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鸿笑道:“我自然是甘之如饴,不敢抱怨,只是随口一说, 你莫要恼我。”说着轻轻拉一拉符潼袍袖。
此时正是黎明之前最暗时分,夜风凛冽,沿着这偏殿柴房破败的窗棂吹进来,直吹得遍体生寒,秋凉刺骨,适才经历过生死一刻,惊险万状,二人倒像是身处花前月下,颇为有几分兴致的闲聊起来,
已经是最后一章啦
第59章
四国使臣和棋手,早于二十四日前便已经陆陆续续赶到建康,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晦日雅集。
这对于诸国士人而言,可是扬名的大好机会。若是能替本国赢得几轮比试,无疑会身价大涨,于朝中谋得清贵闲职,从此仕途无量。
四国所派棋手,共计二十四人,其中能称之为国士无双者,这天下则只有一位,便是徐州刺史,安北将军,东晋大国手范汪范东阳。
距离建康城不过十几里,便是著名的紫金山。紫金山西麓有一小湖,原名桑泊,东吴大帝孙权在时曾引水入宫苑后湖,才始见规模,成为千顷碧波的大湖。汉末时期,因秣陵都尉蒋子文葬于湖畔,因而得名蒋陵湖。
湖内小亭,也是孙权所造,为历代帝王闲暇时赏玩之所,雕梁画栋,以玳瑁为钉;又用绿宝石镶嵌窗格,以红罗朱纱糊在窗上;亭外则广植奇珍异草,于花间设置数处彩画宝阁,每逢花季,就以隔筒为花器插花,置于梁栋、窗户、墙壁和台阶上,号为“琅嬛洞天”,美不胜收。亭内有一四方石案,相传更是采自蓬莱仙岛瀛洲,经能工巧匠数载雕琢而成,上刻有神启跸回銮图,堪称美轮美奂。
亭内阔大,却只置有二座,本是帝后赏花对饮之所,今日则在亭外四处皆以碧色纱绢装饰,这轻纱乃是春日露水染碧,价比黄金,极为难得,风吹纱动,一时间不知是湖水更清,还是纱幔更绿,清新怡人处,无论亭内亭外,皆可感同身受,于此一小处也足见晋廷豪奢之风。
其实符潼今晨赴会之前是被谢道韫着意打扮过的,衣履簇新,纱冠精致,眉如墨画,目似点漆,风仪之美,前所未见。湖心亭内一曲,不知会倾倒多少彩棚之内的贵女。
一曲吹毕,符潼把玉箫别在腰间,也不理挨挨擦擦想靠过来的慕容鸿,只凝神闭目调息。
近日符潼自觉离魂之症逐日渐重,或夜不能寐,或惊梦连连。清晨起床后,往往头疼欲裂,以致有呕吐之意。前日受伤后,自行调息时,竟有魂飞肉身之感,只是苦寻张推云不得,无人能为之解惑。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卢循竟然带着王凝之入内与之寒暄,符潼与王凝之,这俩人如今是仇人见面只会分外眼红,哪里会交谈甚欢,只是碍于卢循的颜面,倒也不曾在雅集上枉顾家族荣耀而恶言相向,只互相施礼,略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在心里骂骂咧咧,翻着白眼走开。
只可惜谢道韫身为女子,虽有国手之能,也只能在一旁旁观,而不能在雅集中一战。
不过一刻,国手范东阳便被一众人簇拥而来。慕容鸿怕自己打扰到符潼,自行回左侧彩棚内落座。这边厢符潼忙站起身来,一展袍袖,两臂张开后,于身前抱拢于胸,深深一揖,恭敬说道:“久闻范师之能,谢玄仰慕已久,今日能得范师指点,也是三生有幸。”
范东阳自持门第高贵,自己更是当世最杰出的国手,难免有几分孤傲,更何况一向不满于王谢盘踞朝中,把持朝政,皇帝倚重这群北垮,对谢玄则更是不屑一顾,觉得他世家出身,却恍若武夫,只能战阵厮杀。
如今只淡淡颔首还礼,轻轻拿手中麈尾一指棋盘,神情颇为倨傲。
案前是檀木棋秤,墨玉和白玉棋子,棋秤古拓,棋子圆润晶莹,光泽内敛,不是凡物。
符潼表面却丝毫不见气恼神色,只凝神端坐在范东阳对面,洁白修长的手指,执黑先行。那墨玉棋子被夹在这白若青瓷的手中,散发出一种近乎于妖艳的美感,慕容鸿远远地屏息凝视,久久回不过神来。
范东阳与谢玄之父谢奕少年时总角之交,出仕后又同殿为臣,谢奕为豫州刺史时,范东阳为豫州别驾,谢奕病重时,遗表中又曾力荐范东阳接替自己职位,二人可称之为莫逆之交。
符潼面虽不显,其实心中还是颇为恼火,借吐纳以平息内心的怒焰,不过再如何气恼范汪无礼,也默认范东阳为长辈,自认稍逊,饶子执黑。只凝神观看眼前这一方棋盘。
谢玄这几年的声名之盛,士族中子弟无人能及,是以士族子弟中,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对谢玄有些许嫉妒之意,大部分人对如今的局面,俱有些隔岸观火,幸灾乐祸之意,希望看到谢玄被这些饱学鸿儒们弄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只是如今这个躯壳中的灵魂,早已不是重武轻文的谢幼度,反而是一直被符先给予厚望,被顾燊当做未来明君着意培养的符潼。
顾燊不喜符先的穷兵黩武,好战喜功,是以对符潼的教诲,更多是在文治,诸子百家,倾囊相授,若说之前的谢玄,可能对书法绘画弈棋等只是精通,那符潼对此道则可称之为精擅。
范东阳执白后行,(古围棋本执白先行,但范符二人不是平辈,所以阿潼执黑,反而下先手。)前面二十手,皆是不假思索,落子如飞,反而符潼不骄不躁,每一步俱细细思量。
到三十余手后,范东阳收起傲慢之心,也开始慎重起来,心下暗想:“谢奕这个儿子棋路新奇有趣,倒是个妙人。”又续下二十手后,范东阳竟然紧锁眉头,每一步都需要细细思考很久,反观符潼,则愈下愈是顺手,脸现轻松之意。
“没想到这兵家子于弈棋一道竟有如斯的玲珑心窍!”范东阳下至中盘,不由收起了轻视之心,凝神思量棋步。
第60章
本来是比武所用的擂台高搭二柱,二柱之间有一横梁,横梁之上悬挂一幅明黄细娟,竟有丈余。细绢娟之上画有纵横十九道,合三百六十一道,仿周天之度数。竟是一块放大数十倍的棋盘。
符潼与范东阳每落一子,则有从人在棋道之上也画上一子,务求能让三侧看台上诸人都能看到亭中对弈的战况。
符潼开局不久,突然头晕目眩,神思不能集中,他心下暗叫不好,此刻也不是示弱之时,只好暗暗掐住腿根,用激痛迫自己凝神再思棋路。
慕容邵并不善弈,侧头问向左方探首观战的慕容鸿道:“皇兄,战况如何,你觉得谁输谁赢?”
慕容鸿转头不耐烦地说道:“开局那范东阳显然是瞧不上我们阿潼,很是有些轻敌,如今阿潼步步为营,逐渐扭转了颓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慕容邵忙表白道:“臣弟自然是希望谢郎君旗开得胜,杀杀范东阳的锐气,看他那眼高于顶,白眼都要翻到天边的鬼样子,臣弟就与皇兄一般,气不打一处来呢。”
慕容鸿关心符潼,并不理会慕容邵的揶揄,反而忧心忡忡。
慕容邵这会子倒是很没有眼色,继续追问道::“我观白棋局势更佳,也不知谢郎君怎么样扭转乾坤……”
慕容鸿摇头说道:“黑子虽然势劣,但最终还是黑子可胜。”
慕容邵觉得慕容鸿此言颇为费解,既然是黑子局势堪忧,为何最终还是黑子能胜?!难不成我皇兄关系则乱,以至于胡言乱语起来。
只是此时不好多问,看慕容鸿一脸不耐烦,仿佛自己再多问一句,便要发作的可恶样子,自己也不敢再多问一句,只静观棋局,看最终皇兄的推论是否能够应验。
慕容鸿早就看出符潼开局有些魂不守舍,以前二人对弈,他也是个落子飞快,绝无反悔的性子,很少在前半局冥思苦想良久,直下了六十余手,符潼才渐渐稳住局面。
遭逢乱世,时局动荡,战乱与灾荒的痛苦唤醒了士人阶层强烈的生命意识。这也是为何高门士族为何终日放纵行乐,以掩盖内心深切的不甘与恐惧。他们彻夜饮酒,通宵达旦,服散炼丹,说着奇怪的话语,放纵言行,用短暂的快乐逃避对死亡永恒的畏惧。
围棋,也就恰恰在这个时候,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成为与书画,音乐并称的豪门必备之艺。而它的别称“纹枰”“手谈”“坐隐”“忘忧”都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曾把手谈与服散同列,称之为忘忧散。
是以此局,虽然不是定品之局,却人人关注,都要看看究竟是范东阳棋高一招,还是谢幼度更胜一筹。
行至终局,白子中腹及上角边被符潼黑子冲杀的丢盔卸甲般七零八落,范东阳正要推秤认输。符潼却率先站起出言道:“先生棋艺精湛,阿羯多有不及,若非终盘时苦思许久,扳回劣势,恐在范师面前丢丑而不自知。此局便以和局论,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范东阳捻须微笑道:“围棋九品,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体,四品通幽,五品用智,六品小巧,七品斗力,八品若愚,九品守拙,我观阿羯布局,能知你胸中丘壑万丈,乃当世之豪,已达入神之界,假以时日,老夫也非阿羯敌手。”
符潼躬身恭敬回道:“幼时尝听家父说范伯父与左思玄为当世国手,推崇备至,阿羯今日能与先生手谈一局,终身受益。”
除去开局之时,符潼突觉焦躁激愤,此时已经与平时无二,淡泊从容,彬彬有礼。除了慕容鸿,在座诸人谁也没有捕捉到,符潼眼中闪过的忧色。
庾道爱眼神清亮,腰肢挺直,一瞬不瞬的紧紧盯着这细绢棋盘,心中也为谢玄担忧。
曹魏时的大儒李康曾作《命运论》,言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谢郎君功高盖世,名扬四海,又俊美多才,孤标傲世,自然是遭人妒忌。他是如此笃定从容,即便中盘之时还在颓势,也不曾轻言放弃。
谢道韫自然也关注棋局,只是分神把庾道爱的神态也都看在眼里,不禁微微而笑,思讨道:“小庾娘子很关心阿羯嘞,若非要从尚主和她之间选择,庾氏倒是阿羯的良配。”
符潼与范东阳携手离开湖心亭,范东阳除去国手身份,还兼领本州大中正,是此次考评的主官之一,自然回正台落座,而符潼则是坐回了刘牢之和羊昙之间。
刘牢之皱眉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我观你适才脸色白了又白,额角冷汗直冒,可有不适?”
符潼低声回道:“姚昶来了,前日被他打了一掌,刚才不知怎地,竟犯了头疾,现在已无碍。”
刘牢之闻言瞪向高衡,略有些恼怒的说道:“阿衡为何瞒着不说?!”
高衡急忙辩解道:“郎主不欲副帅担心,吩咐末将雅集之后,再告知。”
符潼安抚地拍了拍刘牢之的手,说道:“道坚,我无事,当日阿衡接我回来,已是夜半,这点小伤,若是在京口时,你我都混不在意,如今入了建康,反倒是小心谨慎起来。是我吩咐他们不叫吵醒你的,莫要错怪了阿衡。”
几人正窃窃私语说着体己话,姚绪已经带着郑讷到了座前,姚绪怪声问道:“不知今日,谢帅又有何借口推脱比试?”说完哈哈大笑,脸上满是得意。
符潼也不起立,只轻声说道:“姚绪,我以为前日在承恩寺,你已经领教了谢玄手中之剑。”
姚绪气结,恨声说道:“谢帅贯会多管闲事,不知身上的伤可好些了,莫要一会在台上气血翻腾,饮恨于此,让天下人耻笑。”
刘牢之倏地站起斥道:“竖子狂妄,将军之剑,岂斩蝼蚁,尔等若是想领教我北府谢帅威名,自要过得我这关。”
第61章
乌衣巷坐落在秦淮河畔南岸,相传三国时期,此处乃是东吴禁军驻扎之地,因禁卫所着皆是黑色军装,因此得名为“乌衣巷”。
永嘉南渡之后,太原王氏王述,琅琊王氏王导,和陈郡谢氏谢鲲率领各自的家族部曲定居在此处,几十年的精修致缮,钟鸣鼎食,遂成此处的奢靡繁华。
子夜十分,乌衣巷夜雨萧萧,秦淮河流水沉沉,南北两岸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连绵仿若不绝,可墙高院深,萧穆寂寥,偶有丝竹管弦之声,不时从朱门深院中传出,寂寞冷清与笙歌彻夜交相辉映。
符潼趁着夜色从谢府出来大概是子夜三刻,只带了高衡高峻,二人也不骑马,步行跟在符潼乘坐的马车之后,赶到鸿胪寺时,天边缺月已经西落,天空一片昏暗,连脚下的路都分辨不清。
到了西苑门前,看门口处已经有鲜卑随扈整装,看样子再有半个时辰,慕容鸿便会离开建康回邺城,符潼便在松下石墩坐定,静候天明时刻慕容鸿出来。
浓重的夜色被丝丝抽走,天空逐渐明亮起来,符潼听到鸿胪寺西苑大门拉开,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睁眼看去,正是慕容鸿在随从簇拥往外走出。
慕容鸿看到符潼来送,忙快行几步上前,口中略带埋怨的说道:“更深露重,来了为何不进去?”
符潼回道:“我也是刚到,来送送你。”
慕容鸿转头吩咐慕容邵带队先行,于驿亭等候既可。
待部众离去后,二人沿着官道向宣阳门缓缓而行,慕容鸿侧头看着符潼,初升的朝阳迎面映照,眼前人发黑如墨,面若皎月,虽再不是曾经模样,却依然亲近之感丝毫没有衰减,还是那个举止从容,清冷矜贵的爱侣。自己与他,相识于因缘际会,相知于微贱潦倒,相爱于谋划算计,相别于怨怼疏离。如今苍天得佑,竟能失而复得,无疑是侥天之幸,自己再不能轻言放手。
他柔声说道:“昔日诸葛孔明于隆中高卧,却可推知天下之事,阿潼见识不凡,心思缜密,于古人先贤也不遑多让,只是万事总有百密一疏,如今你身畔人多,当更加小心才是,若是谢氏知道你身世缘由,恐生变数。”
符潼侧头迎着他灼热的目光说道:“我会多加小心,不到揭盅一刻,不会轻易亮出底牌。倒是你,慕容垂野心不小,统万城虎视眈眈,乞伏国仁和你那个便宜姐夫拓跋珪更不是易于之辈。我在京口自能控制形势,与桓氏多方斡旋,你在北面倒是四面受敌,局面比我更加凶险。”
慕容鸿神色不起半点波澜,只凝神细听符潼说话,待他叮嘱完,才缓缓说道:“你倾力助谢安土断,势必会引起汉人这些高门大族的非难,这群蛀虫家家怨声载道,恐会倾泻私愤于你,你既负天下之望,不可轻易置身险境,让我在邺城徒增担心。”
说道这里慕容鸿再次深情目视符潼说道:“阿潼本就是天王悉心栽培的盛世明君,你有经世之才,又有济世之心,若是那昏君实在难以伺候,不如早做‘打算’,莫要等到那昏君勾连了王氏暗害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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