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一声:“救人。”
人命关天,我暂且不去管他烦不烦我。
门被推开,裴雁来眉头微皱,见人进来,疲态转瞬而逝。情绪收得迅猛,如若不是我对他的秉性还算熟稔,也看不出状态有异。
他只轻飘飘看我一眼,算是客气:“记得敲门。”
我比驴还倔,硬是要当真,咬着牙退出去,敲了两声,也没等他应,就走到他身边,杯子当啷一声落在办公桌上,声音有些沉,惹他侧目投来一眼。
里面装的是热牛奶。他似乎没猜到我的来意,盯着杯子看了有几秒才移开视线。
“什么事?”他问。
咖啡的液面已经降了大约五厘米。他不能再喝了,也不怕肌溶解。
我撤走咖啡,“我来帮忙。”
裴雁来又把视线从牛奶上扫过。我心道,你看它不如看我。
铁人也经不住这么熬。
他大概真是累极了,眉压下去,显出凶相。如果时间倒回高中,我还能和他好好说两句话那会儿,他大抵要睨着我,不冷不热嘲弄一句,“帮倒忙?”
但时过境迁。这人镀了丈六金身,我又被逐出极乐西天,只被他施舍两句不冷不热的敷衍。
“林助理,做好自己的工作。”裴雁来半真半假地笑了下,对着屏幕目不转睛,轻声道,“把咖啡留下,谢谢。”
言下之意是让我少管闲事。
可我既然已经被他讨厌,倒也不差这一回,干脆装聋作哑,把咖啡端走。
我迈出门时,他敲键盘的动作都顿了几秒。
茶水间里又遇到李笑笑。
我把咖啡倒进水池,又刷干净杯子,她就站在一边挑着眉看。
我甩干手上的水,“你怎么在?”
“嘘,偷会儿懒。”她伸了个懒腰:“你……”
我也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问。”
她摊摊手:“你这小面瘫真没意思。我不问,行了吧。”
再敲门进去时,好消息是牛奶被动了,不多,就一口。坏消息是裴雁来彻底不搭理我了。
只是三年职场生涯把我脸皮磨得更厚。我把平板带进来,一声不吭坐在会客的沙发上处理自己的工作。
埋头忙了没几分钟,左半边身子突然发寒,像是第六感。一抬头,裴雁来果然在看我。神色沉静,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坐姿略显倦懒,手里松松掐着杆钢笔。
和他对视,我手上动作一停。
我不是单线程生物。但一对上裴雁来,就像是被病毒篡改了初始程序,终端只能载入这一项单人数据。
真没出息。
静默漫开。
我开始不安,手指蜷缩收进掌心,不知道是不是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
“啪”一声,钢笔落在桌子上,像是惊堂木,鸡皮疙瘩不动声色爬了一背。
“你想做什么。”他声音轻缓,问我。
很平静,我看不到他情绪的波澜,心脏顿时像是被谁捏了一把,闷着发疼。
过了十二点,已经是新的一天。话在舌根缠了半天,最终我还是对他讲,“现在是十二点零三分,你闭目养神半个小时,时间一到我立刻就走。”
话说完了,裴雁来没给回应。
我点开平板的音乐软件,从收藏夹里随机选择小提琴曲,公放了几秒,还是把话说全:“……不然我就一直在这儿。”
因为不会得到回应,所以我几乎没对谁提出过请求,更别提做耍无赖这类浑事。姿态不自然,心里也尴尬。
裴雁来不轰我,我就不会走。现在想想,我似乎一直用这种无耻的方式试探他的底线。从前我自作多情“恃宠而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搭理,现在情况却不同。只是裴雁来大抵是没变的,出岔子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我。
拨乱反正的过程很难捱。
但常态下,我一直是消极的人,早有“不可能拥有裴雁来”作为兜底条款,痛苦就在漫长的麻木里被磨成一卷粗糙的厕纸。
我心里忐忑,之后没再敢看他。
沉默的是人,作响的是音乐。
或许是几分钟后,又或许没这么久,刚巧轮播到维瓦尔弟的《四季》冬。
这组曲子我实在印象深刻。年少时裴雁来曾在组曲的“春”里,短暂仰在我掌上浅眠。这段记忆鲜活得像是新摘的丰花月季。
我在曲子过半时再抬起头,却看到这人已经闭上眼。
呼吸平稳,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真的陷入睡眠,后知后觉他敲键盘和翻文件的动静消停有几分钟了。
或许真的累极,轰人都懒得开口。
裴雁来一只手半握着,搭在办公桌上。我的视线划过那张脸,最后停在这人的掌心。
手掌下分明沉出一小片晦暗的阴影。
我歪着头望过去,细细看了好半天,才福至心灵地猜到他握着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个曾不慎被我打翻的潘多拉魔盒。
组曲放到末尾。
我垂眼挪开视线。
第22章 Mister Lincoln
十二月底,二审开庭。
裴雁来只去了一次公安厅。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在庭上,执法人员自述在案件侦查期间对李阳鸣进行了刑讯逼供等违法审讯手段。控李阳鸣强奸致王某某死亡一案证据不足、事实不清,故二审法院改判李阳鸣无罪,当庭释放。
下午五点一刻,我和裴雁来从法院侧门离开,数家媒体已然蜂拥。
我想跟着,他却把钥匙扔给我。
旁边有人,他格外客气,甚至垂眼笑了笑:“拿着吧,开车回所里。”
新区的法院人迹罕至,不方便打车。他被媒体堵截,事关律所脸面,不得不应付,心情势必不好,到时候想金蝉脱壳都求救无门。
于是我好心把钥匙塞回他大衣口袋,肾上腺素还没下头,还敢胆大妄为嘱咐一句“慈悲为怀,阿弥陀佛”,随后才飞快转身跑脱。
得意是得意,但到底没敢回头看他的表情。
徒步一点四公里外是七号线地铁始发站,赶到时刚好车门大开。
我拎着公文包钻进去,很快门又合上。
玻璃上映出另外一个林小山。
我很少打量自己。
西装革履外套牛仔蓝棉夹克,领带打得规整,手里拎着电脑包。看着很疲惫,双眼皮褶皱这时候很深,但应该还是帅的。
生长简直是史上最诡秘的把戏。原来朝着枯枝残叶发展的后进生,还真能长成衣冠楚楚的合格社畜。
我抓着杆站,晃神的功夫,身边空着的三个座位有人坐下,刚好挤满。
“……真他妈不愧是传说中的裴学长,太牛b了。”
“不说专业水平,就这脸,帅得也太离谱了吧……”
议论声传进耳朵的瞬间,我就意识到他们话题的中心是我们今天风光无限的裴律。
我状似无意扫过一眼。
是两女一男,也穿着正装,看脸应该还是大学生。
……
“那是大名鼎鼎的宋检吧。在裴的手底下才过了两回合,脸都黑了。”
“唉,真是时不我予啊。要能早生几年,说不准还能在图书馆偶遇几回裴律,亏大发了。”
“你停一停。我可听说他大一下学期就转学去北美了,白日梦少做。”
“哎,对了,你们论文进度怎么样?图书馆最近都抢不到位置……”
……
我记起燕大校方确实安排了几名大四学生旁听,这几位大概就是裴雁来的学弟学妹。只是庭审冗长又无聊,没想到他们还能叽叽喳喳不停,兴奋得像是刚追完星。
嘴皮子利落,眼睛很亮。说话风格和我上学那会儿百校辩论认识的燕大辩手们风格很相近,连闲聊都“夹枪带棒”。
他们的话题渐渐绕远,我却被困在原地止步不前。
说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裴雁来上庭。
曾经我并不认为法律这行当很适合这个人。尽管律师不同于检察官这样的国家公诉人,需要严苛地把正义与公理刻在脑门上。但只要是法律人,心里就需要有一杆秤。
裴雁来的内心世界坚固而牢不可破。从外部看,他确实是完整而多维的统一体,但从内部看,会与普世的价值观差异鲜明。
他是全然自洽的反派。长于表演,对人情投以冷眼,少年期暴力倾向明显。
他心里没有秤。
可他确实也成为了一名很好律师。
把控节奏,直切要害,进退为谋,张弛有度。
到了该换乘的站点,我松松领带下车,不合时宜地冒出头昏脑热的想法。
……我想和法庭上的裴雁来做暧。
地铁载着偶遇的年轻人从身后呼啸而过。我想我真是糟糕的大人。
在工位上把扫尾工作结束,抬头已经八点十分,裴雁来没有回来。
办公室里只剩谢弈和我。
他身材中等,三十出头就已经有了一大块肚腩,眯着眼伸懒腰,像只橘猫。
“山,海底捞走起吗?朋友圈集六十六赞打六六折。”
我心道我微信里活人满打满算都没有六十六个。
“算了。”我朝里间办公室的方向扫了一眼:“最近太累了,我想休息。”
谢弈咂摸嘴,点头:“也是。我明早还要带新人,他奶奶的。现在的实习生可都是祖宗。”
他收了东西要走,我从善如流地坐着没动:“你先走。还有个文件要签字,我等裴律回来。”
谢弈听完这话却显得意外:“你没看工作群吗?裴律说他今晚不回所了,要和宋检王院他们聚餐,明早给他就行。”他顿了顿,神色艳羡:“啊,听说那几位……饭后节目玩儿得可花着呢。”
我怔了两秒,随后胃叽里咕噜响起来,脸色应该不好看。
文件一搁,我拎起外套,点开x众点评:“……走吧。去中湾还是建峰路那家?”
谢弈没反应过来:“……啊?”
海底捞店员通情达理,明明是两人桌,只有谢弈一个人凑集了六十六赞也给打了折。
A完,人均一百二,细想还是贵,早知道不要莴苣和娃娃菜……也不知道开酒点公主的钱够买多少份脆笋尖。
出了店门他说要送我,我不想麻烦谁,就推辞说一东一西,实在不顺路。
他拗不过,看我上了出租才去开车。
你看,人就是这样,坏的多,好的也多,所以千斤痛苦压在头上,我也不想去死。
附近的体育馆有活动,距离小区两公里多的地方就开始堵车。
司机烦躁地敲起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瞄我好几眼。他想开口,我却比他快。
“师傅,在这下车。多少钱?”
他一愣,报了个数,随后转头冲我笑,笑里带点歉意:“不好意思啊小伙子,我着急接闺女放学。”
九点四十五分,大概是高中生放晚自习。
十七八岁,多好的年纪。
“理解。”我关上门,说:“出行平安。”
下了车,我裹紧外套。
年底,街头体感温度接近零下十度,天早就黑透了。因为太冷,所以不得不慢跑着赶路,呼出的雾气在接连的路灯下散开又凝结。一切都被我抛在身后,一切又都还在面前。
跑到半途,路边一家花店挂着周年庆的牌子,店面很小,老板是位气质极佳的中年女性,正要关门。
我停在不远处,注意到台上摆着两盆精致的盆栽。她又把门拉开,问我,进来看看吗?
犹豫没几秒,我走进去。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捧花。
我捧着花,没急着走,被冷风吹着,凑上去闻了闻。
是很香,让我想到女人的香水。
好半天,我才傻x似的又站在路边念叨:花,什么花?怎么花?
老几位玩儿得花……他裴雁来掺没掺和?没掺和…可万一那些姑娘碰着他了呢?
理智上我很清楚,他就算恶心自己和我上床都不会去漂,但嫉妒像是一瓶摇晃过度的汽水,只要拧开一丝缝隙,就会收不住地井喷。
这些情绪把我染黑,日积月累愈发和裴雁来的底色相近。
但我们却始终不是一国。我是那边的,他不是。
深吸一口气,我把棉服拉链拉开,让寒气顺着衬衫领口灌进前胸。
我以为这可以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下一秒发现,手里的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拨了出去。打给那位今晚格外“忙碌”的暗恋对象。
听筒里传出五声响,一声比一声更沉,打得我心脏发紧,头脑发昏。裹着花束的塑料被我捏得咯吱作响,玻璃窗上映着我的脸,像头狰狞的凶兽,这种神色我太熟悉。
很像林辉。我果然是畜生的儿子,自私又善妒,自控力极差,擅长越俎代庖,没有自知之明,简直一脉相承。
然后是第六声……
“Sorry, the number you have dailed is busy, please.......”
对面挂了。
我咬着牙骂了句操,想想银行卡余额,强忍着没把手机往地上摔。
裹着花的塑料在我手里变形得厉害,破碎着反射头顶投下的暖光,把空气绞碎成块。
哗啦一声,花店的铁门拉下,老板戴着毛线帽和手套,回头看我。
“小心…别着凉了。”
她很热心,但可能被我的眼神惊到,连语气都发虚,声音愈来愈小,说完就快速转身跑开,手里紧握着手机。
我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在头顶盘得像二手烟。
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脚已经冻僵。
真糟糕。
吓到热心女士了。
只是气归气,第二天全所我是第一个到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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