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遇眼眶倏地发红,空气没来由地紧绷起来。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他快呼吸不过来了。
他知道自己说话不清楚,即使好好说话努力说话,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清楚的表达,可被裴应声这么□□裸地说出来,他瞬间红了脸,低头那一瞬间,厚重的自卑一点点浮上心头。
他头一次这么恨自己是个哑巴。
电话那头,裴应声似乎意识到有些过分,眉心紧紧皱着,他伸手摘了眼镜,捏着山根,阖眼那一瞬间,他掩下心头浓重的占有欲。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四周等着搭戏的演员悄摸地离裴应声的休息棚远了一些。
裴应声自打这次拍戏,基本上没给过谁好脸色,不知道谁给了他气受,他们也不想自讨苦吃,谁闲的没事触这阎王的霉头。
于是一整个剧组更安静了。
听筒里安静的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寒风刮过,江安遇手指冻的通红,却还是顽固地保持着接电话的动作,两个人像是陷入了莫名的僵持,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江安遇眸子里是掩盖不住的无措,惶然地睁着眼睛却不知道该看哪里,只好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额前的碎发遮掩住泛红的眼眶。
黄昏的长安道上,正是热闹的时候,隔三差五的路过一些行人,总会匆匆往这边看一眼,兴许是被江安遇这张脸吸引,再看的时候,惊讶于他这样好看的青年居然也会慌张到不知所措。
眉心的焦虑远不及心里的折磨,甚至不用裴应声等待很久,江安遇也知道,他必输无疑,也赌不起。
“小叔,我弹琴,”江安遇往角落里站了站,一字一顿地试探说,“你,生日,阿遇弹钢琴,给听,行吗?”
他手心攥得紧,寒天里甚至起了薄薄的一层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说对了每一个词语,简简单单一句话,他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要拒绝他,不要再拒绝他了,他几近恳求地想。
“我弹钢琴,厉害,好听。”他用着拙劣又普通的词语,变着法儿地哄着讨好裴应声,明明听了很多‘天纵奇才’‘余音绕梁’之类的夸赞,可一对上裴应声,那些词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像跳梁小丑,“小叔,阿遇,不骗你。”
几近恳求的语调。
江安遇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心脏没有规律地乱跳,好像裴应声一开口,它就要停止跳动让他窒息一般,他坐立不安等着,可是等到身上那层因为紧张渗出来的薄汗蒸发,裴应声也没有说话。
那头没有拒绝,但是江安遇等来了无尽地沉默。
无尽的慌乱袭上心头,江安遇一瞬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裴应声不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来,裴应声真的不喜欢钢琴。
“小叔,”江安遇不想听他说‘我不喜欢钢琴,我也不喜欢你弹钢琴’,于是赶在裴应声开口之前,尽量平静了声线,抢着说,“我开,玩,笑的。有其他,礼物,送,小叔。”
“你到底在闹什么?”
江安遇攥紧手心,别过脸,不想让路人看见他这副模样,“没,事。”
他擦掉眼泪,然后又很快会有新的眼泪落在鞋面上,“就,是太,想你,不知道,怎,么办了。”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没有一个词语是对的,哑的说不出声,那头也听得乱七八糟。
‘嘟’的一声,江安遇匆忙挂断电话。
一股凶猛的呕意涌上心头,他慌忙找到附近的垃圾桶,可是看见肮脏的垃圾桶的那一刻,他硬生生忍住了那股恶心。
不能吐,吐了裴应声会觉得他臭,他恶心。
江安遇无厘头地游荡在小巷尽头,明明是寒春,他身上的冷汗一层浸着一层,身上却被裴应声的话灼烧的火热。
天黑的太快了,快的他几乎看不见一点点光亮,连最后一丝太阳的温热也尽数消散,无止境地冷意袭来,冰火两重煎熬,没有一个不在折腾他。
明明他也是528的受害者,明明他也没有父母了,明明是他想每时每刻都和裴应声并肩,可是为什么光明正大陪在裴应声身边的人,是陈锦。
为什么新来的前台他不认识,电梯密码他不知道,就连演戏,裴应声也要找别人。
“裴应声!”
“裴应声...”
江安遇蹲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撵磨着这三个字,大口喘着气,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的软肉里,他似乎要把这些字嚼碎咽进身体里,可是这样也不能让他好过。
太疼了。
心口疼眼睛疼呼吸疼,他哪里都疼。
身后有人在喊他,江安遇回头,猛然撞进赵一究的怀抱,是好闻的青草味道。
“小遇怎么了,啊,怎么哭了?”赵一究捧着他的脸,用衣角给他擦眼泪,“不哭不哭,是不是你男朋友对你不好,我对你好,行吗?”
江安遇站不起身,只是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蜷着,蹲着抵在赵一究肩头,咬着唇侧的软肉,死活不让自己当着赵一究的面哭,“他什,么都不知,道...”
“谁不知道?我告诉他行不行?”赵一究快急死了!
“裴...”他不说裴应声的名字了,别人会说他不好,可他连呼吸都像被针尖刺着,密密麻麻的疼。
“陪什么?陪你吗,我不走。”赵一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江安遇,“你慢点呼吸,小遇,慢点呼吸!”
江安遇头发散乱地垂在脑后,他快窒息了,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是他说不出来。他忍不住抬头,对上赵一究的眼睛,终于红了眼眶。
他给赵一究做手语。
[他不喜欢钢琴,要怎么办才好。]
可是赵一究看不懂手语,只是看着江安遇的眉头越皱越深,眼眶也越来越红。
“是不是哪里疼,哪里疼?”赵一究听不清他说话,只是看着他皱眉的样子,揣测他可能哪里疼得厉害,于是把他扶起来,摸摸他的膝盖又摸摸他的手腕,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拉开衣袖一看,四公分长的疤痕,丑陋地横亘在江安遇的手腕上。
“小遇...”赵一究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连赵一究都知道,手腕受伤,对一个钢琴家有多大的影响。
“什么时候受的伤?”
江安遇低头,看到那条疤痕时,突然觉得滔天的委屈卷上心头,不是难过,是委屈。
裴应声明明看到那条疤了,也没有过问会不会对他弹琴有影响,他什么礼物都送他却唯独不送他最爱的钢琴,他说钢琴会吵着他休息,他也从来不听他弹钢琴,他的毕业演奏裴应声也刚好错过演奏的时间...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江安遇站不稳,自嘲地往后退一步,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输了。
这边的酒吧太吵了,赵一究不想带他回去,不然那群同学又要问东问西,正好这块离学校也不远,“小遇,我不问了不问了,我带你去上次的那家清吧好不好?”
不管赵一究现在说什么,江安遇都不说话,任他牵引着。
随便吧,随便去哪,哪怕一闭眼的时间,他眼前也都是裴应声,别再缠着他了。
他也是人,也会难过和心疼。
江安遇面色呆滞地坐在高脚凳上,赵一究不敢给他点酒喝,只说去给他拿水,江安遇点头。
可等他回来的时候,江安遇面前已经摆了四个威士忌的空杯。
他神色恍惚地趴在桌面上,透过耀蓝色的玻璃杯,他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穿着服务生的衣服,给他递了一杯水。
赵一究认识那人,好像是江安遇的朋友,他坐远了些,不打扰他们。
“崔书,”江安遇含含糊糊地喊他,却出不了声音,难过的只想掉眼泪,眼泪划过鼻梁落在另一只眼睛里,然后带着多余的眼泪划到耳侧,最后落在颈窝。
“你太,坏了。”上次找不到你了。
他隐约想起崔书给他说过,他这样的人是架不住裴应声的,他不相信,现在他好像在裴应声的世界里,栽了个很大的跟头,他差一点,差一点就起不来了。
崔书听不懂江安遇说什么,他声音又小又沙哑,和平时的江安遇截然不同。崔书伸手想拿过他手里空的酒杯,却被他死死攥住。
“放手。”他哄着人不要再喝酒了,这才几杯嗓子就成了这样,“杯子给我。”
江安遇却被他这句话刺激的眼眶发酸,两人僵持了许久,崔书附在他身边听了很久,才隐约听见江安遇说的什么。
他说:‘不放。’
‘裴应声,不舍得,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小遇:但凡我会说话,你也不能这么嚣张。
裴应声:别说了直接上搓衣板 让我跪个十天半个月
第26章
那一瞬间,崔书才知道江安遇误会他了,他只是想让江安遇松开杯子。他得哄着江安遇回去,这里是清吧,但也难免有些不三不四的人。
江安遇枕在胳膊上,眼神缥缈涣散,无意间瞥见崔书手腕上的纹身,是‘L’,应该是谁的名字。
他伸手,想去摸一摸,却被崔书避开。
“这是纹身。”崔书说,“我自己弄的,有些丑。”
江安遇迟钝地点头,然后沉默片刻,拿过桌上的笔,写在手上。
【那他喜欢你吗】
崔书看着这七个字,没说话,只是揉了揉江安遇的脑袋。
或许这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帮江安遇的原因,明明自己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却还是想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
他走过那条路,太苦了,他心疼自己,也心疼别人。
他没说话,江安遇却看明白了,片刻他低头,把自己埋首在臂弯里,浅色的卫衣很快被洇出一大片暗淡,不知道是在可怜自己,还是可怜崔书。
崔书听不清江安遇在说些什么,起身,喊江安遇的朋友带他回家的时候,江安遇却忽然抬头,掀开衣服,指着自己腰侧的软肉,用笔在上面画了一幅图案。
是S和音符叠加在一起的图案,怕崔书看不懂,他想解释给他听,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哑声。
崔书听不懂,却看明白了。
是裴应声和钢琴,两个永远不能相交的平行线,被江安遇执拗地背在身上。
“你会后悔的,”崔书说,“你知道他在找别的男生吗?可能已经找很久了。”
江安遇摇头,然后又点头,眼泪晃得在脸上乱跑,落在耳廓上,落在眼窝处,鼻尖上,哪里都是咸咸苦苦的。
他知道,但他不后悔。他喜欢的,裴应声都不喜欢,可是裴应声喜欢的,他也都接受。
‘不如许个实际一点的愿望,看看会不会实现?’
耳边恍惚响起裴应声的声音,江安遇想,那他还想再许一个愿望:裴应声听听他弹琴吧,很好听的。
“纹身的针很疼...”崔书试图用‘疼痛’这两个字唤回江安遇仅剩的一点清醒,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来当初那个在酒吧受伤那么久也不吭一声的男生,哪怕手腕上伤口的血染红整个衣服的内袖,在裴应声面前却依旧抿嘴笑的江安遇,又怎么会真的害怕疼。
江安遇趴在崔书出租屋的单人床上,紧紧咬着自己的胳膊,额角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往外渗透。比起纹身的针在肉里搅动带来的痛感,他觉得比起裴应声带给他的难过,这些不足称道。
赵一究心惊胆战地站在崔书身后,看着那针头在江安遇白皙的肉里游走,看着殷红的血迹冒出一点苗头,又被崔书擦掉。
他不知道江安遇想纹身的心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自打他认识江安遇以来,他没有任性过一次,见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哪怕是出去修缮孤儿院漏水的房子受了伤,也还是笑眯眯的把孤儿院的小朋友抱起来放在腿上,用蹩脚的语言和兜里的糖逗他们开心。
赵一究心口猛地一悸,忽然心疼的不行。到底是什么天塌的事,连一向乖巧的江安遇,也差点撑不过去。
就让他放纵一次,他活的太累了。
赵一究一扭头,才发现江安遇死死咬住胳膊不松口,他想把沾了血的胳膊从江安遇身下抽出来,却始终动不了,“小遇,松口!”
江安遇疼的红了眼睛,却从头到尾不吭一声,只是死死咬着胳膊,强烈的痛感盖过酸涩的窒息感。
“你胳膊不想要了是吗,不想弹琴了吗!”赵一究拇指和食指卡着江安遇的虎牙,不让他动,“松口!”
‘弹琴’两个字不知道哪里戳中了江安遇的痛点,他先是一怔,赵一究趁机抽出他的手,鲜红的血顺着胳膊上的牙印落在赵一究虎口处,“你疯了!”
赵一究的声音带着些破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听起来有些骇人。江安遇哑哑‘啊’一声,然后迟钝地趴在枕头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他想去维也纳的□□,想成为名闻遐迩的大钢琴家。
但最想的是,裴应声好好爱他。
赵一究吼完他以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他没想到江安遇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这是今天晚上第一次,他带着声儿地哭了出来,声音小小的,像只猫一样呜咽着。
“给他买杯牛奶解解酒。”崔书抬头,看了一眼江安遇沾血的胳膊,眉头蹙起来,他比赵一究这个直男更懂江安遇,他太疼了,疼到□□上的痛意,远比不上心理上的折磨。
怎么会有人不怕疼,就是因为太怕了,所以才要用一种疼痛去麻痹另一种疼痛。
“床头的抽屉里有药棉,酒精和医用纱布,”他沉沉叹一口气,收了手上的工具,用药棉沾了些酒精,腐蚀性的液体碰到江安遇侧腰的那一刻,他条件反射的往里面缩了缩,“给他包扎包扎,带他回去吧。”
赵一究点头,这个点宿舍肯定是进不去了,除了秦墨,他也不知道该联系谁把江安遇带回去,总不能随便在外面给他开个酒店。
对面一条街还有不少醉鬼等着他送,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秦教授把他带走。
正打算给秦墨打电话的时候,边上的崔书抬头看了赵一究一眼,把江安遇的衣服放下来,“不要打给裴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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