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柜上有检测器一闪而过,紧接着,傅延的声音从房间的角落里传出来。
“少喝酒。”傅上校说。
“你又不在家。”柳若松几乎是下意识回嘴道:“要么你下次回来的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就忽而反应过来什么,自己先顿住了。
宿舍里的AI用的是傅延的语音包,说智能也没有多智能,除了开关电器之外,大概只能跟人沟通点简单的话题。酒柜里的检测器是傅延放进去的,回复是设置好的固定模板,但饶是这样,柳若松有兴致的时候还是时不时会跟这些设置好的语音包聊几句。
他习惯如此,所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于是一句抱怨戛然而止,尾音散进风中和尘埃里,柳若松捏着筷子的手缓缓收紧,肩膀更深地埋了下去。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木然地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刚咀嚼了没两下,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柳若松的眼泪落得无声无息,却又令人没法忽视,酸苦的眼泪掉在他的饭盒里,把半硬发干的糙米泡得糊成一团。
但他仿佛浑然不觉,固执地往嘴里扒拉着饭,直到塞无可塞了,他才像是崩溃一样,缓缓地蜷起身子。
那些混着眼泪的糙米实在难以下咽,柳若松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喉管到心口热辣辣疼成一片,像是把他整个人的脏腑都搅成了一团。
他不知道在跟自己置什么气逞什么能,难受得要死却也不肯吐出来,那些难以下咽的糙米被他混着眼泪艰难地吞下去,像是吞下了一把刀子。
好疼,柳若松想。
他又疼又冷,浑身打颤,不知道是哭得还是噎坏了,胸口像是堵了一块硬金属,噎得他反胃想吐,太阳穴突突地跳。
柳若松额头抵在茶几上,深深地喘息两声,但还是想哭。他清瘦的脊骨在衬衫下弯折出一个可怖的弧度,像是要刺破血肉突出来。
太疼了,他想。
在外面的时候察觉不出什么来,可一回到宿舍里,柳若松就像是终于打开了那扇闸门,打心眼里想起了某种事实一样。
这间屋子里处处都有傅延的痕迹,他回来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足够深刻。
柳若松无力从这个环境里逃脱出去,就只能被迫接受回忆的冲刷——从酒柜上的检测器始,到上次傅延帮他修过的窗帘滑盒,桩桩件件涌上来时都像是一把剔骨钢梳,能活生生从他身上刷下去一层带皮的血肉。
柳若松咽下去一口酸咸的眼泪,紧接着从内而外涌上一股恶心来,他单手环住自己,吃力地从兜里掏出那个之前被他一直忽视的小机器来。
行动记录仪的外壳碎了一大半,柳若松用拇指抚了一下漆面,被尖锐的断口划出了一点细碎的伤口。
傅延的东西一向精管得很细致,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柳若松看着那枚记录仪,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突然笑了笑,然后抽了张纸巾,把上面的灰土和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他脸上还带着泪痕,于是连带着那点笑意都有些惨烈,但柳若松浑然不觉,他哭过一场,又将那小东西擦干净了,这才像是终于醒过了神来,动作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柳若松走到墙边,将行动仪上的输出接口连接在墙上的电视屏幕后,按了下开机键。
待机的电视屏幕闪烁了一下,很快显露出清晰的影像来。
记录仪应该佩戴在傅延身上,于是柳若松没看到傅延的脸,只能看到飞速掠过的景象。
废弃大楼内危机四伏,柳若松逼着自己往下看,但记录仪不知道被傅延带在什么地方,哪怕是行动最激烈的时候,也很少会拍到他本人,只有视频过半的时候,傅延似乎是低头看了一眼,镜头拍到了他的左腿,一块尖锐的金属板从他左腿的膝盖骨里横穿而过,流出来的血几乎把他整条小腿都浸透了。
柳若松莫名地觉得头晕,他扶着身边的墙往下滑,眼见着傅延被逼近一个死角里,然后层层叠叠数不清的丧尸扑上来,跟他在S市高铁站见到的没有两样。
他下意识抽了口气,可氧气却像是没进入他的胸腔,柳若松眼前骤然泛起一阵黑雾,他缺氧似地滑坐在地上,眼前闪过几块红蓝相间的色斑。
柳若松的意识短暂地丧失了片刻,等到再回笼的时候,他听见傅延在跟他说话。
“……就是为了你以后还能去喜欢的地方拍照。”
傅延的声音平缓,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情绪,柳若松整个人猛然一惊,顾不得浑身难受,强行睁开眼向旁边看去。
傅延没发现他的不对劲,他侧对着柳若松站在火堆边,刚往火里丢了两根干柴,目光落在远处,似乎是在看天地交接的那一线。
柳若松懵了。
他整个人现在如坠云雾,脑子里两辈子截然不同的记忆交杂在一起,撞得他头疼。
柳若松冥冥中反应过来什么,但之前那种仿佛抽筋剜肉一样的痛感还存留在他身体里,于是他痛苦地抽了口凉气,伸手去拉傅延的手。
傅延很快发现了他的反常,忙接住他的手,反身半跪在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怎么了?”傅延问。
柳若松说不出话来,他猛然握住了傅延的肩膀,十指痉挛似地收紧,深深陷在了衣料里。
傅延被他扑得一个踉跄,向后倒在草地上,用手肘支了下地面稳住了身体。
“做噩梦了吗?”傅延担心地问。
柳若松艰难地摇了摇头,他面对面跪坐在傅延身上,右手松开他的衣服,迟疑地向下摸了摸,摸到傅延左腿的膝盖上。
“……疼不疼啊?”柳若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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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想到这一章居然卡在中元节了……这完全是个巧合【亲妈心虚.jpg】
第52章 “十分欢迎,战友。”
傅延满眼震惊。
“上辈子”的傅上校拖着一条残腿陷落在丧尸潮内,尸骨无存。可这辈子他全须全尾,连坠机都没伤到左腿,柳若松哪都不碰,只单单在乎他这里,傅延没法骗自己这是巧合。
柳若松还不怎么清醒的模样,他分不清今夕何夕,脑子里的记忆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混乱不堪。
他认出了眼前的傅延是活的,却又像是怕碰疼了他,手掌极轻地覆在他腿上,连摸都不敢用力。
柳若松的体温透过布料传递过来,傅延看着他,莫名觉得这辈子完好无损的膝盖也真的从内到外泛出骨骼碎裂的幻觉痛来。
“我都看见了。”柳若松这次没有掉眼泪,他身子躬得像一只虾米,额头抵在傅延的肩膀上,声音呜咽不清,像是已经痛到了极点。他窒息一样艰难地抽了口凉气,又重复道:“……我都看见了。”
柳若松突然反常,闹出来的动静不小,睡在车里的贺棠被外面的声音惊醒,八卦一样地按下车窗想要围观,可惜刚探出个脑袋就被贺枫从后面拽了回去。
“看什么。”贺枫说:“那么爱看热闹?”
身边有了别的动静,傅延这才猛然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怀里,用手抹掉他鬓角的冷汗。
他不想把柳若松留在这给人围观,干脆一弯腰把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转身往营地相反的水边走。
柳若松还惦记他的腿,下意识要挣扎,被傅延搂得更紧了。
“没事。”傅延说:“早不疼了。”
傅延没法昧着良心说“那些都是假的”、“你做了个噩梦”之类哄骗的话,于是他只能抱着柳若松坐在水边的岸上,一遍遍跟他说那都过去了。
柳若松头疼,人也糊涂,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被人丢进滚筒洗衣机里搅过一样,浑身上下都打成了一团浆糊,只剩下本能下攥着傅延不撒手的力气。
他暂时还没想明白怎么傅延上一秒死了下一秒又活了,但隐隐约约反应过来,自己是“重来”了一遍。
失而复得,后怕痛苦和狂喜庆幸犹如两根截然相反的绳索,差点把他整个人撕成两截。
好在傅延一直耐心,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柳若松,不断地用掌心抹掉他脸上的冷汗,将手伸到柳若松的外套里,一点点按摩他的前胸和后心。
柳若松花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把两辈子的记忆分开捋顺,他捂住额头,像是一时不太明白两辈子的剧情怎么差的这么大。
傅延垂眼看着他,眉眼里泄露出一点担心来。
他之前是想过,如果这世界上不只他一个人可以重来,那他希望另一个人会是柳若松。
可傅延没想过是在这个时间点里——在他刚刚失去自己,已经体会过痛苦的死别之后。
哪怕早一点呢,傅延忍不住想。
“……真的没事?”许久后,柳若松才开口问。
“没有。”傅延轻描淡写地说:“当时也没疼多久。”
“怎么伤得那么厉害?”柳若松问。
傅延沉默了一瞬,实话实说道:“当时的队友……断后的时候没注意侧方情况,我扑了他一把,惯性落地的时候没躲过地上的断金属,是个意外。”
柳若松深深地吐了口气,没再问了。
他没有追问当时傅延身边的队友是谁,是因为他已经从那种混乱的状态里慢慢冷静了下来。追问这种事儿除了让他对傅延身边的战友有抵触心理之外,不会产生任何正面情绪,他不会干这种蠢事。
但情绪清醒就意味着他脑子转的更快,他是了解傅延的身手的,上辈子那么多龙潭虎穴他都闯了,要不是被伤腿拖累,他不一定会落到那样的绝境里。
柳若松沉默着,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又摸了摸他的膝盖骨。
傅延放纵地任他确认心里的猜想,安静地等他自己缓过来。
“头还疼吗?”傅延问。
柳若松摇了摇头。
他刚糊涂的时候还在想,为什么两辈子里发生的事情天差地别,可现在清醒下来,人也明白了。
傅延对他的反常之处不觉得意外,甚至自然地提起了上辈子的腿伤,思来想去,虽然猜想离谱,但答案也只有一个。
“你也……重来一次了?”
柳若松不想用“重生”这种词,傅延也发现了,于是嗯了一声,算是肯定。
头疼缓和了很多,柳若松从傅延怀里直起腰来,用拇指按了下额角。
他下意识想问傅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来的,但他自己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发现很多事情都有端倪。
从傅延第一次反常那天开始,想必他就已经是从“未来”回头的人了。
于是傅延的许多反常和失神都有了解释,他那些时不时会泄露出的情绪也都有了原因,柳若松顺着这条线捋了一下,觉得心尖有点发疼。
他不知道突然发现自己“死而复生”是种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一睁眼回到灾难之前代表着什么,但傅延似乎没有惶恐和不安,他几乎是立刻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把原本的剧情硬生生掰到了另一条道路上。
柳若松上辈子人在实验楼,他比傅延更清楚上辈子的药物实验和病毒阻断研究到了什么程度——那时候没有邵学凡,没有方思宁,更没有现在手头上的线索,他们一切从零开始,甚至因为病毒在每个个体中转化的状态不一样,所以光摸清病毒特性就用了足足一年半。
傅延在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将这个世界的进度往真相处推进了一大截。
作为伴侣,柳若松很难不佩服他,但又觉得心疼他。
“所以,我们为什么会重来这一次?”在静谧的夜色里,柳若松的声音很轻:“哥,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傅延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一睁眼就发现已经回来了。”
他们俩都是一问三不知,对自己的状态稀里糊涂,既不知道为什么回溯,也不知道回来干什么。
于是只能像傅延一样,走一步看一步,能做到什么地步是什么地步。
“但特殊总有特殊的意义,或许是要解决这次事件。”傅延说:“也或许是为了要彻底解决病毒。”
柳若松知道的比他还少,现在还在消化两辈子的记忆。
他试图把上辈子的研究内容和这辈子获取的新线索整合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用,只是刚刚重生回来,又大喜大悲地闹了一场,总是时不时断片,想到一半会打磕绊,需要反应一下才能继续。
“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傅延说:“你在基地过得怎么样?”
柳若松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上辈子。
“挺好。”柳若松说:“很安全,后勤物资也都有保障。实验楼的地位很高,平时没什么人过来惹我们,待遇也很好。除了工作有点忙之外,其他都没什么,比你们在外面出生入死安稳多了。”
傅延摸了摸他的脸,没说什么。
柳若松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他笑了笑,回手轻轻拍了一下傅延的胸口。
“没有你想的那么凄惨。”柳若松笑着说:“我是很想你……但是日子也没有那么难熬,你的消息基地会同步给我,而且我知道你总会回来的。”
他习惯性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心口却疼了一下,他这才猛然想起,刚刚他才经历了一次傅延“再也不会回来了”的冲击。
“算了。”柳若松说:“罚你好了。”
“你说。”傅延说。
“罚你以后多陪我吧。”柳若松说:“剩下的还没想好,等我想到再说。”
“可以。”傅延说。
他俩人靠的很近,于是柳若松能轻易地从傅延身上汲取到温度,他歪着身子靠在傅延的胳膊上,极轻地叹了口气。
直到这时候,柳若松才终于产生一点切实的真实感。
对他来说,无论回溯时间这种事儿多么离谱,多像他悲痛之下的失心疯,但只要能把傅延还给他,他就什么都可以相信。
他短暂地产生了一种“如果是疯了也挺好”的危险想法,但很快自己就反应过来,幻觉是不可能做到逻辑严密,天衣无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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