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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上天堂(近代现代)——阿列夫零

时间:2022-03-04 09:40:29  作者:阿列夫零
  两人敬完一圈酒,最后来到我身边。到这个时候,和我同桌的几人才后知后觉注意到我的存在。
  坐在我正对面的女人是高凯的亲妹妹,我在照片里见过。高凯本来就比我妈小,他妹妹更是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刚刚就想问了,这位是……?”她歪着头看着我,带着不做作的娇俏。
  我端起酒杯站起身,在高凯介绍“这就是韵韵的孩子,叫小山,以后和我们就是一家人”的时候,我演技拙劣地模仿起裴雁来,僵硬地挤出一个笑,故作落落大方的姿态,然后和二位新人碰了碰杯。
  酒杯一撞,我先干了。白酒烧过喉管,我嗓子火辣辣的疼,眼睛也很酸。
  我毫不吝啬地夸赞她,你今天很美。
  我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了很久,眼眶突然有点红。
  虽然不多,但我还是被爱着的吧。
  我心里这么想着,然后走上去拥她入怀。我的肩膀已经宽得可以把她揽进怀里,逐渐长成成熟而可靠的模样,只是她从没在意。
  又或许曾经在乎,却又因为做母亲时还太年轻,因为那段失败而痛苦的婚姻经历,因为我的寡言少语不愿亲昵,最终选择了将我封进盒子。就像我对林辉那样。
  她回抱我,说,谢谢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能闻见她颈侧的玫瑰香水味,和我最初记忆中的母亲的味道已经不再重合,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有些东西从我身体里剥离了出去。
  说不上痛,也说不上轻松——还没拥有就失去,滋味总是苦的。
  我松开她,说,徐小姐,新婚快乐,祝你幸福,永远。
  我始终感谢她。
  但最终没能喊出那声妈。
  她眼角分明带着泪。
  她利落地转身。
  她踩着地毯上粼粼的光,一步一步踏进新生。
  ——只是从那往后不再有我的影子。
  回到学校是下午三点。
  外套上沾了烟酒的味道,被我扔在看台。在去两千米检录的路上,耿一直从后面追上来。
  “秃秃,你能行吧?”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捶了两下他的肩膀:“行的不能再行了。”
  大话说得满,但很操蛋的是,裴雁来竟然也报了这个项目,还十分凑巧地和我分到了同一组。前后连着号,跑道贴跑道。
  我站上六号跑道的时候,他正在候场热身,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四号跑道哥们儿的搭讪。
  波澜不惊,游刃有余。他把握着交往的分寸,不会让人觉得冷淡,也不会让人错以为自己和他真的成了朋友。如此擅于矫饰,又如此顺理成章。
  我活动着脚踝,喊了他一声。
  “裴雁来。”
  长跑比赛前,我明明不该分心,但善妒的基因刻进了我的DNA,在酒精的助力下格外难以控制。我想把他的注意力抢过来:“我妈今天结婚,她穿婚纱挺好看的。”
  我从没和他提过这件事,今天是第一次。
  “所以呢。”裴雁来垂眼看我,大抵认为我又在传递一些无用的信息。
  我很少有挑衅裴雁来的想法。
  但酒壮怂人胆,我盲目地认为在我妈二婚这天,我是最该被幸运眷顾的。
  我深吸了口气,说:“想拿第一。”
  裴雁来不冷不淡地笑了声,“想我拿?”
  看不起我?
  白酒上头,我的肾上腺素前所未有地达到峰值。
  我不知死活地凑近、过线、越界,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又有什么东西在摇摇欲坠。
  “不。”我单手捏住他的下巴,简直胆大包天,告诉他:“是我拿。”
  发令枪响,如果血能燃烧,那大概升到了一百度。
  但我的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两千米,一共五圈。
  我咬着牙活了十八年,被林辉家暴住过三次医院,记事起一共见过我妈四十多面,追着裴雁来的背影看了七百六十天。
  现在,深红色的跑道像恶龙的尾巴,在我的胃里,二婚酒和费列罗还在消化,耳边是阵阵不知为谁而起的呐喊和尖叫。
  裴雁来一会儿在我身前,一会儿在我身侧……
  这次,我不想只在他身后,不甘像无头苍蝇追逐着他的背影,不愿永远躲在他视线的死角,像块潮湿阴暗的苔藓。
  我要让他看到我。
  我要到前面去。
 
 
第18章 是我赢
  我和裴雁来几乎同时闯过终点线。裁判组决定回看录像裁定,结果会在所有项目结束后进行全校通报。
  跑完两千米,广播里又开始播报“男子三级跳到检录处检录”的通知,我没有时间休息,甚至也没时间去看裴雁来的反应,就被追上来的耿一直拉去沙坑附近的检录口处。
  三级跳不是我的强项,但好在项目难度偏大,除了体育生,大家都半斤八两。沙坑靠近看台,这个项目又是众所周知地容易出丑,所以围观群众不少,跟看猴似的,挺热闹。
  刚跑完两千米,我现在体力不支,但裁判已经报了我的号码。
  “00940717准备!”
  我忍不住又想到裴雁来。
  他的号码只和我差了一个尾号,比任何时候靠得都要近。只可惜他没报这个项目,不然我还能多体会几次和他紧密贴合的美丽错觉。
  哨声响起,我冲击起跑,然后纵身而跃。
  不久前飙升的肾上腺素还没回到正常水准,落进沙坑的那一刻,我就猜测结果应该不差。如果后面不连着杀出几匹黑马,拿到前五没有问题。
  运动会前,学校重新清理了沙坑。沙子很细,厚度也足够,向前的冲力让我的两个脚几乎全部埋了进去。
  我原地抽了抽,还没等我从里面脱身,突然平地刮起一阵邪风。
  这风邪门。时间短,但来势汹汹,刮得主席台上横幅都猎猎作响,学生的骂声和惊呼响成一片,我们这一处更没法幸免。
  沙坑里的沙子被风卷起,站在中央的我仿佛经历了一场小型沙尘暴。
  没多久,风停了。三级跳项目暂听十分钟,站在沙坑附近观赛的倒霉同学纷纷灰头土脸跑去洗脸,沿路嘴里还“呸呸”不停。
  比较惨的是我。
  我的眼睛天生敏感,迎风迎光久了就会掉眼泪,这该死的狂沙简直就是我的克星,它来了又走,我却只能捂着眼泪如雨下,又疼又辣得完全没法睁眼。
  好在耿一直离得不远,看到我的窘况,像遛狗一样把我遛到教学楼的厕所。
  耿一直听了这话直骂我没良心,明明他才更像给我导盲的拉布拉多。
  我洗完脸,眼睛还是红的。
  耿一直着急了:“秃哥,你他妈没事儿吧?红得吓人,眼睛里面不会出血了吧?要不我送你去医务室?”
  我心知自己这双娇贵的眼睛是什么尿性,摆摆手:“我回教室,包里有眼药水。”
  “也行,你自己得有数啊。”他拗不过我,抓住我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耿一直是体委。到这个时间,运动会的项目基本结束了,待会儿他就该组织队列带回观众席,最后代表班级领奖。我不想耽误,忍痛睁眼给他看:“我真的没事。”
  “那好吧,电话联系。”耿一直犹豫两秒,转身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我点点头,无心多说:“嗯。”
  三言两语把二百五打发回去,我强忍不适跑回教室,刚要推开后门,我脚步一顿,刹了车。
  后门的小玻璃窗刚好和我眼睛齐平,为应付上面检查擦得很干净,我不费力气就能窥到教室里的一切。
  快落山的太阳黄得晃眼,光途径大块的玻璃投进教室,黑板上还是昨天最后一节数学课的板书,值日生忘了擦。
  位置上都是空的,桌子上摞着成堆的书和练习册,窗户打开三指宽的缝,谁五毛钱一沓的草稿纸摊在桌子上,被挤进教室的晚风吹得一页翻过一页,能猜到薄又干硬的纸质正在细碎作响。
  裴雁来正半倚在窗台边,他背着光,我看不清表情。
  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这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站在裴雁来旁边更像是一拳就能捶倒。他背对着我,留着长发,松松散散地扎了一个马尾,在对裴雁来说什么,只是我听不清。但从肢体语言看,他情绪有些激动。
  班里只有一个被破格允许留长发的男同学,辨识度相当高。
  是孙汀洲。
  挺怪的,两人明明没什么交集。
  精神鸦片很强大。我一时眼睛也不觉得疼,侧着身子听墙角,一声不响地贴在窗户边扮演壁画。
  但这教室设备破归破,隔音做得还不错。我什么都没听见,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推门而出的是孙汀洲。我不想躲,就像抓小三的原配,心怀微妙的底气,直直和他撞了个脸对脸。
  我比他高,看他的时候要低头。
  他脸色微妙,不好形容,像在深思,又像是在愤懑。突然撞见我,他明显短暂地慌了阵脚,但不动声色打量了周遭一圈后,他又缓缓露出笑脸:“是你啊。”
  这位演电影的哥哥变脸功夫真的可以,只可惜骗不了我。
  我没什么表情地回了一句:“是我啊。”
  他脸色微僵:“……时间差不多了,那我先去操场了。”
  我推开门,和他错身而过:“不送。”
  听这急促的脚步声,孙汀洲应该是走远了,痛感重新回到双眼。
  我难以掩饰狼狈的姿态,蹿回座位,猴急地从包里摸出眼药水。
  但明明是轻车熟路的事情,老天今天却偏偏和我作对。我越着急,眼睑就绷得越紧,药水从眼眶挤出去,滑到睫毛上脸颊上,就是不去它该去的地方。
  不敢去看裴雁来,我仰天骂了句脏。
  眼药水瓶突然被人拿走。
  我还没反应过来,裴雁来就站到了我的身后。
  此刻他嘴巴在上,眼睛在下,我意外地想,纵使轮廓深刻流畅,俊美如裴雁来,颠倒着看竟然也是奇形怪状的。
  他用手撑开我的左眼,问:“要几滴?”
  操……
  操。
  我人傻了,说不出话。
  裴雁来面露不愉,手指用力,我眼眶顿时刺痛了一下。
  “我刚洗过手。”他又问:“要几滴。”
  声音说大不大,我意识到这是说给我听的,意思是以为我嫌他不干净。
  我哪儿敢,六月飞雪恐怕都没十月的我冤。
  “……两滴。”我回过神,边比划边说。
  裴雁来冰凉的指腹贴着眼眶,触感格外清晰,我像被蛇吐出的信子缠住,忍不住颤抖。
  但我能看着他,在这么近的距离,我必须目不转睛。
  眼药水充分润洁,碎沙顺着眼泪流出,我睁开眼,终于可以清晰地视物。
  裴雁来坐在一边摆弄着蓝色的眼药水瓶。
  “怎么了?”我问。
  他还在看瓶子上的标签,不答反问:“你怎么了。”
  “刚才风沙大,迷眼睛。”
  他很轻地笑了声,没什么情绪:“眼药水是什么药效?”
  “缓解眼部不适和视疲劳,老牌子了。我眼睛毛病多,风吹日晒都会不舒服,经常用,没什么副作用。”对着裴雁来,我总忍不住多话。
  “嗯。”他把眼药水扔给我,仰起脖子,命令:“帮我。”
  ……什么?
  简直是天鹅敲癞蛤蟆家门,天上掉馅饼都没这么夸张。
  我被砸晕,一时惶然无措,开口就变成了结巴:“你是说,让我,我帮你?”
  他半睁开一只左眼,用俯视的姿态,却在仰视我,双眼皮宽而浅,闭上眼就不见痕迹。黄澄澄的夕阳铺洒进来,勾出他挺拔的山根,却照不亮他的眼睛。
  “我不会。”他说得坦然。
  我不是太明白什么叫作“不会”。滴眼药水又不像骑自行车,平衡感差的人确实很难上手,不存在技术要求。
  但不答应我才是傻逼。
  “……好。”我指尖打颤,口干舌燥,下腹烧起一团奇异的火:“我尽快。”
  但很快,旖旎心思就散了干净,因为给裴雁来上眼药的过程苦不堪言,超乎想象。
  睫毛太长挡路是另一说。
  像是条件反射,在液体进入前,裴雁来会闭上眼。那是肌肉一瞬的反应,我手指没有着力点,根本压不住。
  反反复复七八次,我心里着急,但裴雁来不动声色,只一次又一次说,“继续。”
  他难能静默地蛰伏在我掌下,像米开朗琪罗给美蒂奇家族墓地雕刻的那尊“晨”,在无声中向我交付了什么。
  ——他是让我帮他脱敏。
  我知道我不能停手。
  眼球是人体最脆弱的器官之一,裴雁来的类吞咽综合症源于过强的戒备心,他极度自律自控,果决地处理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弱点。
  现在是得寸进尺的好时机。我这样告诉自己。
  “裴雁来。”
  我喉结一滚,胆大妄为地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他猛地捏住我的手腕,我很痛,却变态地从疼痛中找到微妙的欢愉。我喉结一滚,凑近他低语。
  “都可以的。就像你可以要求我服从……你可以相信我。”
  是我这辈子说过最肉麻的一句话了。
  五分钟后,耿一直打来电话。
  和偷那什么似的,我和裴雁来一前一后回到操场,师生都坐到看台,草坪和跑道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志愿者在回收器械。
  位置是先到先得,班里的前排都满了,我和裴雁来只好爬上最高那层,坐在最后一排的边缘。爬楼梯的时候,我挨个扫了一遍,没观众席里看到孙汀洲。
  一回头,原来人家在主席台上当主持。多风光。
  通报比赛结果,我们班一共拿了四个金牌,成绩不错,离近全校前三的积分只差一个奖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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