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棚旁边立着两根木棍,木棍之间拉着一条绳子,长孙珏的衣服便挂在那里。
宋凌霜微愣,心跳莫名其妙就快起来。
是啊,泡澡嘛,脱了衣服很正常。小时候他经常与长孙珏一起洗澡的,后来进了寒天院,长孙珏跟他翻脸以后二人就再也没有赤膊相见过了。
他心里默念,我当然不是想偷看他洗澡,但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放轻了下来。
他经过长孙珏衣服时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之前只是觉得长孙珏的衣服在这大热天稍显厚重,如今仔细看了,才发现这衣服不仅厚,衣裳上银线绣成的隐纹竟然是一种特殊的火符。这种火符是北陆的工艺,像这般绣在衣服上能抵御严寒。他也是早些年路过北陆的时候才知道的。
初夏之际穿着冬天的衣服也就算了,衣服上还绣有火符。他这是……
他想起艾子轩说这药泉是专门为长孙珏所设,心中不仅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的寒疾复发了?
想到这里宋凌霜刚才那些许旖旎心思全然消散,快步走近去想要问个究竟。
这处半露天的药泉不算大,却也宽敞。走近了,雾气微重,宋凌霜只能隐隐能看见一个影子。他走过去,才发现长孙珏竟是靠在泉边睡着了。雾气中宁静的睡颜让人舍不得打搅,然而让宋凌霜移不开眼的却是那一身的伤。
白皙的颈脖以下,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找不到一片完好的肌肤。右肩那处伤宋凌霜是认识的,那里曾经被翼虎的玄钢翅捅了个对穿。可除此之外,曾经毫无瑕疵肤如凝脂的地方,竟也是满满伤痕!
这些伤疤的血色已经褪去,都是陈年旧伤。然而它们像一条条碍眼的毒虫,爬满他的胸口,胳膊,肩背,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宋凌霜被这些伤痕扎得眼睛疼,心更疼。以长孙珏的修为,怎么会被伤及全身?
他想上前将那个人摇醒,问他是什么时候受伤的?怎么伤的?被谁伤的?可在长孙珏眉头微动像是要醒来的时候他又怂了,连忙退进雾气里,装作刚到的样子。
宋凌霜明明心脏狂跳,语气却故作轻松,“阿珏,你这澡也洗太久,都该吃饭了!”
朦胧那头,长孙珏一惊,灵光一闪,不远处的衣衫便回到他身上。他缓缓走出那团雾气。
宋凌霜这才上前,脸上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瞧你这湿漉漉的,也不擦擦身子再穿衣!”这演技,连他自己都佩服。
长孙珏望着他,神色泰然,倒是将本就心虚的宋凌霜看得有些窘迫。长孙珏顺手掐了一个净衣咒,湿漉漉的衣服瞬间干燥如常。
宋凌霜不想净衣咒还有这般用法,顿时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二人回到艾子轩的宅子里,晚膳已经做好。
艾子轩在家里虽然没什么地位,但伙食待遇还是极好的。宋凌霜看着这满桌药膳,心想整个皇城怕也找不出比这更营养均衡补气养身的一桌饭菜了。
常沁还与从前一样,不感兴趣的她不听,只顾自己吃饭,听到自己感兴趣的简单评论两句。她还有两个娃要照顾,吃得差不多就先走了,走之前还吩咐艾子轩吃完要收拾碗筷,然后留下兄弟三人边饮边吃边叙旧。
宋凌霜扫了一眼这些药膳,坏笑着喝了口酒打趣道:“子轩兄,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能三年抱两了!”
艾子轩:“……”还以为十年不见这厮能正经一些。
打趣归打趣,宋凌霜对艾子轩是如何抱得美人归的过程还是很感兴趣的。于是艾子轩将自己这些年那一把一把的辛酸泪娓娓道来,听得宋凌霜不亦乐乎。
十年未见,然而总有些人一如当初。
何况八卦是最好的下酒菜,宋凌霜喝得甚是愉快。他昨天就喝得挺多,今日还没缓过来又是一顿豪饮,喝着喝着有些精神不支,撑着头不知不觉就打起盹来。他鬓边碎发落下,垂在脸颊,又被他迷迷糊糊蹭到了嘴边。
长孙珏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束发挑起,轻轻帮他绾到耳后。
艾子轩看在眼里,抿了抿了嘴。他目光从宋凌霜那里移到长孙珏身上,就这么看着,也不说话。
暖黄的灯光里,长孙珏一袭白衣端坐于桌前,即使是饮酒也不曾马虎了姿势。被艾子轩这般看了许久,他终于叹了口气,“有话便说。”
艾子轩也不矫情,直言道:“你还真忍得住!”
长孙珏微微一滞,目光却并未从某人的睡脸上移开。
他轻声道,“你若等了十年,也能忍住。”
艾子轩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可还好?”
长孙珏平静反问,“我有什么不好?”
艾子轩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怀荆,作为兄弟,老实说,凌霜兄回来了,我是高兴的。可我也不知道对你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这些年,他是亲眼看着长孙珏如何熬过来的,好不容易要了结了,宋凌霜又从坟里爬了出来。
他目光扫了一眼桌上的人,确定他已经睡了过去,于是问道,“与谢家的婚事,你跟他说了吗?”
长孙珏摇头。
艾子轩叹了口气,“怀荆啊怀荆,你现在与他一起,又是想做什么呢?”
长孙珏沉默片刻,像是在整理自己的心绪。然后他道,“我想……最后赌一次。”
艾子轩:“若你赌赢了,你长孙氏将如何?谢氏将如何?天下又将如何看你?”
长孙珏望过去,目光极其复杂,有笃定,有期待,亦不乏不安。但有一点,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犹豫。
“若我赌赢了,即便负天下人又如何?”
他饮尽杯中酒,望着自己的至交好友,柔软了的眉眼让他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子轩,即使我输了,知道他还在这世间,还能呼吸,还会笑会跑会跳,不也比这十年间的任何一天都好么?”
艾子轩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长孙珏沉默片刻,转移话题:“说起来,今日药泉之事,不会是你故意的吧?”
艾子轩有些心虚,刚想否认。
宋凌霜忽然醒来,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故意的?”
长孙珏望着他,脸上笑意温暖,“我说子轩故意把你灌醉了,既然醒了,我们就回去吧。”
圆月郎朗,入夏前的夜风还残留着一丝清凉。
宋凌霜浑身软绵绵地趴在长孙珏背上。
距上一次长孙珏背他,已经有十年了。他都快要想不起来他是为什么背自己,好像也是因为自己喝醉了。
这背脊同记忆中一样微凉,却比记忆中的宽,让他禁不住将环在对方脖子上的手揽得更紧了些。他喝了酒,身上暖烘烘的,他想用自己的体温将这个人也暖起来。
颈间传来清冷的香气,若有若无的,不知是体香还是药香。宋凌霜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月亮也有香味,便一定是这样的。
恍惚之间,他反倒有了清醒时分未有的勇气。他问:“你的寒疾是不是发作了?”
好久都没有回音,宋凌霜在平稳的步伐中,几乎又要睡过去。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长孙珏的声音传来。
“好,你问。”
“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吗?”长孙珏问得含糊。
醉酒的宋凌霜没有心眼,十分坦诚,“一开始是,后来不是。”
长孙珏喉头一滞,花了许久才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继而又问:“寒芝是谁?”
背上传来含糊不清的咕哝,“你明明说只问一个问题……”
长孙珏难得不讲道理,“我后悔了,想再问一个。你了答这个,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可他却再也没得到回应,只剩下身后绵长又均匀的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wuli师弟再醋一会儿~
第52章第五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宋凌霜是因为闻到一阵香味醒来的。
他侧头,见长孙珏竟然在房里。他背对自己坐在桌前,似乎在摆弄什么。
客房的窗开了一半,外边大街上的嘈杂与阳光一起漏进屋里,照在那一袭银衣上,干净得不惹一丝尘嚣。
但宋凌霜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雪白长衫下那些骇人的疤痕。他皱眉,坐起身,心想一定要问个究竟。
长孙珏听到了动静也没回头,手上还在忙,“多年不见,你何时沾染上了酗酒的习惯?”
宋凌霜心虚得很,毕竟第一次他是装的。只是这句话都既不冰冷也没有埋怨,甚至还带着些许调侃,这让宋凌霜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长孙珏似乎终于摆好了桌子上的东西,转过身来。
宋凌霜这才看见桌上的清粥小菜,还有一碟包子。那香味就是从包子里飘过来的。
长孙珏一脸温柔,神情中带了几分歉意,甚至还有微微的忐忑,“我去买了些包子,也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喜欢吃。”
先不说他现在脸上的笑就能足以让宋凌霜忘了自己是谁在哪里要干什么,那抱歉的神色更是让宋凌霜心疼不已,那些关于伤痕和寒疾的质问此时决计是问不出口了。
他翻身下床,坦言道,“喜欢!”然后拿起一个包子就送进嘴里。
长孙珏莞尔,将一杯粥推到他跟前,“别噎着。”他看宋凌霜的神情,欣慰中带着些许宠溺。
宋凌霜对上这样的目光,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嚼着嘴里的包子,愣是没尝出味道来。
等到他的味蕾终于恢复正常,他惊诧道,“这包子是……!”
长孙珏点头,“是当年我们第一次来皇城的时候你总去的那家。”
宋凌霜记得那家的包子是一对老夫妻在卖的,馅儿里放了茴香和紫苏,味道很是特别,当年宋凌霜几次来皇城都百吃不腻。
他不禁感叹,“那小摊竟然还在!”
长孙珏也与他一同吃了些。
饭后长孙珏道,“华云征当年尾随‘先生’来到皇城,必然是隐蔽行事的。如果去查他的行踪恐怕是不会有什么线索。我想,还是先去齐前辈那儿打听一下长居皇城,亦或是经常出入皇城的修行之人,尤其是修为境界都高的,再做判断。”
宋凌霜点头。他同意长孙珏的思路。
长孙珏接着问:“你可要与我同去?”
从小到大,宋凌霜也好长孙珏也罢,做决定的时候很少会问对方的意见。因为两个人一起才是前提,如果是要分开行动才会提前说好。
长孙珏这么问,是因为现下知道他还活着的人不多,何况敌人仍躲在暗处,他此时在情报中枢本尊面前暴露自己不能说没有风险。但如果宋凌霜想要一起,他也不会拒绝。
宋凌霜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
他笑道:“齐前辈那边就拜托你了,我等你消息。”
长孙珏前脚离开,宋凌霜后脚就出了客栈。他又来到了艾子轩的住处。
常沁出去了,留下艾子轩一个人看管艾霄艾霖。
艾子轩没想到宋凌霜会来,好不容易哄睡了两个娃,带客人到院子里坐下。
他歉意地笑笑,“凌霜兄怎么来了?怀荆呢?”
宋凌霜:“去齐前辈那儿了。你还真以为我们是来玩的啊?”
艾子轩:“我看你挺闲的!”
宋凌霜:“你夫人呢?”
艾子轩:“进宫去给贵妃请脉了。”
宋凌霜有些诧异,“常先生不在皇城?”
艾子轩:“恰恰相反,师父在,且这几年寸步不离。”
宋凌霜:“可我怎么听说,只要常先生在京城,都是亲自去给贵妃请脉的。”
“不知为何,这几年师父不进宫了,都是让沁儿去。”艾子轩道。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三年前吧。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对我师父这么感兴趣?”艾子轩奇怪地看着宋凌霜。
宋凌霜轻松笑道,“没什么,随便问问。好久未见常先生,不知道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想他老人家你就去拜会拜会,离得又不远!”艾子轩说这话的时候没过脑子,忽然想起来,有些抱歉道,“哦,对,你现在还是个死人。”
宋凌霜无奈地抿了口茶。
艾子轩:“不过师父这几年几乎足不出户,我们也觉得奇怪,问也只说自己老了,云游不动了。”
宋凌霜问,“你与常先生相处这么些年,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艾子轩觉得奇怪,看着他不答。
宋凌霜:“我就是好奇。我与常先生虽也见过几次,但每次都不是平常时刻。”
艾子轩“哦”了一声,想了想,道:“师父是个好人,也是个执着的人,所以才能将丹术钻研至深。说白了,就是个药痴!你看常沁那样儿,就是从小耳濡目染出来的。”
“常先生就没有什么脾气?”
艾子轩坏笑道,“你是想问我有没有挨过打?嘿,我师父脾气好得很!对我是又疼又爱,悉心教导!所以你看,本公子也算学有小成!”
宋凌霜对艾子轩口中“疼爱”的定义十分怀疑,给了他个白眼,然后话锋一转,“我还有一事想问你。”他顿了顿,目光微沉,“阿珏他,是不是寒疾复发了?”
艾子轩微愣,沉默片刻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回答道:“是。”语毕立马站起身来,“别的不要问我,你问本人去。啊……我怎么好像听见霖儿的哭声了!我去瞧瞧!”
看着落荒而逃的艾子轩,宋凌霜无奈轻笑,也不多在意,起身离开。
他走远了,艾子轩才从门后面出来。他看着林中渐远的灰色背影,若有所思。
宋凌霜回到皇城就在大街上瞎逛。反正长孙珏去找齐黄山估计又会被拉着喝一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么多年,宋凌霜走遍赤州也未被人发现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没有人会去特意找一个死人。当然,长孙珏除外。
53/91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