见他一双冷峻的双眼。
张仙师再次深深地俯首,他已经极老,因此身形佝偻,即使是修长生大道、勘破红尘的修仙者也无法抵抗岁月的流逝。“陛下……如果陛下执意,或许可以命人寻访隐居在岭南边境群山之中的鬼方一族——传闻中他们勘破了人世生死的奥秘,无论是长生不老、青春回转、还是死而复生鬼方一族都有办法。我年轻时候曾寻访鬼方一族,习得秘法,可惜未学得精髓,而不能使世子复生,或许鬼方族中精通此种秘法的人能够为陛下成功施展秘法。”
夜色被风一吹,灯影扭转晃动,再回过神来周边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确实知道有一种可以逆天改命的术法,而且当世之中,也只有我可以为你施展,但是施展这种秘术的代价——你身负帝运,福泽深厚,唯有以你一身的气运作为交换才足以完成秘术的献祭。”
那道被笼罩在浓雾中嘶哑而又模糊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开口。
谢棠如心想,这应该就是张仙师口中那个鬼方族的人。
这绝非一桩好心的交易,甚至他对于商清尧的恶意是实质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谢棠如站在虚无中,任由雾气划过他周身,他冷静地想着,如果商清尧足够清醒,就绝不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事情。
身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应该比天下任何人都会衡量得失,不过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商清尧日后自然还会遇到许多更好的人,而谢棠如,不过是当中最不识好歹、最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
……商清尧没有道理答应这种过分的条件。
良久之后,另外一道谢棠如所熟悉的嗓音开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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