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噩梦重现,布湘甚至不敢挣扎,像一具破败的布偶被侍人拖走。因恐惧太甚,整个人抖如筛糠。
脚步声逐渐远去,侍人守在走廊,室内仅剩北安侯和小幽氏两人。
小幽氏本该畏惧,本该和布湘一样惊恐万状,心情却奇异地平静。她正身而坐,仰视魁伟的君侯,眸底掀起微澜,很快又归于虚无。
“君上,我有罪。”
无需北安侯询问,小幽氏痛快承认自己的罪过,将当面目睹的一切和盘托出,不漏任何细节。
二十多年,她以为记忆会变得模糊,不想仍无比清晰,清晰得仿佛发生在眼前。
陌生的情感涌出,如浓雾扩散,迅速笼罩住全身。
小幽氏攥紧手指,用力到在掌心留下红痕。
愧疚。
她清楚意识到愧疚之情从未曾远离,也永远不会消失。自从她背叛亲情违背良心,隐瞒下布湘的所作所为,就始终被愧疚感缠缚笼罩。
年复一年,无法面对真实的情感,小幽氏逐渐走上另一个极端。
她变得尖酸刻薄,变得不可理喻,她甚至想过对年幼的世子瑒和赵颢下毒。名义上是为了公子瑫,真实原因为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午夜梦回,年少的情景出现在脑海。
年幼的她被大姊抱在怀里,面容模糊的父亲站在一旁,还有同样年少的兄长,笑声萦绕在耳畔,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中,她根本不想醒来。
睁开双眼,她就会回到冰冷的国君府,面对自己做过的一切,清醒意识到她曾犯下无可饶恕的罪行。
后悔吗?
的确。
小幽氏惨笑一声。
事情已经发生,她在年轻时做出选择,已经无法回头。
她一直在欺骗世人,更在欺骗自己。她背叛血亲,忘却父亲和母亲的谆谆教诲,她做的一切都令亲者痛仇者快!
难怪兄长不再视她为亲人。
自她嫁入北安国,同南幽氏族沆瀣一气,她就不配为幽氏女!
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小幽氏毫无所觉。
咸涩流入口中,视线被模糊,她仍深陷回忆,被压在心底多年的情感缠绕,整个人坠落深渊,不断下陷,找不到任何出路。
北安侯看着她,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变化。仿佛面前不是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记忆戛然而止,停顿在大幽氏去世当日,小幽氏抬手抹去眼泪,迎上北安侯森然的目光,凄楚一笑,双手交叠在额前,深深俯身下拜。
“君上,我有罪,然瑫和兰不知此事,还请君上开恩。”
小幽氏比任何人都清楚世子瑒的地位。即使世子瑒发生意外,接替他的也是公子颢。从最开始,公子瑫就没有任何机会。
二十多年的谋划挣扎,不过是一场空。
事到如今,镜花水月破碎,梦也该醒了。
小幽氏承认罪过,道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只为能保住自己的一双儿女。她知道机会渺茫,可如果不试一试,连最微小的可能都不存在。
“君上,我愿偿命。”
小幽氏十分平静。
她坦诚面对自己,对死亡也就没了惧怕。
北安侯单手负在背后,另一手按住佩剑,只要稍稍用力,王赐剑出鞘,小幽氏就会血溅当场。
长久沉默之后,北安侯打破寂静:“夏末,大军归国。”
小幽氏闭上双眼,心知自己做对了。
北安侯给了她期限,意味着不会追究公子瑫和女公子兰。于她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谢君上。”
小幽氏再次俯身,诚心诚意,心甘情愿。
北安侯转身离开,直至房门合拢,没有再看她一眼。
屋内光线逐渐昏暗,侍人婢女未得召唤不敢入内。
小幽氏维持同样的姿势,仿佛忘记时间流逝。直到手脚发麻,再也稳不住,她才侧身瘫倒在地。
“夫人?”听到声响,侍人就要推开房门。
“不要进来。”小幽氏躺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屋顶。抛弃氏族礼仪,她只想留住这一刻的冷静和孤寂。
侍人不敢再动,也没有再发出声音。
小幽氏又一次陷入回忆,这次时间更久。
一幕幕画面在她眼前流淌,垂髫孩童总是有无尽的快乐,哪怕是在压抑的国君府,有父亲和长姊爱护,留下的也多是美好。
豆蔻少女诸多心事,她也曾爱慕俊美公子,可惜终是黄粱一梦。
碧玉年华出嫁,嫁给自己的姐夫。
坐在一片赤红中,她没有半分成婚的喜悦。
空对红烛,不见北安侯的身影,心中充斥愧疚和惶恐,似陷入熊熊烈火,在焦灼中煎熬整夜。
小幽氏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她从不曾爱慕自己的丈夫。对于北安侯,她感到的多是畏惧和冷漠。成婚多年,虚假的情意全出自对大幽氏的嫉妒。
她斥责布湘狼心狗肺,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黑暗中,小幽氏缓缓坐起身,衣袖摩擦发出沙沙声响,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来人。”小幽氏开口,声音沙哑。
从今日起,她将亲手熬汤。每日一碗,直至世子瑒和公子颢归来。
当年大姊遭受的痛苦,她也会亲身体验。
这是她的罪,她理应承受。
至于布湘……
小幽氏无声笑了,双眸湛亮,笑意阴冷。
婢女移来青铜灯,在灯下见此一幕,不由得脊背发凉,顿觉毛骨悚然。
隔日,天未大亮,一队飞骑驰出北都城,携北安侯亲笔书信,日夜兼程奔赴南幽国。
飞骑离开不久,国君府内传出小幽氏重病的消息。
公子瑫远在细地且沉疴在身,有时还会陷入昏迷,漠夫人代他处理政务,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夫妻俩无法亲自前来,只能派遣家臣送来好药。
女公子兰已经出嫁,嫁的是北都城大氏族。夫妻俩相敬如宾,日子算是过得不错。
听到小幽氏重病,安兰立即前来探望。
当着女儿的面,小幽氏谈笑自若,脸色微有些苍白,丝毫不见病入膏肓的模样。等到安兰离开,她再也坚持不住,猛烈咳嗽数声,口中呕出鲜血。
抓着染红的绢帕,小幽氏眸光幽暗,吩咐侍人道:“我服的热汤,每日给布湘送去半盏。她不肯服,直接灌下去。”
“诺!”
小幽氏的一言一行都被报知北安侯。
得知她给布湘送汤,北安侯没有阻拦。布湘疯狂挣扎时,看守她的人还会帮上一把,确保热汤不漏一滴,全部灌入她的口中。
热汤里的毒药性极强,虽和毒杀大幽氏的不同,却一样能让人痛苦万分。
小幽氏一心求死,每日服的剂量自有定数。送给布湘的药量减半,不会让她死,只会让她痛苦,每日身陷炼狱,想晕过去都是奢望。
北安侯的书信送达南都城,赵颢和世子瑒正准备动身。
兄弟俩商量之后,决定留一支军队驻守南都城,再由先豹等人和残存的南幽氏族共理朝政,保证国内政务和军务正常运转。
在此期间,赵颢和世子瑒各率军队清扫南蛮,同时威慑周边各国,以防有人趁乱生事。
以上安排只是权宜之计。
等中都城旨意下达,南幽侯正式禅位,割韭菜的安排就会提上日程。在那之前,为麻痹目标,一切以稳定为上。
对于赵颢的打算,南幽氏族尚无觉察。
鉴于南幽侯的行为越来越不受控制,他们态度急转,从万般抵触发展到希望赵颢早日接受爵位。
赵颢有杀神之名,好歹不会滥杀。即使用刀在城内过筛子,也会讲究律法和证据。
南幽侯则不然。被压抑几十年,一朝翻身,彻底放飞自我。他太了解氏族们的手段,也根本不在乎名声。在他面前,氏族的狡猾毫无用处。
他决心为赵颢扫平道路,一旦瞅准目标,甭管有没有证据,直接提刀上门,杀得血流成河。
南幽侯的疯狂让氏族们胆寒。走投无路之下,他们竟对中都城生出怨恨。若非中都城迟迟不下旨意,他们也不用时时刻刻面对一个疯子,日日提心吊胆!
更要命的是,北安侯书信送到,世子瑒和赵颢竟打算提前动身。
想到两人走后,南幽侯恐会变本加厉,氏族们不寒而栗,对中都城的恨意疯长。
为能保命,氏族们主动求见赵颢,拿出大量和人王共谋的证据。
证据确凿,还有人王印章,无可辩驳。一旦公之于天下,王族定会尊严扫地,被天下诸侯共讨!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中都城
太子淮满面郁色,翻开南幽侯上书,数次提笔却迟迟没能落下。
这是南幽侯第二次上书。
和之前不同,这次南幽氏族共同附议,赞同国君禅位,共请中都城下旨。
禅让古已有之。诸侯国不提,人王也曾因病重或年老禅位。中都城还曾颁布律法,制定一系列礼仪章程,为天下氏族奉行。
南幽侯上书禅位,只要不违背律法,不触犯氏族规则,中都城本当应允。接到奏疏后,中都城迟迟没做正面回应,实是事出有因,全属无奈之举。
一来人王昏迷不醒,太子淮代摄朝政,虽大权在握,终归没有正式登位。万一人王苏醒后震怒,认真计较起来,会引发无穷无尽的麻烦。
其次,历来禅让都选自嫡系血脉,不然也是国内氏族。南幽侯选定的继承人是赵颢,其为北安侯嫡子并在朝参政,更高居卿位,就算他的母亲是大幽氏也会引发争论和非议。
太子淮放下笔,深深叹息一声。
提起大幽氏,不免牵扯前朝旧事。
先代南幽侯请立嫡长女为世子,上书中都城,事情十分隐秘,天下少有人知。
南幽侯在城头喊破旧事,言辞锋利直指中都城,明示人王不公,和南幽氏族互相勾结沆瀣一气。
这样的指责不可谓不重。
哪怕没有切实证据,仅是捕风捉影,也会给人王威严造成打击,给中都城的威信覆上一层阴影。
人王陷入昏密,始终没有醒来,当年旧事难以查证。太子淮询问跟随人王多年的心腹,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
朝中氏族三缄其口,他又不能逼迫过甚。
面对一封又一封上书,太子淮无从下手,无时无刻不感到胸闷气短,一天比一天焦头烂额。
实在没有办法,他强令宗人打开库房,亲自查找封存的奏疏。
功夫不负苦心人,穷尽数日时间,在如山的竹简之中,他终于找出带有南幽侯印章的数百封上书。
对这些上书逐一进行翻阅,耗费的精力可想而知。
太子淮心力交瘁,变得疲惫不堪。
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终于找出最关键的证据。
竹简藏于木箱内,因时间久远,边缘处出现裂痕,系绳也已腐朽。简上的文字依旧清晰,笔锋锐利,能窥出落笔人当时的心情。
太子淮双眼爬满血丝,疲惫到无心顾忌礼仪,直接坐在地上,展开竹简看了一遍又一遍。
证据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
南幽侯的指证句句属实,人王的确做下错事。先代南幽侯和大幽氏都是受害者。
他们的死,中都城需要负起责任。
太子淮非吴下阿蒙,他心中十分清楚,如果不是人王怀有私心,对南幽侯的求助置之不理,南幽氏族不会越来越放肆,甚至做出毒杀国君的恶行。
若是人王能维持最基本的公正,对南幽侯予以扶持,严厉斥责南幽氏族,局面不会愈演愈烈,发展到今日,已然无法挽回。
想到南幽国的乱局,太子淮无计可施,越想越是无力。
如果没有发现证据,他还能欺骗自己。如今竹简在手,他想故作不知都不行。
离开库房之后,太子淮一天比一天沉默。他的变化肉眼可见,王后和稷夫人看在眼里,都是不发一言,既未询问也没有出声安慰。
在这件事上,旁人无法帮忙更无从置喙,只能靠太子淮自己想通。
奈何事不遂人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幽侯二次上书,将太子淮逼至角落。
讽刺的是,南幽国难得君臣一心,一心一意想着让赵颢接替君位。
无论太子淮答应与否,事情的结果不会改变。区别只在于有没有盖有人王印章的旨意,是否被中都城承认。
“天下共主。”太子淮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自从郅玄发兵东梁国,天下局势就脱出掌控。
四大诸侯国中,西原和北安实力愈强,迟早不将中都城放在眼里;东梁遭遇战败,正集中力量碾压东夷,试图以此填补丢失的国土,获得更多奴隶。
南幽国和东梁一样遭遇战败,不同在于东梁仍存半土,南幽国土尽失。南幽氏族死去泰半,国君一心想要禅位,还活着的氏族都举双手赞成。
“西原,北安,南幽,东梁。”
公子颢成为南幽国君,则安氏一家掌两国。公子颢和郅玄有婚盟,郅玄又同梁霸是表兄弟,四大诸侯同气连枝,中都城迟早被架空,权柄尽失,只存象征意义。
太子淮从未像此刻一般清醒。
回忆同王后的谈话,他心中涌起不甘,平添几分冲动。但他终究是务实之人,能明白看到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再不甘也要低头。
不提其他,单以军事实力而言,中都城就不是大诸侯的对手。
西原国和北安国自不用说,只要国内不乱,始终会如两座大山牢牢压在中都城头顶。
东梁国和南幽国战败,不代表两国真正无能,全因对手太强。换成王族私兵,无论东梁还是南幽都能够轻松取胜。
正因为头脑清醒,太子淮才会愈发苦恼。
在王后面前,他表现得心平气和,愿意接受未来的命运。可事到临头,真正体会到个中滋味,又如何能没有半点情绪。
捏了捏眉心,太子淮陷入沉思。
他突然有些明白父亲的心态,也能够猜出为何父亲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南幽氏族,做出诸多不公之事。
理解不代表赞同。
设身处地想一想,换成是自己,哪怕局势再难,也绝不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一步错步步错。”
太子淮不再犹豫,提起刀笔,亲自拟定旨意,用人王印和太子印,赞成南幽侯禅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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