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戏?”
“这可能要留在后头说。”
钟应冷哼一声。
“如今,离芳水镜有很多人不知道神君要做什么,对不对?”君不意的声音,如一捧沁凉的雪,在地牢中响起,“毁世证道的话,离芳水镜又能活下几人?”
“没错。”顾无关脸上露出三分笑意:“莲中君聪慧,想必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君不意抿唇,凤眸清冷:“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顾无关又说了最开始的话题:“便如魔君所言,我怕是要死了。”
“你要死了所以便让他们陪葬?或者把水搅得更浑?”钟应语气极冲,说话也极不客气,“果然是蛇鼠一窝!”
顾无关淡淡说道:“这不正好便宜了魔君你们?”
“……”
钟应默了一下。
随后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少说废话,我问你,你是不是参与了五千年前的诛邪之战?”
顾无关从善如流:“对。”
“你当时是什么身份?”钟应在众生镜幻境中,亲身经历了那场诛邪之战,却根本没见过顾无关,凭顾无关的特殊本领,不可能毫无声名,要不就是顾无关当年还太弱小,要不就是顾无关隐藏了身份。
钟应问:“你是太一宗收的魔族弟子?还是前来相助的魔族的属下?你可知道流淙?七夜君?”
一个个参与诛邪之战的魔族强者名字,在钟应嘴中念出,顾无关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惊讶之色:“若非你晚生了五千年,我差点儿以为这是你的亲身经历了。”
“我的确亲身经历了诛邪之战。”钟应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在众生镜中。”
顾无关恍然:“原来如此。”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一句话。”沉思了片刻,顾无关轻语,“朝有曦曜,暮有玉钩,亿万星辰排列于夜空之上,日月星辰照耀之地,本座的承诺便永远有效……这是离芳水镜朝阳、星辰、溯月三脉的由来,名号是洛岭取得。”
他一字一句,口齿清晰:“神君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便在最上方。”
“胡说八道!”钟应不信,声音不屑,“当时坐在最上方的,分明是神君!”
顾无关但笑不语。
钟应脑海闪过什么,眸光惊震:“等等。”他觉得荒谬极了,“你是想说,你是神君?”
这怎么可能!
钟应心中推翻了这个结论。
可是若是顾无关没说谎的话,便只有这个可能了。
然而,顾无关和神君并无相似之处!而且,雪回神君这五千年来,可是一直被镇压在镇魔剑塔下,顾无关可是逍遥自在了五千年。
可……若他是神君一缕神魂分身的话,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顾无关摇了摇头,打断了钟应的猜测:“我自然不是。”
钟应冷声:“若是你真是神君,能让神君追随数百年,我父亲输得也不算冤。”
顾无关好奇:“你可知道神君的身份?”
钟应和君不意都没回答。
“看你们的样子,看来都很清楚咳咳。”顾无关咳得更厉害了,气息萎靡,“神君当年发现九州道统断绝,便传道天下,随后发现自己无法飞升,便重修此世之道……他该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钟应眉眼平静,心中却是涌起万丈波涛。
顾无关连这句话都知道!
这是神君在屠戮太一宗弟子的前一晚说的话!
“他中间少说了一些细节。”顾无关垂下眼帘,“魍魉君喜欢转世体验人生,神君当年传道之时,也做过同样的事,他真身沉睡,神魂则不断转世,转世到哪里,他便在哪里传道,只不过和魍魉君不同的是,魍魉君无法控制自己转世成谁,实力低微之前根本没有记忆,唯有不断提升实力,恢复记忆。神君不同,他次次转世都拥有完整的记忆。”
“而有一次转世,他出了一点点纰漏。”
钟应下意识询问:“什么纰漏?”
顾无关屈指在地板上点了点,动作非常轻:“他发现,这具身体中还有这一缕魂魄,那道魂魄七魂六魄不全,气息微弱,随时会消散。神君那个时候是道修,并非邪魔外道,他每次转世寻的身体都是无主尸体,或者是初初诞生的婴孩,并不会夺舍活人身体,甚至吞噬他人魂魄。他发现这抹魂魄后,便动了恻隐之心,以自身神魂温养。”
随着顾无关的声音,时隔六十年的记忆再度翻开,清晰无比。
钟应记得镜中世界的谢薇师姐,也记得谢檀师兄。
刚刚进入镜中世界时,他和君不意一脸茫然,很多事情都是这两位师兄师姐告诉他们的。
这对姐弟曾经说过神君行走天下时,会化为不同模样传道,有女子,有男子,有孩子,有老人,所以凡间为神君修建庙宇后,每座神像都不同。
——也许,神君并非单纯的变幻了形貌,他当时换了无数具身体。
“那么,你是……”
顾无关坦然承认:“我便是那道魂魄。诛邪之战后,神君预感自己即将渡飞升劫,便将温养好的魂魄安顿。”
顿了顿,他补充:“不止如此,我这具身体,也是神君当年用过的身体。他并不拘泥于身份,好几次转世成了魔族、甚至妖族,所以当年太一宗才会对魔族妖族等一视同仁。”
无论是钟应还是君不意,听到这里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谁也想不到,这其中会有这般曲折。
“自很久以前开始,漫长岁月,我一直在注视着神君。”
这、已经成了最神魂中不可磨灭的习惯。
“却又如同影子一般,无法说话,无法动弹……”
风月君……
本便是无形之风,水中之月。
顾无关的目光穿过了地牢,“望”向了极悠远之处,像过去的无数岁月一般,注视着一个人,如同局外人注视着戏台上的一举一动。
唯一不同的事,戏剧落幕,观众无所谓的离开,他却从始至终只能注视着那一切。
直至,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终于……
顾无关看到了一间姑娘家的闺房,看到了坐在一张圆凳子上的银发男童。
一个姑娘正握着男童长及脚踝的银发,耐心扎着两个小辫子。
银发男童闭着眼睛,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轻柔的风吹动男童一根根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银发男童突然睁开眸子,用一种了然的目光,回视顾无关。
地牢中,顾无关闷哼一声,眼睛中突然溢出两行血液,他猛的低头,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低弱的呢喃:“神君最终会走向何种结局?”
这才是,他一直为离芳水镜办事的理由,星辰一脉存在的理由。
“可惜。”顾无关遗憾,“我好像看不到了。”
钟应猛的抬眸:“为什么?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君不意垂下眼帘:“因为……神君?”
“是。”顾无关伸出手,指尖苍白到近乎透明,毫无血色,“这是他曾经用过的身体,这是他曾经的力量,现在他有了新的身体,要收回这股力量,成长……”
第289章
钟应和君不意离开之后,地牢再度陷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之中。
安静、唯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回荡,仿佛随时会断去……
顾无关依旧侧靠着墙壁,黑白斑驳长发凌乱披散,有几缕黏在脸颊上,被冷汗浸透。微挑的眼角上,还残留着未擦干净的血液痕迹。
钟应留着他还有用,到底没杀他。
然而地牢之中,冰寒与灼热交替。
一会儿是刺骨的冷,冷的顾无关的眼睫长发上凝结着冰霜。一会儿是火山般炙热的温度,热的顾无关额头布满冷汗,嘴唇干裂开叉。
在这片寂静之中,清浅而带着某种韵律的脚步声缓缓响起。
如一阵暖春之风,驱散了隆冬的严寒,却又并无酷夏的炙热。
顾无关舒服了许多,眉头舒展,连同唇瓣也温润了一些,他抬起头,朝着一个方向望去,如以往许多次一般。
他看到了盛夏的夜幕。
明月高悬,星河璀璨,浩瀚又澄澈。
却又高高在上,俯视芸芸众生。
顾无关唇瓣颤了颤,声音和缓平淡:“神君……”
“嗯。”银发男童轻轻应了一声。
对于今晚的会面,两人似乎颇有默契,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真要说的话,整个离芳水镜最了解神君的,便是风月君顾无关。
洛岭以神君为活下去的理由,习惯了仰视,唯有顾无关,从一开始便注视着真正的神君,明白神君温和的表面下,何等的冷漠。
有时候顾无关都无法理解洛岭的狂热和偏执。
神君被镇压五千年,五千年不曾联系,神君离开镇魔剑塔后,也没有回离芳水镜一步,漠不关心。
可是洛岭却始终如一,不曾动摇过半分。
沉默了片刻,脚步声再度响起,随后是一缕清风穿过铁牢、穿过禁制的声音。
那丝丝缕缕的清风飘过顾无关的眉眼处,带来几分清凉。
顾无关唇瓣微启,极轻极低:“你等不及了,现在便要收回所有的力量?”
神君回答:“嗯,耽误太多时间了。”
顾无关眉梢眼角刹那间盈满笑意,如回光返照,亦如明月如勾前,最后的圆满。
他道:“好……”
那缕清风便落在了顾无关眉心,温润又柔软。
顾无关垂下眼帘,随着力量的流逝,气息也越发虚弱。
阿离悬空在地牢上空,盘着双膝,手掌托着腮,似乎在沉睡,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地牢中的一切。
可是,他从始至终都未发现神君。
阿离对任何阴邪的力量都极为敏感,所以即便顾无关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将顾无关揪回来。
而过于纯粹的力量,反而会短暂的屏蔽他的感官。
血色的明月自厚沉的云雾间若隐若现,月光将云雾边缘浸透,在这无边夜色中,渗出几分残阳般的绮丽来。
清风徐徐,枝叶簌簌,暗影交叠。
银发男童的身体再度拔高了一些,如果说他原本是七八岁的孩童模样的话,如今便是十一二岁的模样了。
两条小辫子扎在男童头上,显得可爱又乖巧,扎在稚嫩少年头上,便多了三分雌雄莫辨。
右手臂传来入骨的刺痛,雪回神君撩起宽大的袖子,露出一条少年人骨骼纤细的手臂来。
这条手臂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白色纹路,如同破碎的白玉,纹路越来越多,最后裂开,渗出殷红的血。
血液自指尖流淌于地。
神君神色莫测的望着这条手臂。
——这是五千年前,太玄道祖留下的伤。
他曾毫不留情,屠了太一宗上万弟子。
而太玄道祖并未杀他,却也不曾像君长生以为的那般,手下留情。
当年的小喵儿是真的想把他永远镇压在剑塔之下,为此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他右手臂上留下了这一道伤口,将他钉死在剑塔下。
他右臂被废,化为森森白骨,再也无法抚琴,甚至无法发挥出本命法器的全部力量。
如今,他重新转世,那道伤口便如跗骨之蛆,跟随而来。
便是真龙之躯也无法承受那道伤口,随着他拿回原本的力量,逐渐长大,这条手臂也开始保不住了……
轻轻抿了抿唇,神君踏进清幽的小道。
阿离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揉了揉鼻尖。决战之后,万魔城的血腥味实在太重了,阿离并未当一回事。
长苍睁开冰冷威严的龙瞳,俯视四方。
他再一次闻到了同族的气息!
长苍震翼,再度沿着亭台楼阁低低滑行,将九幽宫甚至是万魔城都翻个遍。
这段时间,居住在万魔城的魔族都习惯了应龙的例行巡查。
被打断修炼的,干脆翻身睡觉,正在忙碌的,干脆收工,被劲风掀翻的,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淡定的爬起来。
这可是魔皇的三叔!
他们打又打不过,惹又惹不起,还能咋滴?
凑合着过呗。
演练场上,钟应正在练枪。
手指紧握陆离枪,指尖捏的泛白,枪尖玄色火焰如红缨,在风中猎猎。
长枪一刺、一拨、一横扫——
钟应每招每式简简单单、普普通通,所过之处却是阵阵炸裂的声音。
玄冥石坚硬如铁,然而以玄冥石铺成的演武场上,却被陆离枪刺出无数窟窿,差点儿成了筛子。
长枪一劈,枪尖指的方向扑起数丈烟尘,无数碎裂的玄冥石向着四面八方溅去。
君不意站在演武场边缘,指尖微勾,清凉的夜风自他身后吹来,勾起一缕鸦色长发,将烟尘尽数卷起,吹上云端。
钟应发泄了半天,此时沉着面容,一言不发。
略微凌乱的额发在眼底落下一层阴影,似镜面下的妖魔鬼怪,挣扎欲出。
脚步声传来,君不意握住了钟应的手指,捏了捏,随后十指相扣。
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好像有无穷的力量。
钟应抬起了头,月色下的眸子蒙了一层清晨的雾,眼底的妖魔鬼怪却是消散无痕。
“累了吗?”君不意问。
声音又清又净,是钟应最喜欢的那种。
钟应弯了弯桃花眼,唇角勾起,摇了摇头:“你也太瞧不起我了吧?打他个十天十夜我也不累,要不要比划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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