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分明什么也没做,怎么凭白又病了?难道是因为蔺其道毁了手套?
心中那种不安并没有虽蔺其道出现而有半点消退,反而越来越重,重锦想到曾经因调用过于庞大灵气,容淮身上接二连三裂开血痕后,身子轰然崩裂几欲身死一事。
如今容淮的情况并非当日受伤那样,情势却莫名相似。
永乐城受伤、昏迷将近两年是裂开的第一道伤痕,今日毁掉的手套是第二道伤痕,事到如今已有了一发不可收拾之势。至于那把剑,不难猜测,只怕是最后一道预警的伤痕,一旦取出,有些事情势必同当初容淮的身体一样轰然崩溃。
不能取。
绝对不能取!这是刻在神魂深处传来的警醒,若是取了定会发生什么难以挽回的祸事。
坐回床边,紫眸微沉,指腹扫过紧闭眉眼,擦掉额间汗珠。
他见过容淮的梦境,那是一片同容淮性子一样温暖平静的河水。按理说容淮的梦该是静谧舒缓的,可如今不知是不是身子难受,已然入睡的人自始至终没有松开过眉梢,甚至连鬓间也被冷汗浸湿。
这是一片粘稠黑沉的血海,里面漂浮着数不清的残肢断体。万千枯骨冤魂自血中伸出,死死抓住血海之中的容淮。
零落的眼珠荡到容淮身边,怀着怨恨和痛苦地看着他。周围冤魂索命声如天罗地网,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袭来,几度撕裂容淮的神魂。
“我好痛啊。”
“我的手指被碾碎了。”
“为什么要杀我的孩子?他才刚出生啊。”
“我还在给我的丈夫做饭,他出去了一整天,他又冷又饿,我想给他一碗热饭,可是我头掉进了锅里。”
……
怨恨、不甘、仇恨如最毒的腐水,疯狂撕裂筋脉根骨,蔓延至全身。玉剑战栗不休,裹挟的灵气丝线再次瞬间增加数倍,可惜无济于事。
昏沉的人强行压下魔气吞噬的痛苦,往日舒适的河水全然不知去向,入目均为刺眼的猩红。
这是容淮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而且他很清楚,此处就在他体内,也正是他双手魔气的来源。
在无尽的血海里,在所有冤魂欲扯碎他的意识中。容淮的声音依旧清澈干净,他准确找到那个最开始寻找着四肢的,一直哭着说他好疼的冤魂,他温声道:“哪里疼?可以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哀嚎声瞬间尖利刺耳,空洞的双眼陡然冲到面前,黑漆中全是血水:“就是你,就是你们杀了我!割掉我的四肢,我好疼啊,我还没娶妻生子,还没来得及孝敬父母啊。我好疼。”
此话一出,血海翻腾,腥风呼啸,厉鬼冤魂哀嚎刺破神魂。
一双带着暖意的手于癫狂之中捂上那残缺不全的双眼:“即便这样痛苦不堪,依旧念着家中二老,他们定是极温善的人吧。”
“温善……”血唇颤抖,这次自手掌之下流出两行清泪,嗓音颤抖,带着撕心裂肺的悔意:“他们是世间最好的爹娘,可我是最不孝的孩子,我做了好多错事,我做了好多。我还没来得及报答,我好想他们。”
“能为人子,缘深难断。你为冤死,人灭缘却未断,若是轮回转世,说不定还能再遇上他们。”
修士身死道消,神魂早已不入轮回。所以这些全是俗人冤魂,是修士眼中低如尘埃万千生灵的亡魂。
“可是已经五百多年了啊!”索命声变成悲哭,无助绝望到宛如失去母兽的幼崽。
“会遇见的,生生世世,轮回不息。这一世若迟了,便下一世。”
“会遇见的。”
“会遇见的。”
“会遇见的……”
在一声声喃喃之中,那道残缺不全的冤魂渐渐变淡,化作一道微不足道的光消失在血海之上。
而仅是一道,在这一望无际的血海之中,连尘埃也算不上。无数带着戾气怨恨的冤魂还在哀嚎啼哭,茫茫无依,寻不到归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六章 为师不尊(无主角,可跳)
这一整夜, 外面灵玉门的弟子一个劲地缠着楚漠,走哪儿跟哪儿,喝酒都喝不痛快。最后楚漠别无他法, 本准备只挑了些不太重要,鸡毛蒜皮的小事讲给他们听, 真假掺半,蒙混过去就行。
没想到这群臭崽子, 平日里瞧着一个个蠢得要死, 在这方面倒是机灵得过头,根本应付不了。
为了增添点气氛, 五师弟直接往地上扔了一堆黑不溜秋, 像一堆木炭的玩意, 然后再用四师弟的引火符一点, 唰的一下,燃起来了。
五师弟还嘚瑟说,这是他特意炼制的不灭木炭。
楚漠:……
于是楚漠坐正前方,其余人挨着围了一堆。清冷月色, 枯木老树, 火光摇曳,倒确实是个适合聊天的好地方。
面对着眼巴巴的十双眸子, 如今一个个的全大了,修为深了, 翅膀硬了。打也打不过, 躲也躲不开。
算了。
反正都是些陈年旧事,正巧无聊, 就当打发时间吧。
正当楚漠要开口时, “等等!”
所有人看向开口的小十一, 只见小十一从身侧的储物袋里掏了半天,最后掏出来五师弟曾经给他炼制的一个储物法器,然后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清理干净的青羊。
楚漠以及其余九个人:“???”
小十一熟稔地串好青羊,架上火堆,他道:“这是先前我去秘境里找灵药的时候,听见他们说叫什么青玉羊,肉嫩爽滑,烤来吃最好吃了!所以我把他们清理好的青玉羊抢过来了。”
“嘿嘿。”小十一一笑:“一直没找到机会烤来吃,现在正好。”
楚漠直接气笑了:“好啊,又是火堆又是烤羊的,真当笑话来听了吗?嗯?兔崽子们?!”
虽然他以前确实是个笑话。
“哪有?”八师妹鼓嘴,一字一句学着容淮的语气道:“俗人有轮回,死过一遭,转世投胎后又是新的一生,前世所识之人均为陌路,所经之事均成浮云。”
“虽然师父你呢,是修士,没有轮回,可也死过了一遭。如今的你是灵玉门的师父,死前的事已经不算如今你的事,就算听笑话也不是听你的笑话啊。”
楚漠听得一笑:“谁告诉你的歪理?”
八师妹脸一红:“大师兄说的。”
他就猜到是小淮说的,这群臭崽子们对修士性命都全然不在意,更何况修士视为蝼蚁的俗人转世?
长叹了一口气,楚漠取下腰间酒壶。
是啊,自己不也正觉得那已是前尘往事了吗?可即便如此,本以为过了三百多年,早忘得差不多了,如今再提起来,才发现一点一滴记得竟是如此清楚。
火堆噼里啪啦的响,楚漠喝了一口酒,眸子映着跳跃的火光。一瞬间仿佛又看见那个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最后丢了自己的尊严,丢了自己的命,还害得自己唯一一个至亲之人死无全尸的少年。
“我爷爷是剑宗术修一脉的长老,我爹娘他们同为术修,可惜在诞下我没多久在一秘境之中纷纷丧命。我爷爷本就年岁已高,听闻死讯,心境大乱灵气逆行,同样离世了,只将不到一岁的我留了一个金丹期的老仆照顾。”
“爷爷死前心心念念着振兴剑宗术修一脉,他告诉老仆,我的天资乃术修之中极罕见的,最适合修炼这一途。待我六岁后,一定要选术修。”
“剑宗本就它道凋零,爷爷身死,术修一脉更是几欲消失。管伯虽受着爷爷让我重振术修一途的重托,却从未告诉我,舍不得让我承受半分。”
不到一岁便没有所有亲人的小孩记忆中全是那个慈祥和蔼的老者,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即便没有父母,但老者依旧把他宠成最幸福的孩子。
而楚漠同楚漠爷爷所言一样,自小就展现出极高的术修天赋,他也极爱术修这一道途。按道理,他会同他爷爷嘱咐的一样,在六岁后,正式入了术修一途,从今往后帮忙振兴剑宗术修,不让这脉在剑宗彻底消失。
可惜,六岁那年,确定道途那日,他见到那个唇红齿白,尤似冰山颠上一捧雪的渊恒。
一眼误终生,自此再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习的什么道呀?”
“无情剑道。”
无情剑道,无情无欲。楚漠待在剑宗,听得别脉弟子讲得最多就是无情剑道的弟子。他们说他们心硬如铁石,是个永远也捂不暖的怪物,但凡谁靠近他们最终都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管伯。”
“小少爷,怎么了?”已经年迈的老者蹲下身,和小孩齐平。
“我想习无情剑道。”
老者扶住小孩肩膀的手陡然僵硬。
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旧舍不得拿大人的期盼和嘱咐来压楚漠,舍不得用任何强硬的手段逼迫他。
老者笑着问:“为什么啊?小少爷怎么突然想学无情剑道了?练剑可是最累的,我们的小少爷不是最怕疼,最怕累的吗?而且啊,修炼了无情剑道后,连你最喜爱的糕点糖葫芦也不能吃了。”
小孩毫不犹豫:“不怕疼不怕累不想吃,要修无情剑道!”
“那我们先不急,先用无情剑道修行的法子修炼一个月,如果小少爷能习惯,咱们就去好不好?”
一个月,老者本以为自家小少爷熬不过去,没想到稚嫩娇贵的双手磨破,手臂划出剑痕,依旧不肯回头。
最后老者牵着小孩,在把人亲自送入无情剑道老祖门下时,蹲着身,他摸着小孩脑袋:“不管修什么道,小少爷都要开开心心的。”
于是小孩换下最喜的艳丽红衣,换上了死板单调的白衣。舍弃了变化多番的术修一道,捏起了沉重刚直的剑。摒绝了万千滋味的糕点果味,每日只食寡淡无味的辟谷丹。离开了哄闹繁华的人群,把自己困在了一座孤冷的山峰,困在那个永远捧不暖的人身边。
“后来呢?管伯呢?”八师妹小声的问。
空洞孤茫的声音穿过摇曳火堆,仿佛这炙热的火也快被其中的无奈悔痛不甘怨恨硬生生压得熄灭了般。
但再多情绪最终都化作一声悲凉的叹息:“死了啊。”
神魂硬生生抽离,尸骨被千刀万剐,慈善了一生的老者,最后却落了个尸骨不全的下场,而他却连为老者收敛尸骨好生安葬都无能为力。
他被认为魔修不似今日容淮,他那时不仅有人指证他亲手杀人,还有录下他身影的留影石,最关键的是他身上不知为何有魔气。
他被关入寒冰洞内,日日被万道冰刃穿骨而过。
那时已似八旬俗人的管伯,就佝偻着背,跪在长阶外,替他求情,跪到双膝残废。
他就在寒冰洞内求啊,求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雪一般的少年。
他求告诉管伯不要离开剑宗。
或者不愿传话也行,他递出录有自己声音的留影石。递出去前,他怕血污弄脏了那不染尘埃的白衣,他使劲地在自己血衣上擦干净手,才敢把留影石放在上面。
他说:“师兄,我没求过你任何事。只求你能把这留影石带给管伯,他看见了会明白!你什么都不用做,把这个给他就行了!让他不要离开剑宗,等我沉冤之后,我就可以出去见他了。”
仿若与冰寒彻骨的寒冰洞融为一体的少年并未接过,他看见那双雪眸中映着满身血污、肮脏不堪的他,里面满是嫌恶。
他急了,额头磕在寒冰之上,一下又一下,血液拖曳了一地。
寒冰洞位于剑宗秘地,千里冰原,仅有化神之上才有机会进入。管伯仅有金丹期,根本进不来。他此遭被人陷害,能这样恨他入骨,让他身败名裂的,定不会轻易放过他身边的人。
而他身边的,对他无比重要,又无自保之力的人仅有管伯。
术修一脉凋零,加之剑宗已无人再信他。一出事,连自己查探真相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见管伯一面,如今他又被关在这里出不去,管伯会出事的!一旦管伯离开剑宗,一定会出事的!
磕了不知多少,那人终于用一缕灵气带走他掌心的留影石,还没等他心中重石落下,谢字卡在咽喉里。
留影石在骤缩的瞳孔中变成了齑粉,散落了一地。
“楚漠,我信你,只因师父在仙逝时曾说过,必须彼此依靠,相助相帮。但别人之事与我无关。你行事素来不成体统,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此次魔修一事,权当让你长长记性。”
是啊。
他不知天高地厚,他性子倦怠又贪恋世间一切繁华,永远学不会剑修的沉稳淡漠。
可是不该让管伯来承担啊!
裹挟凉意的晚风吹过火堆,楚漠话音一顿,他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狐狸眼一弯,看向这群弟子,笑道:“喂,愣着干什么?”
他递出酒壶:“装上啊,这里面没酒了。”
一片沉默中,三师弟从自己储物空间里拿出一坛满满酒。
“哈,你小子果然藏着有好酒啊。”楚漠接过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拍开封泥,像是最好的止痛良药,他抬起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灵酒又浓又呛,他却喝的格外畅快。
灵玉门十个又吵又闹的十个弟子,这次罕见地安静,没再催促楚漠讲接下来的事。
喝了大半坛后,约莫这酒着实醉人,楚漠双眼带上几分茫然,他擦了下嘴。
再后来,得到管伯的消息就是用尽方法陷害他的那位剑宗长老的亲孙,那人来到寒冰洞铁牢前,欣赏着他的狼狈样。
他温声细语对他说,说管伯啊,求人不得,于是自己离宗去发生事情的那地,准备亲自查明真相。
他说,管伯太老了,老到体内的金丹黯淡无光,喂妖兽吃,妖兽都不肯吃。
说,管伯那双膝盖,剥开之后,里面的骨头居然在长阶上硬生生跪碎了。
还说,管伯在神魂被香抽出来,痛到痉挛的时候,竟是没痛死,还在口中嚷着我家小少爷不是魔修。
……
说了很多,最后楚漠连那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楚漠头疼地拍了拍脑袋,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浑浑噩噩、不知岁月。偏生困在寒冰洞内,虽痛,但怎么死也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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