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何。”赵颢终于舍得抬起头,目光迎上世子瑒,认真道,“大兄,你曾应诺,此战后我可离朝半年。”
世子瑒想过多种赵颢会有的反应,唯独没想过这一种。接下来的话被堵在喉咙里,盯着赵颢许久,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世子瑒头疼。
别人的兄弟爱好争权,到了自己兄弟这里,画风截然不同,简直就是清奇。
大国国君之位,多少人争破脑袋。赵颢全不在意,反而一心一意想着抛开政事去草原。
说出去谁能相信?
事实摆在面前,世子瑒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依旧感到匪夷所思。
“此事关乎重大,不能玩笑。”世子瑒不理解赵颢在想些什么。
两人是一母同胞,互相扶持着长大,本该彼此了解。可随着年岁增长,他总觉得兄弟的想法异于常人。
“我知。”赵颢颔首。他清楚这件事牵涉太广,不是他不想就能拒绝。之所以是这种态度,为的是讨价还价,让他能暂时摆脱朝堂,如期去见郅玄。
“那之前为何推脱?”世子瑒很是费解。
“觉得麻烦。”赵颢言简意赅。
世子瑒瞠目结舌,差点当场暴起。
“大兄,我明白轻重缓急。”眼见世子瑒额角鼓起青筋,怕他真被气出个好歹,赵颢放下绢布,终于改变口风,“只要大兄信守承诺,我自会接下此事,南幽国内也将肃清。”
见赵颢松口,世子瑒不再瞪眼,缓和下情绪,道:“不是我不答应,实是南幽情况复杂,若你离开太久,恐恶徒余孽死灰复燃。”
世子瑒非是杞人忧天。
大军入城当日,南幽氏族就被杀了一批,随后又关押一批。一番动作下来,大家族所剩无几,余下区区之众难成气候。
然而事无绝对。
南幽氏族对权利的渴望根深蒂固。赵颢坐镇南都城尚能威慑,如果他长时间离开,难保不会有人生事。藓芥之疾也能发展成大病症,不可不留心,更不能不防。
对于世子瑒的担心,赵颢有不同见解。
接到郅玄的书信之前,他也曾为此事烦恼。看过信中内容,如云开雾散,茅塞顿开。
“大兄,我有兵。”
世子瑒一顿,表情中满是疑惑。
“不乱则已,乱即派兵。不予空隙,野草何能生?”赵颢看着世子瑒,认真道,“待到草长,除之便是。”
南幽氏族同敝相济,恶贯满盈。
诸多家族扎根南方,姻亲故旧连成巨网,旁支数量以万计。
世子瑒和赵颢实力再强也要考虑到天下氏族,无法一次除尽。一些家族又十分狡猾,做事相当隐蔽,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不可能轻易动手。
杀了会引来无尽麻烦,留下又实在闹心。
郅玄的来信点醒赵颢,没有证据不要紧,创造条件引蛇出洞,照样能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次诛灭万人势必引来氏族非议。
分散开动手,目标变小,同时能达成目的,何乐不为?
想让狡猾的家族冒头,必然要给对方制造机会。正如割韭菜,目标长得茁壮才好下刀。
“照此行事,不出三载即能肃清朝野。”
赵颢说得云淡风轻,世子瑒听得毛骨悚然。
“此计从何而来?”世子瑒道。
赵颢点了点书信,一切不言自明。
世子瑒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郑重对赵颢开口:“看在亲兄弟的份上,今后千万提点为兄,不要惹到西原侯。”
第二百一十二章
北都城,国君府
小幽氏坐在案旁,身前的热汤已凉,她却毫无觉察,一口接一口饮下汤汁,直至汤碗见底。
汤碗搁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小幽氏骤然回神,情绪剧烈起伏,攥紧的手指微微颤抖。
一名体态丰盈的女人坐在她对面,一身素色衣裙,发上没有任何饰品,同普通婢女一般无二。
女人的态度十分奇怪,目光中没有半分敬畏,反而透出轻蔑和挑衅。
“夫人,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世子和二公子不日回国,不想我道出一切,最好尽快送我离开。”女人盯着小幽氏,言辞间满是威胁之意。
小幽氏勃然大怒,情绪不受控制,抓起汤碗掷向她。
“大胆!”
女人侧身避开,目光迎上愤怒的小幽氏,冷笑一声,道:“夫人,你该知道我说得出就能做得到。就算你不怕,想想公子瑫,重病多时,听说已经卧床不起,哪能经得起折腾。若是因你被君上问责,恐怕性命难保。”
“好,好,好!”
连道三个好字,小幽氏火冒三丈,被女人的威胁激红双眼。
女人乔装改扮找上门,她就意识到情况不妙。对方提及大幽氏的死并以此相胁,她立刻动了杀机。
然而女人敢来,自然做好万全准备。
她当面告诉小幽氏,如果今天走不出这道房门,当年发生的一切都会呈上北安侯案头,也会送到世子瑒和赵颢面前。
小幽氏怒不可遏,对女人的态度咬牙切齿。可她心中清楚,当年的事她不无辜。一旦揭穿,她不死也会被幽禁。
公子瑫是她所生,必会被她拖累。
以世子瑒和赵颢的性情,公子瑫会落到何种下场,小幽氏当真不敢想。
帮女人出逃?
小幽氏心中冷笑。
若非她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这个女人就是毒杀大幽氏的真凶。
女人名唤布湘,出身南幽布氏。
布氏为铜氏分支,在铜氏改封幽地前别出。
从家族血脉算起,布湘和小幽氏是远亲。若其家族未败,小幽氏还要称对方一声表姐。
可惜布氏家主识人不明,遇家臣背叛,牵涉进君权和臣权争夺,得罪当时的正卿,一夜之间,家族被打落尘埃。布湘也从氏族女沦落为庶人。
是大幽氏伸出援手,顶着正卿的压力将她带在身边,想方设法护她周全。
前代南幽侯有意立大幽氏为世子,为防事情有变,本打算秘密上书中都城,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宣于朝堂。
南幽氏族专横跋扈,不将国君放在眼里,但不能无视人王旨意。有中都城保驾护航,大幽氏又天生聪慧,未必不能改变朝中风气。
为给女儿铺路,前代南幽侯秘密联络别出的亲族,布氏就是其中之一。
不承想消息泄露,南幽氏族迅猛反扑,将以布氏为首的家族尽数诛灭,大肆排除异己。其后伪装成民乱,将国君推出去做了替罪羊,被天下人口诛笔伐。
经此一事,前代南幽侯遭受巨大打击,突然间一病不起。身边能用之人都被调离,有的更被秘密诛杀,最终连尸体都找不到。
国君府被氏族把控,再无忠诚幽氏之人。
氏族们胆大包天,派人毒杀国君,逼走大幽氏,矫诏年不及弱冠的嫡公子为世子,在先君死后将他推上君位,也就是如今的南幽侯。
布氏没能顶住氏族反扑,在敌人的倾轧中族灭。
布湘被大幽氏庇护才幸免于难,其后跟随她来到北安国,成为大幽氏的心腹。在世子瑒降生后,她还被大幽氏委以重任,和乳母一同照顾年幼的世子。
按照常理,布湘能够活下来,不说对大幽氏感激涕零也应怀有善意。她偏偏反其道而行,非但不感激大幽氏,更暗中认贼作父,和当初诛灭布氏的家族勾连,为其传递情报和监视大幽氏。甚至心甘情愿为刀,将毒药下在大幽氏的饮食、衣物和器具之中。
大幽氏不曾提防她,很快毒入骨髓生命垂危。临死前遭受的痛苦甚于漠夫人百倍千倍。
南幽氏族豺狐之心,制毒的手段相当高明,北安国的医迟迟查不出病因,查出也无法医治。
布湘吃里扒外多方遮掩,演技十分精湛,以致于大幽氏至死都没能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
大幽氏含恨而终,临终之前仍对布湘深信不疑。殊不知伏在榻前痛哭的实是一条凶恶的豺狼!
幸亏北安侯凶名传遍诸国,南幽氏族恐惹祸上身,没敢朝世子瑒和赵颢下毒,要不然兄弟俩未必能平安长大。
不过南幽氏族也有后手,那就是小幽氏。
早在大幽氏弥留之际,南幽就将小幽氏送来。名义上为照顾亲姐,真实目的为何,两国都是心知肚明。
小幽氏抵达不久,一次机缘巧合发现了布湘的秘密。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当时的情形,原本面容和善的女人突然之间变得凶狠。锋利的簪子抵在脖颈,她距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小幽氏遍体生寒,真以为自己会走不出大幽氏的寝殿。遇到北安侯带着两个儿子出现,布湘被迫收手,她才侥幸逃过一劫。
小幽氏不知道布湘是否将事情传回南都城,或许说了,也或许没说。
自那以后,小幽氏提心吊胆多日,南幽氏族始终没有动静,事情终归是不了了之。
按照氏族的计划,小幽氏成为北安侯继夫人,两人表面上划清界限,彼此互不来往。小幽氏生下公子瑫,布湘态度鲜明,动辄表现出对小幽氏的不满和防备。
旁人不知布湘真面目,以为她忠诚旧主,交口称赞,为她带来不少美名。
小幽氏是唯一的知情者,面对这种情况却没办法揭穿。如果事情闹出来,布湘固然要掉脑袋,她也难独善其身。
时间过去二十年,布湘突然找上门,以当年的事相要挟,要求小幽氏送她离开北都城。
小幽氏心中咯噔一声,很快明白布湘为何要逃,还必须借她的手。
根据传回的战报,南都城易主,城内氏族不是战死就是下狱,其中想必有布湘的依仗,否则她不会病急乱投医。
南幽侯在城头放言,揭穿当年旧事,还要禅位给公子颢。
毒杀先君的凶手大白于天下,大幽氏的死因也不会是秘密。如今南都城被世子瑒和赵颢掌控,提审氏族轻而易举,查到布湘身上是早晚的事情。
世子瑒和公子颢班师之日,就是这个女人绝命之时。
想到布湘将面临的下场,小幽氏脑中灵光一现,仔细打量着布湘,终于看穿对方伪装下的惊慌。
屠刀悬在头顶,布湘如何能镇定自若,早就该惊慌失措,如丧家之犬一样趴在自己脚下。偏要摆出一副傲慢挑衅的模样,真以为自己没有脑子,愚蠢透顶?
小幽氏冷笑出声,开始思考布湘所谓的后手。
究竟是真,还是在虚张声势?
小幽氏的目光太过锋利,布湘本就心虚,下意识转头避开。
她已经走投无路,哪里有什么后手。面上强做镇定,为的是威胁对方。一旦被小幽氏洞察,她马上落入下风,劣势尽现。
小幽氏笑了。
“原来如此。”
四个字出口,小幽氏拍了拍手,紧闭的房门打开,几个强壮的侍人走进来,利落反扭住布湘的手臂,将她按压在地。
布湘的脸色登时变了。
“你敢?!”
小幽氏笑得愈发畅怀。
在这座国君府内,她憋屈了足足半辈子!
北安侯也就罢了,区区一个丧家背主的奴婢也敢对她呼来喝去指手画脚,凭什么?!
小幽氏起身走到布湘跟前,俯视对方狼狈的样子,突然抬起脚,狠狠踩在布湘脸上。
布湘何曾遭此耻辱,即使家族被灭,有大幽氏庇护,旁人也会敬她几分。更不提她身为大幽氏心腹之人,在国君府内也有几分地位。
小幽氏竟如此羞辱她!
她怎么敢?!
似能猜出布湘的想法,小幽氏嗤笑一声,裹着足袜的脚狠狠碾压,将布湘的脸踩得变形。
布湘奋力挣扎,侍人的手却像是铁钳,令她动弹不得。
“好好想一想,你能活到今日是因为谁?”小幽氏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布湘,讥讽道:“大姊自幼聪慧,才智过人,她的一切都令我嫉妒。唯独一点,她总以善意待人,错把豺狼当做羔羊,善良得近乎愚蠢。”
小幽氏垂下眼眸,首次真实面对内心。
她能看到布湘的下场,也能看清自己的末路。奇异地,她没有半分恐惧,反而像是卸下面具,感觉异常轻松。
“你为何能活到今天,为何能有今日地位?没有大姊,你早就和布氏一同埋骨。”说到这里,小幽氏加重声音,“布氏家主恐不会料到,他为幽氏竭诚尽节,效死勿去,全族不惜舍命,他的女儿却是忘恩负义,人面兽心。”
小幽氏提到布氏家主,布湘脸色煞白,突然间失去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
“放开她。”小幽氏道。
侍人应诺后退,布湘艰难撑起身,仰视小幽氏,恶声道:“我背恩负义狼心狗肺,你又比我好多少?当年你亲眼见我下毒,可你不发一言,眼睁睁看着夫人去死,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你没说错,我亦有罪。”
出乎布湘预料,小幽氏没有反驳,表情十分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
突然间意识到什么,布湘猛然转头,只见房门大开,门后站着一个昂藏身影,正是满面冷色的北安侯!
第二百一十三章
“押下去。”
北安侯站在门外,满面冷色,目光森然。
侍人进到室内,堵住布湘的嘴,强行将她拖了下去。
事关大幽氏的死,北安侯不会随意处置。等赵颢和世子瑒从南地归来,审清当年全部细节,查明所有涉及之人,才会给布湘定刑,送她去黄泉路。
布湘被拖下去时,满脸惊恐,手脚冰凉。
她敢威胁小幽氏,敢和小幽氏虚张声势,却不敢对北安侯使半点心机。她清楚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可怕。
当年大幽氏被毒杀,医查不出病因,自然找不出凶手。
北安侯一怒之下血洗国君府,连妾夫人都被杀死两个。她们虽没在这次动手,但在之前谋害过大幽氏,在国君的怒火中被一并清算。
布湘侥幸活得性命,连续半个月在噩梦中惊醒。
自那以后,她再不敢对世子瑒和公子颢动半点心思,而是尽己所能表现得忠诚,隐藏起真面目,以免被北安侯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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