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你在这沼泽多久了?”
“两月有余。”
“那你是怎么失忆的?”
“走火入魔。”
宁乘风沉默了一下。
寻常修士走火入魔通常没什么好下场,要么真入魔,要么元气大伤,就算运气好回到正道上来,也会留下心魔,以后每次突破危险性便大大增加,九死一生。
不过这人看着不像堕入魔道的样子。
身为名门正派中的名门正派,宁小公子和他哥一样嫉恶如仇,对魔道中人更是嗤之以鼻,别说是走火入魔,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恪守正道,绝不做违背道义之事。
对方带着他走了半晌,才找到了棵果树,给他摘了几个果子吃。
宁乘风咬了一口,干涩发苦,当即便呸呸两声吐了出来。
“难吃?”那人问。
“不是人吃的东西。”宁乘风将那果子一扔,“走走走,别找了,我一时半会也饿不死。”
于是对方带着他回到了石洞里。
火堆已经熄灭了,洞中又冷又潮,没有灵力护体又身受重伤,宁乘风有些扛不住,那人就坐在他旁边,身上暖烘烘的,他忍不住戳了戳对方的胳膊。
“嗳,你冷不冷?”他问。
“不冷。”对方道。
宁乘风不太自在地清咳了一声,不怎么委婉道:“那能不能接你披风一用?”
“…………”对方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宁乘风更不自在了,还有些恼,他堂堂宁家的小公子,向来要什么有什么,便是不要都有人巴巴送到他跟前,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为了件披风委屈求全,最可气的是对方还拒绝了他。
宁乘风状若无意地离他远了一些,实则气得不轻,又不得不压着自己的脾气,告诫要靠此人活命。
谁知那人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一样,突然问:“你冷?”
“不冷。”宁乘风硬气道。
那人掀开披风,“我可以抱着你。”
宁乘风脸色一僵,“不必。”
之前是怕他跑了,现在无缘无故被人抱着,宁乘风觉得不太妥当。
对方见状也不强求,披风一合,又变成了黑漆漆一团。
又冷又饿,伤口还隐隐作痛,宁乘风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眼前一片黑暗。
迷迷糊糊中,有人将他裹进了怀里,暖烘烘的一大团,他下意识地想要靠近。
他正是抽条长个子的时候,力道也没轻没重,觉得对方热乎便抱住不肯撒手,还要霸道地将人家扒拉到自己怀里,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腰。
他依稀察觉到对方身体僵硬无所适从,但宁公子半点都不贴心,强行将人搂了大半夜。
翌日醒来,宁乘风发现自己搂着人家不撒手,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淡定地给对方整了整有些散乱的前襟,“多谢。”
如果他耳朵不烫的话,可能看起来更淡定。
“嗯。”对方看起来比他还不淡定,僵硬地坐在原地,再次用披风把自己给裹严实,变成了黑漆漆一团。
宁乘风挑了挑眉。
看着竟莫名……有点可爱?
他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摩挲了一下尚且温热的指腹,又抬手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甚至还跃跃欲试想使劲欺负他。
于是接下来几天,宁小公子找到了乐趣,虽然身受重伤行动不便,却依旧蹦跶得很欢腾,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想出去透风,还要人抱着去摘果子,对方虽然话少,却全都乖乖照做。
于是宁乘风果断蹬鼻子上脸,欺负人欺负上了瘾。
起初是假装睡着靠在对方身上,后来直接大刺拉拉掀开人家披风盖上,抱住对方的腰不肯撒手,每次对方都僵住,这时候他便十分不矜持地洋洋得意起来,连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对方身量虽高,那窄腰搂起来手感却格外好,宁乘风有时候会故意摩挲一下,对方便僵得更厉害了,却又不推开他。
“……等你将我送到宁府,我兄长定会好好答谢你。”宁乘风打了个哈欠,搂着人昏昏欲睡,“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我们便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出去后我们便义结金兰。”
对方不置可否。
宁乘风自认十分讲义气,他试图将对方放在和闻在野崔辞一样的兄弟定位上,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毕竟他不会想一个劲得想欺负闻在野和崔辞,更不会老是想搂着对方睡觉。
宁乘风想不明白,干脆就不再想。
歇了几天,他们便继续往前走。
“你没有名字,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宁乘风自认同他混得很熟了,总不能一直“哎哎”地叫。
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嗯。”
宁乘风想了半晌,伸手在他跟前打了个响指,笑道:“乘风万里,扶摇直上,不如你就叫万里。”
“好。”对方向来很好说话。
宁乘风觉得浑身舒畅,有些莫名得开心和得意,却又很难精准地体味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索性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这人身上,总喜欢逗他说话。
有时候万里被他逼急了,便干脆大半天都不肯理他。
于是他又能屈能伸地哄人,宁小公子从来没哄过别人,却总能无师自通。
茫茫沼泽里,活物都难得一见,两个人一连走了大半个月都没看到边,有时候一个晃神,便总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万里话很少,声音却非常好听,宁不为好奇心重,总想着看看他的真面目,奈何对方固执地不肯给他看。
“莫非你长得异常丑陋?”宁乘风没好气道。
“嗯,会吓到你。”万里将他抻出来的爪子塞回披风里。
“没事,我不会嫌弃你的。”宁乘风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瞄他的喉结和衣襟下线条流畅的锁骨。
万里性子清冷,长得也清冷,皮肤白得有些过分,露出来的小半截脖子修长白皙,有次他还看见过对方一闪而过的下颌,平心而论,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下巴。
不过他最喜欢万里系着红绳的腕子,偶尔露出来他能欣赏许久,后来被万里发现,他便再也不肯露出来了。
宁乘风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好兄弟”评头论足,还总是忍不住想瞄,最后将之归结为沼泽之中太过无聊的缘故。
不过他也不总是这么精力旺盛的。
偶尔他会有些担忧,问万里:“我的丹田碎了还能不能长好?”
他在万玄院上课时学得并不怎么认真,有些不太确定。
万里沉默了片刻,“不知。”
听他这么一说,宁乘风心里便有些没底,皱起了眉。
万里见状便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入你识海帮你修补。”
虽然他们相处了大半个月,但是进入识海这种事即便是道侣亲人之间做都需要谨慎,何况还要让对方修补自己的丹田,但凡万里有一丝心术不正,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宁乘风虽然年纪小,但脑子还是在的,闻言便婉拒了他,之后万里便没有再提。
可宁乘风却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开心。
于是他又无师自通地哄人,“我非是不信你,只是进入识海这种事情,通常都是道侣之间做的,你又不肯当我道侣,我怎么能让你随随便便进入我的识海?若是我未来道侣知道了,定然要恼我醋我。”
万里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淡淡道:“你怎知我不肯?”
这次换了宁乘风僵住。
他本来就是随便找来敷衍的借口——虽然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要拿道侣的说辞来当借口,却不想被万里一句话砸懵了。
万里似乎也觉得不妥,沉默半晌,又继续往前走。
但自从这次对话过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奇怪,具体来说便是宁乘风不再闹着要搂着他取暖,除了赶路也不肯再让他抱,连逗他说话的次数都便少了。
于是万里更加沉默了。
两个人又这样别别扭扭地赶了十几天的路。
一天夜里,他们在被风处烧火取暖,宁乘风坐在里面倚着石头,万里便坐在旁边替他挡风。
宁乘风正困顿,手里突然被塞了一小截红色的木头。
他愣了一下。
继而拿起那木头来看,被吓了一跳,红木虽然珍贵稀少,却十分好认,宁府库藏里还供着截,只不过比他手里这截短上不少。“这是截红木?”
“嗯。”万里闷声道。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给我?”他有些惊讶。
万里点头,却不说话。
他努力压平要往上翘的嘴角,“给我干嘛?”
坐在他身旁的人默默地将披风掀开,“外面冷。”
第43章 无时(十)
所以, 宁不为看到手里这一小截红木的时候,很是愣了一下。
首先,红木这东西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 相反, 极其罕见,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拿出来,更别提如此慷慨大方赠予他人。
其次,对方塞过来的动作太过眼熟,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那段年少轻狂的“情史”。
虽说是“情史”, 却也只是年少时朦胧的暧昧,结局还不怎么尽如人意,打那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在孤家寡人的道上走到黑,即便是唯一一次心动, 可往事也早就被尘封, 平素压根想不起来。
现下早已过去五百年, 回想起来,在心里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这么多年过去, 许多细节早已记不清, 他撩起眼皮看向这躯壳, 也无法比较他与万里的相似之处。
只是多少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给我?”他端详了一下手里的红木,不算小。
那躯壳心满意足地抱着宁修,闻言微微颔首。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伸手将窝在别人怀里咧嘴傻乐的儿子拎回来, 将红木扔了回去, “不要。”
这红木虽然珍贵罕见, 但是他根本用不上, 拿在手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属实鸡肋。
躯壳怀里一空,捏着那一截红木歪了歪脑袋,虽然没脸,整个人却表达着疑惑。
宁不为不搭理他,心情有些微妙。
他阴差阳错进了那老妖怪的识海,三番两次盗取他的灵力,虽然每次都被抓住,但偏偏每次都成功逃离。
还和对方阴差阳错“神交”了一次。
而后这躯壳便在一见峰出现,之前由真身控制时对他毫无杀意,甚至还在同旁人斗法时给了他一道护身剑气。
这只有一抹神魂和真身断开联系的躯壳也本能地没有杀意,任由他压着揍还一个劲地凑上来。
若被他“借用”灵力的老妖怪是当年的万里,对方认出了自己,便让这躯壳一路追他到一见峰……想来竟也有一丝合理?
最关键的一点是,这躯壳身上有一块朱雀刀碎片。
先是晏兰佩,接着是闻在野,现下是疑似万里的分身,这背后之人倒是神通广大,和他有过交集的故人统共就那么些个,竟能找到接二连三地往他跟前送。
然后让这些人一个个死在他面前。
诛人先诛心,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宁不为目光沉沉,他修无情道,若说心里有多大波动,实在不至于,可若说半点波动都无,也是在自欺欺人。
背后主使大概也知道,所以接连不断地激他。
宁不为结的仇人太多,一时半刻还真想不出哪个仇人这么恨他,还阴险到想出这种法子来。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朱雀刀碎了之后应当是被此人带走了,他想要尽快恢复修为势必要找齐碎刀,对方笃定他不会放弃碎刀,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思。
宁不为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在他看来若是和他有仇,直接打一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搞这么多事情简直是脑子有病。
“前辈,一见峰确实是招两个杂役,我和小江要报名吗?”冯子章走过来问,方才他和江一正还有褚信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晌,也没商量出个一二三来。
“随你们。”宁不为不怎么干涉他们的决定。
“那您准备和小山留在一见峰吗?”江一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和子章都跟着您,您要是留下,我们就报名。”
宁不为道:“留。”
他就算见到宁修的娘亲也不可能立刻将孩子交给对方,势必要观察一段时间,而且他需要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伤,那一见峰偏僻的很,看着人迹罕至,倒是莫名合适。
大魔头完全没有想过对方愿不愿意。
不过就算不愿意也没办法,他会给对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既然决定报名,宜早不宜迟,一行人便准备去往无时宗。
只是对某个躯壳的处置上发生了一些分歧——主要是宁不为和躯壳本壳的分歧。
宁不为觉得这是疑似万里的壳子,壳子里有抹神识,暂时不好下手,便准备给人塞进纳戒里带着,结果这无脸躯壳死活不愿意,还要一脸怨气地盯着宁不为。
也不知道他脸都没有是怎么表现出这么多情绪来的。
“前辈,您没有脸,出去会引起恐慌的。”冯子章试图耐心地同他讲道理。
那躯壳置若未闻,只专心地“看”宁不为。
宁不为自从发现对方有可能是万里的分身之后,对他的容忍度勉强增加了一点,见状便道:“戴个帷帽。”
江一正从她什么都有的纳戒里拿出来了一个帷帽,递给躯壳,“前辈您戴上这个。”
那躯壳接过来,也不知是怎么“看”了半晌,将那帷帽戴上,走到宁不为身边拽了拽他的袖子。
宁不为瘫着张脸看向他,“作甚?”
对方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瓷瓶。
宁不为打开,满满当当一瓶的玉灵丹,浓郁的灵气铺面而来……倒是很适合用来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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