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挚本来不想接话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想太多引起了迷茫和恐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说出了口:“然后呢?”
这次换许榭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
“我跟你们的情况不太一样。”梁老板端详着手里的戒指,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追忆还是什么,“我和圆圆两情相悦,感情上没什么坎儿,放弃的主要原因是家庭。”
方挚耳尖一动,听得更认真了。
“说实在话,一般家长谁能接受呢?在他们眼里,同性恋是异类,是毛病,是弯路,是会让他们丢脸的存在。
“无论怎么解释,怎么开导,他们都不相信这只是简单纯粹的相爱。
“那时候,我们俩就计划说,家里人接受不了那干脆就不让他们接受了,两个人过好两个人的日子,以后少来往就是了。
“就在我们准备出逃去别的地方的时候,圆圆的爸爸病倒了。很突然的,就在我们向家里人坦白的不久之后,看起来就像是被我们气倒的一样。”
说到这儿,梁老板深深吸了一口气,哪怕时隔多年,回想起来,那也是一段昏暗到令人窒息的日子。
“就是那个时候,圆圆提出了分手。
“我当然不愿意,我吼她,我说你这是要在我和你爸之间选择你爸吗?她用比我更大的声音吼回来,说这是两码事。
“然后我问她,所以是不喜欢了吗?
“她沉默了很久,说嗯。”
故事听到这里,许榭猛地一把攥住方挚的手握进掌心。方挚被他攥得生疼,但因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他僵僵捏牢。
“我们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在家那边照顾她爸,我经营我的工作室,其实那时候真的感觉挺好的,比起和家里人闹掰,每天吵架吼叫,那样平和的日子显然要好过很多。
“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我也没有多高兴,整个人都很空很空,尤其是和家人在一起看到他们脸上轻松的表情的时候,我都有种……融入不进去,飘在半空中的感觉。
“转折点是我妈给我安排了一次相亲。”
说了这么久,她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由凝重慢慢变为了苦涩:“她觉得自己女儿改好了,又或者是不想让我再继续走他们眼里的弯路,我和圆圆分开没一个月,她就迫不及待地给我介绍了一个男的。
“那个男的很不错,很体贴很温柔,可在我说出我喜欢女生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狰狞,然后硬着头皮跟我聊了两分钟后,账都没结就赶紧跑了。
“好像我是什么病毒一样。”
大概是看对面两个少年的表情在她的讲述下越来越凝重,她抿嘴笑了笑:“别那么紧张,我说的这些不代表你们也会经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一样的嘛,万一你们的家人比较开明,好好说就接受了呢?”
她本意是安慰,但方挚却在她这句话之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周考前一天,方挚送走方海生之后一直心神不宁,到了晚上实在受不了那种不上不下,仿佛吊在半空中总也落不到实地的虚无恐慌感,趁着许榭去洗澡,他到阳台上给方海生发消息。
他本来是想打电话的,但他怕听到方海生的声音之后,他就没有办法问出那些问题了。
闲聊一番过后,方挚终于问出了口。
[FZ.]叔,你怎么看待那些同性恋?
因为心虚,害怕被发现,他刻意用了“那些”,把自己排除之外。
方海生问他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方挚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对面的回复就来了。
屏幕短短不过二十来个字,却顶得方挚心脏闷痛,连呼吸都开始发颤。
他叔说,这事儿我没见过,也理解不了,但怎么想,都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后面梁老板说了什么,方挚已经听不见记不清了。他脑子里反复回荡着方海生的“难以接受”,又莫名把自己和许榭代入到了梁老板经历过的事情中,在支离破碎的结局里看见了方海生失望的眼神和许榭离开的背影。
“……方哥!”
方挚猛地一颤,忽然感觉唇齿间弥漫着一股甜味。这股甜味让他回了神,他抬起眼,看向身边正皱着眉担忧看着他的许榭。
他的目光顺着许榭的眼睛缓缓下移到鼻尖,薄唇,又沿着瘦韧的颈侧线条,落到了他胸前的戒指上。
许榭看着他呆愣愣的模样,舍不得骂人,只能半嗔半怪地数落:“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方哥,你不能仗着我睡得死不知道情况就骗我啊。你看看你的脸色,都白成什么样子了,刚刚出门的时候差点脚一崴摔出去……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方挚没说话,只是猛盯着戒指看,就在许榭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病了的时候,他开口了。
声音沙沙哑哑,没什么情绪:“那句话刻上去了?”
闻言,许榭难得羞涩,一只耳朵发烫的同时微微低下头,不敢看方挚:“不是你亲手刻的嘛怎么还问我?唯你一人什么的……咳,方哥,占有欲好强。”
他以为方挚是在侃他,顺势就调侃了回去,谁知道在他这句之后,对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远处天际突然沉沉地压过来一朵阴云,正朝着高挂的太阳袭去,原本清朗高远的天空在一瞬间暗了下来,向地面压了几寸。
要下雨了。
两人出来得匆忙,没有看天气预报,不知道可能会下雨就没有带伞。公交车迟迟不来,许榭望着愈来愈近的一大片乌云,跟方挚商量:“方哥,叫车吧,等一下要是下雨……”
后面的话在看清方挚发红的眼尾之后,被他咽了回去。
乌云遮住了太阳,面前少年眼里的最后一点灿亮蓦地消失了。
他瞪着发红的眼睛,嗓音哽咽中带着颤抖,无助可怜地发问:“许榭,你真的觉得我们有未来吗?”
“轰隆——”
“我靠!终于下雨了!再不下我要热死了!”
“呦噢噢噢!”
“那谁!别在走廊上了!打雷了!”
“让不让回寝室啊!我衣服挂在阳台上没收!”
……
骤降雷雨,被暑气折磨到蔫巴的学生们如获新生,一时间到处都是嗷嗷怪叫声。
“我靠我靠!我还以为不会下雨呢!”江岸抱着篮球冲回教室,边甩着脑袋抖落头发上的水珠,边踩着湿哒哒的步子走到严晴桌边,伸向她摆在桌子上的抽纸,毫不客气地抽了七八张。
“你狗啊!”严晴抬手阻挡他甩出来的水珠,可惜效果甚微,她瞧着自己衣服上显眼的湿痕,气得一巴掌扇在他胳膊上,“有毛病!纸还我!”
“哎呀,小姑娘家家手劲怎么这么大啊!”江岸搓揉着被扇疼的胳膊,又贱兮兮地凑过去看她写试卷,“这是哪张?快写完没?写完给我抄抄呗?”
“滚啊!都高三了还抄!还考不考大学了啊?”
“考的考的,你给我补课呗!”
两人笑闹了一阵,最终以严晴勉强答应给他补课结束。江岸闹完了严晴,指尖转着篮球,视线四下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寻找新的目标。
这一扫,扫到了教室角落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方挚。他眼睛一亮,招着手就要往那边去:“诶!方哥你回来了啊!有没有……”
刚迈出几步,就被严晴拎着后衣领拖回了原地。
“怎么了?”江岸不明所以,眨着眼睛看向表情陡然变得严肃的严晴。
“别去招惹他。”严晴悄咪咪往方挚那边瞥了两眼,示意江岸凑耳朵过来,压低声音道,“我看他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还一手捂着肚子,可能是又胃疼了。”
“胃疼?”乍然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江岸愣了一下,“我以为他胃疼的毛病已经好了……?”
“这一点点养的病怎么可能彻底好啊。”严晴偷偷觑了那边一眼,“反正刚刚陈木述看他不舒服就问了一句,他就吼了一声滚,声音老大了,贼吓人。”
江岸还是有点懵:“不是,为啥会胃疼啊……许大佬呢?他俩不是一块儿出去的吗?没看着点他?”
“不知道啊。”严晴摇了摇头,“没看见他。”
江岸挠挠脑袋:“这不合理啊……他俩难道不应该跟情侣似的黏一块儿吗?”
严晴又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
两人凑在一起,叽里呱啦讨论了半天,最终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雷声轰隆,方挚侧着脑袋,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天地灰蒙。
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在老翁山顶,也不会看见一丝光亮。
方挚轻喘了一口气,把发酸泛疼的眼睛埋进交叠的手臂间。
所以什么坚定未来……都是假的。
第74章 不安
“许大才子,别不说话啊……”
面馆开在地下室,身处其中,雷鸣电闪的声音就遥遥模糊在了远处,不仔细听,便会以为外面依旧是晴朗天气。
所以余由在看到浑身湿淋淋从面馆门口走进来的许榭时,着实惊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外面下雨了?”余由走上前去,把垂着脑袋不说话的许榭迎进来拉到椅子上坐下,偏头去看他的脸,“你怎么都不打把伞?”
许榭摇摇头,不说话,余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一时间,寂静无声的面馆里只有许榭身上的雨珠,滑落到地面上发出的轻微滴答声。
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面馆里没有客人。王老板收拾完厨房,擦着手从里面走出来,瞧见这副场景,也不似平时那般大大咧咧,悄悄招手示意余由过来,轻声问道:“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余由抓抓后颈,“过来了之后一直没说话……对了老王,有毛巾吗?他那个样子再不擦擦得感冒了。”
“有,我给你找去。”王老板把余由往许榭那边推了推,“好好开导开导他啊,他们这种学习成绩好的小孩儿心思重压力大,指不定心里压着什么事儿呢。”
余由心说老王你还是不够理解许大才子,谁都可能有学习压力,就他不可能有。
不过这回余由还真是想错了。
许榭是真的开始有学习压力了,不过不是普通正向如何提高成绩的那种,而是反向的那种。
他想着半个小时前在车站,方挚带着哭腔,向他发泄自己忍了好多天的情绪和压力。
“我们之间有什么未来?Z大吗?你是年级第一,成绩那么稳定,只要你想,就算不参加竞赛你也可以稳稳过线。可我呢?我的成绩是飘的,运气好能上运气不好就不能上,就算参加复赛,我也不能保证我能得奖,我也不能保证我能拿到降分优惠。”方挚混乱地说了一堆,最终推演了最坏的那个结果,“我很有可能考不上Z大。”
“就算退一步,”许榭刚要说话,又被方挚急急地打断了。他似乎压抑了很久,终于忍受不住了,一股脑的想要全部倾诉出来:“我不上Z大,我考去跟你同一城市的另外一所学校,一起度过四五年,大学毕业,然后呢?许榭你想过然后吗?”
……然后,就该是工作,恋爱。
“到时候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和我叔说?”方挚忍得眼眶发红,终于说出了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事情,“说我有个男朋友,然后得到他的一句‘难以接受’吗?”
话赶话说到这里,许榭总算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又或者方挚向他隐瞒了什么,他满心惶恐,却假装镇定地握着方挚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方哥,方哥,是不是……是不是叔叔跟你说了什么?”
方挚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嚼碎了嘴里的糖,狠狠咽进了肚子里。
他不喜欢这种糖,含到最后总是会剩下黏腻的一层,贴着口腔和嗓子,怎么也化不开。方挚扫开握在肩膀上愈发用力的手,偏开头不去看许榭的眼睛,说:“其实你很清楚,这跟我叔说了什么根本没有关系……对不起,我现在很乱,我们稍微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一下吧……别跟着我。”
……他当然清楚,只不过一直刻意忽略,似乎这样便可以装作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反复强调未来,其实就是给他和方挚在催眠,因为他知道他们的未来并不如他所说,那么坚定,那么没有意外。
就光是谢雯这一个因素,就足够把两个人的关系毁得彻底。所以他从来不敢在谢雯面前提及有关方挚的任何东西,把两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推到悬崖边,一退就是深渊。
许榭机械地接过余由递过来的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自己还在滴答往下落水滴的头发,心里又闷又疼,一会儿想到方挚眼底的泪光,一会儿想到谢雯温柔微笑的模样,混乱繁杂的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最后什么也想不清楚看不明白了。
余由坐在边上看着他,忍了很久,终于没忍住,问道:“你跟……方挚吵架了?”
这问话里的小心翼翼明显得有些异常,许榭脑内的想法暂时停止了跳动。他抬眼,看着余由心虚的表情说:“你发现我俩的关系了?”
“啊……嗯。”余由被他看得不知所措,看看天看看地,最后把目光落在自己的脚面上,“不是我,何究给我说的。他说你俩……气场不太对劲。就……哈哈,同类人嘛同类人。”
大概是看许榭又是半天不说话,怕他生气,隔了一会儿后,余由又补充说:“你放心,我们没给别人说……本来我也不想说的,何究说你没告诉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但是,就是,你现在吧……到底怎么了?”
许榭闷不做声,嘴唇嗫嚅了几下,到底什么都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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