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玉:“……”
小红被挠舒服了,两腿往前一蹬,鸟爪子张到极限又合上,伸完懒腰在季无衣臂弯里昏昏欲睡。睡了没一会儿,觉得不够暖和,张嘴挑开季无衣衣领,动作流利地钻进去,团成一团。给自己找了这么个严严实实的窝以后,放下心来闭眼入眠,留个脑袋靠着季无衣的胸膛在外面呼吸。
“现在怎么办啊?”墨子玉也懒得跟他斗嘴了,“什么时候动身?”
“动身?”季无衣摸着小红一啄一啄的头顶,挑起眼睛看过去,“不等辽玥了?”
“呃……”墨子玉两眼一躲,看向窗外咕哝道,“你不是说了么,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
季无衣瞟了衣襟里睡得正香的小红一眼,笑道:“也对,走吧。”
说走就走,季无衣起身大步跨出门,墨子玉迎头跟上,阿琪在后面一头雾水:“这就走了?”
季无衣斜视她:“还要留下来吃饭?”
“不是……”阿琪跑上去把人拦住,“真不等辽玥公子了?”
季无衣负手,躬身平视她,眯着眼睛问道:“你那么挂念他?”
说话间眼角余光已锁定阿琪身后那棵长生树很久了。
满树银枝,天地素白,从他们出门起,他就觉得那树后时不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刚刚飞快一眼扫过,终于捕捉到片面形容。
树后是一张漆黑的脸。
阿琪两眼睁得溜圆,刚要开口骂季无衣胡说,就被季无衣冲着自己耳边一声高喝给叫蒙了。
“谁!”
她肩膀一哆嗦,心中余悸未停,季无衣已经疾步闪到长生树后抓到一直藏在暗处的人——准确地说,不能算是个人。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众人目光跟着季无衣的残影追过去,三两眼间只能瞧清季无衣手里抓的是个有四肢和脑袋的高大活物,虽也有衣物蔽体,但着装却褴褛得和破布没什么区别。更难以言喻的,是它裸露出来的皮肤:手、足、面颊以及破布缝隙中可以以管窥豹的身体,无一不是漆黑且布满褶皱,若不凑近些看,根本找不到脸上被皮肉覆盖到近乎于无的五官。
这东西满身泥垢,但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恐怖如斯,绝不是在泥污里打上几百年的滚可以修成的,除非生来如此。
若非要找个什么物什类比,或许被血肉填充的黑炭该是这么个模样,再具体些,听过不化骨故事的人此时都会想到另一个相似的例子——梁生,被白骨剥光皮肤后的梁生再到大火里滚一遭,浑身大抵如此:行走的、一团烧焦的腐肉。
阿琪毕竟年纪小,阅历浅,出生到现在见过最令人惊骇的也就不化骨变出来的纸糊书生,当下面前突然出现那么个怪物,一时间胃海翻涌,差点就要吐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不是东西。”墨子玉倒是镇定,这玩意儿确实丑得惊世骇俗,不过再丑,也只勉强能到跟他真身持平的水准。
他走到怪物面前,凑近了,几乎是脸贴着脸地去看,辨别出这确实是一个有五官的人。只是脸上的皮肤像曾经被大火生生烧得融化过后又草草愈合,左眼上眼皮垂到眼睛下方与颧部粘合住,右脸颊的肉长长往下拖,拖得右眼低垂,只剩条缝,鼻子嘴巴也因此受到挤压,在荒原般的一张脸上东躲西藏,歪歪扭扭。
像什么呢?像烛台上燃烧得干干净净的蜡烛,变成一滩干涸的烛泪堆在桌面,一层一层相互覆盖你追我赶,这人的脸上皮囊就是这样。
丑,丑得叫人看一眼就食不下咽。
“这是个人。”墨子玉鉴定完毕,转身对阿琪解释道。
这个“人”畏畏缩缩得过头,一被抓到,丝毫没有抵抗的意思,四肢颓软,缩着脖子,七尺身躯恨不能蜷成一团钻到地里,在季无衣手下害怕得不住发抖。
阿琪壮着胆子走过去打量一番,率先问道:“这人哪来的?”
季无衣和墨子玉齐刷刷看着她,那意思是:这个问题问你才靠谱点吧?
毕竟阿琪是这儿土生土长的,镇上被不化骨控制,有进无出,她才该是最清楚这人从何而来的。
“我不知道。”阿琪申辩,“从没见过他。”
墨子玉:“会不会是昨晚才从外面跑进来的?”
“不可能。”阿琪说,“镇上已经很久没来过人了,不化骨肯定用了什么法子隔绝了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梁生一被抓走外边就来人,而且还那么精准地跑到这个院子里?瞧他这样,那么怕人,还专挑人最多的地方钻?”
墨子玉又问:“那说明他来这个院子有别的目的?”
季无衣纳闷:“这院子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他?总不可能是我们几个。”
他话头一停,觉得倒也不是不可能,难不成他也是一万年前的故人?
想着,还冲身旁一扬下巴:“你认识?”
墨子玉赶紧摇头。
一万年前丑成这样的故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
季无衣:“确定?”
墨子玉:“很确定。”
长成这种程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辽玥是一样的,都叫人一眼就忘不了。所以他十分确定从没见过这个人。
他又补充道:“而且他很明显不想被我们发现,肯定不是为我们而来。”
季无衣眼珠子一转:“小红?”
“别想。”墨子玉矢口否认,“小红一万年前认识的人两只手,不,将就将就,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季无衣“唔”一声,小红还挺自闭。
“不为我们,还能为什么……”他开始琢磨,不经意间瞟到那口棺材,“难不成,季无忧?”
墨子玉又摇头:“这棺材放这儿那么久了,刚才他就躲棺材旁边,别说碰了,你看他多给这棺材一眼了么?他还留在这儿,肯定是想要的东西没得到。”
两人眼神转到阿琪身上。
“别看我啊……”阿琪被这两道目光一冲,声势虚弱下去,但还是替自己辩解,“我都没跟他打过照面,他看上我什么?吃了我?你们几个随便谁味道都比我好吧。我身体差成这样,从小到大连荤腥都不沾,吃也不好吃啊……”
这倒也是,排除这个怪人认出她是季无忧的可能,阿琪确实没理由被盯上。可如果他认出阿琪就是季无忧了,就不该对棺材毫无兴趣。两条路都走不通,那也不是为阿琪而来。
阿琪脑中灵光一闪,拍掌道:“难不成是辽玥公子?”
“不会。”
墨子玉和季无衣异口同声。
阿琪还没完全展开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为什么啊?”
季无衣捂住沉睡中的小红的耳朵:“哎呀……辽玥……他那样,除了我没人看得上的!”
支支吾吾糊弄完,他转移话题道:“既不是我们,又不是季无忧,那这宅子还有什么是跟镇上别的地方不一样的?而且现在还暂时找不到……”
说到这儿,在场三人突然陷入沉默,并不约而同地对了个眼神——这描述的不就是那副画么?
这时,季无衣手底下的“人”发出极小声的自言自语,似乎很慌张,又很害怕。
墨子玉凑过去听,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没门”、“花”、“要死了”之类的话。
季无衣问:“他说什么?”
墨子玉说:“他好像……在找什么门?然后……”
他蹙眉仔细辨听,且听且复述道:“什么花快死了……”
话音刚落,目光捕捉到对方脏污的宽大袍袖中露出来的一点点白。
墨子玉眼疾手快抓起来一看,这人紧紧攥着一把白色的花,开得正好正艳。
他笑道:“六界大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这寒冬腊月的,哪能开出这么漂亮的花来?”
说完,看着看着,他脸上笑容却慢慢消失。
怎么感觉这花在哪见过?
墨子玉没打算去夺的,不过出于想看得更仔细些的心理,他下意识就抬手朝那人手里的花探去。
不探还好,一探不得了,原本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的怪人像发了疯似的一口咬住墨子玉的手死不松口,季无衣无奈之下一狠心,捏住对方下颌才使墨子玉得以逃脱,可惜手再露出来时虎口已被咬得血肉模糊。
“我的!我的!我的!”
这人在季无衣手下拼命挣扎,弓着身子使尽浑身解数护着手里的几朵白花,失了神志一般地扬声尖叫,口中只会不断重复这几个字。
墨子玉没办法,念诀化出两根麻绳,把他双臂和脚腕牢牢捆住,又赶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要动那几朵花的意思,才软硬兼施地迫使对方安静下来。
一番折腾,怪人身上竟又落出一样东西。
季无衣眼尖往地上一瞧,瞳孔倏然放大。
“我的簪子!”他飞快地从地上把东西拾起,不可思议道,“我的簪子竟然在他——”
话没说完,耳边风声突起,季无衣毫无防备,又被小红扇了一巴掌。
他一低头,衣领口的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正怒目圆睁瞪着他,看这架势,还准备再来一巴掌。
被困住的怪人又开始发疯:“我的!我的!我的!”
墨子玉仰头一拍脑门,头突突地痛。
他把季无衣扯到自己耳边,恨铁不成钢:“季无衣,你能不能长点心?!”
季无衣冤枉:“我怎么了?”
“你给我看仔细了!”墨子玉压着嗓子吼道,“这是你的簪子吗?这簪子那凤凰脑袋上有冠吗?扯着支凤头簪就说是你的,再过两天六界的凤凰都是小红了!”
季无衣定睛一看,这支簪子上的凤首还真没冠,而小红那支是有冠的。
遂老脸一红:“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墨子玉白眼快翻到天上,“你叫什么季无衣啊,改名叫季无心得了。”
季无衣挨完打再挨完骂,面对着杀气腾腾的小红嘿嘿干笑,把簪子小心翼翼塞回那人衣兜,欲盖弥彰道:“我说,这簪子,怎么跟我们家小红的那么……”
“像”字还没说出口,季无衣戛然而止。
等等……
这人衣服里怎么还有支簪子?
第30章
季无衣放下手头这支,飞快从怪人兜里抽出藏在更深处的另一支,这回看仔细了,确确实实是小红的簪子。
“我的!我的!我的!啊啊啊啊——!”怪人的状态几近癫狂,喉咙里嗬嗬作响,已经被束缚住四肢还张牙舞爪作势要朝季无衣扑过去。
季无衣恼了,先是按着小红脑袋进衣领子里以防误伤,再捏着簪子一声震喝:“少给我装疯卖傻!你敢说这是你的?!”
这一声下去,怪人被吓得一抖,大概没料到季无衣态度转变得如此强硬,又缩起脖子唯唯诺诺不敢大声说话,飘忽着眼睛,只嘴里还碎碎念叨:“我的……我的……”,却不敢直面季无衣讨要他手中那根簪子。
衣裳里憋闷,小红感觉季无衣捂着他脑袋的手拿开,便探头出去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起先背对怪人,他只觉得耳边耳边嘈杂,并未见到其真容,现下季无衣转过去,小红正好能将人从头到脚看个清楚明白。
季无衣正想把簪子给小红看看以将功补过,却发现被他兜在衣服里的鸟此时注意力被怪人手里那把花吸引过去,目光如鹰隼一般死死凿在那几朵新鲜清秀的白花上,连眼都不肯眨。
怪人也察觉异样,有感应地朝季无衣的方向觑过来,与小红的视线碰撞一瞬,如受芒刺,扭过头去,脖子缩得更厉害,似是恨不得钻到衣服里去。
小红却不肯罢休,一抖擞,直接从季无衣衣领跑出来,飞扑到怪人手边,爪子攥住怪人的衣袖,伸嘴就要夺走他手中的白花。
这头季无衣心下骇然,怕怪人像先前一样发起疯来不管不顾伤到小红,正欲将小红抱走,却见怪人浑身像被定住一样,任由小红对他拍打扑啄,毫不反抗,虽依旧拿着那把花不愿松手,倒也没有别的动作,甚至连转过头看小红一眼都不敢。
一人一鸟的对峙让旁边三个人看到呆愣,场面僵持不下,双方都不想伤到花身,一个夺,一个守,到最后还是小红先撑不住,扒在怪人手臂上摇摇欲坠之际,被季无衣抱进怀里。即便这样,小红的眸光还是牢牢锁在怪人脸上,准确地说,是怪人不愿意转过脸来的后脑勺上。
墨子玉啧啧称叹,本还想为自己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虎口打抱不平,这下好了,那怪人整个手背的皮肉都被小红啄得稀烂,依稀可见筋骨,自己这下想撒气都不好撒。
小红窝在季无衣怀里,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整个胸脯起起伏伏,大口喘气,季无衣伸手去顺,掌心摸到一片细软的羽毛,忍不住挠了几下,正挠得欢,小红一眼瞪过来,季无衣老实收手,干脆趁着鸟身上还没冷,又急忙把小红塞到自己衣服里,紧了紧衣领,免得寒风钻进去。
墨子玉蹭过来小声嘀咕:“你说他听不听得懂我们说话?”
季无衣面色不善,明眼人这会儿都瞧得出来小红跟这人有恩怨,他还能客气到哪儿去:“他是个人,自己都能说话,又怎么会听不懂我们说什么?”
“那可不见得。”墨子玉两手揣进袖子,不敢苟同,“我瞧这人像是个疯子。疯子可不一定听得懂人话。”
“疯子?”季无衣冷冷哼笑一声,“我看他清醒得很。什么取,什么舍,谁能得罪,谁又不能,在场的没人比他会审时度势。”
怪人靠着树,正努力想把右手的白花转移到左手,约莫是怕手上的血迹流到花上,脏了花色。又因为被严严实实捆着,如此简单一个动作他做得十分吃力,以至于全身心都投入到这件事情,根本不在意旁边几个人在谈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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