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雷落下,在雷劫浩荡之中,他恍然间又瞧见了那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老者说:小少爷,累了就睡会儿,睡醒之后一切全好了。
他如溺水之人死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抓住虚空之中的老者,啜泣不堪。
他这一生,恣意妄为,过得荒唐可笑,但自问做事坦荡。
他喜渊恒,却从未将情意宣之于众,只藏于心,不以师兄弟名义要挟。即便后来被人恶意揭穿他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说得他下流龌龊。以至于被剑宗诸位长老以戒心尺鞭笞五百,严惩警告。被渊恒厌恶、嫌弃,要求离他三丈之外,也从未生过半点怨恨。
他忠于剑宗,为其出生入死,就在被当成魔修时,他还在完成宗门交给的任务。
不爱他的,他半点不曾亏欠。唯一对不起的,却是爱他至深之人。
身子被硬生生炙烤成灰,神魂历经炼狱之痛,可他觉得终于解脱了。
再之后就是独留一缕残魂,于天地之间飘荡。
等好不容易重塑了躯体,找回了一点神智,他带着小淮去打听剑宗的消息。才知道自他死后,剑宗没多久便调查清了事情原委,当年陷害他的那一脉人全被连根拔起,处理得干干净净。
那一刻,楚漠真的觉得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个废物,是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恨剑宗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视为魔修吗?
恨啊!
怨渊恒不愿帮自己传信吗?
怨啊!
可是他很清楚,他们没有任何的过错。
剑宗惩罚他,驱逐他,剥夺弟子身份,这本就是对待魔修的方式,他们甚至还留了情,没当场处死他。
渊恒不管管伯死活,可也为他闯了成千上万次的寒冰洞,在他神魂溃败,几欲身死时带他出寒冰洞,挡了追来的人。他确实是仁尽义至了啊。
他们全做了自己分内之事,他并非他们陷害的,管伯也不是他们杀的,甚至还在他死后替他平了冤,报了仇。
恨不了,没处可恨。比起怨恨,更多的是刻入骨子中的恶心。
嘴上说了放下,但哪又能这么轻易放下?
所有事,从头到尾全说完了,楚漠继续喝着酒,对于这群臭崽子的神情,他看也懒得再看。废物,白痴,没用,丢人现眼,这种话他听得多了。
然而时常逮着机会就要损他一顿的臭崽子们却少见地安静了会儿。
隔了许久,四师弟道:“若你有管伯的遗物,兴许我还能利用寻迹符找到尸骨。”
楚漠先是一愣,随后苦涩道:“没有。”
当初的他除了一身衣物,所有东西全被搜走,甚至连灵气都被封死,独有的那块留影石还是他求渊恒给他的,怎么可能还会留有管伯的东西呢?
“陷害你的人真的全死完了吗?”小十一眨着眼睛。
“嗯,全死了。”
“好吧。”小十一略为可惜。
“那你以后别回那个什么狗屁剑宗了,不信自己的弟子,而且还是第三代弟子,这就是他们的错。”五师弟同往日一样的尖酸:“还有那什么渊恒,与其说信你,不如说只是为了避免愧疚,才用自己的方式帮你。若真信你,或者同你有半点师兄弟情谊,又怎会连个话也不愿传?”
管伯死掉之后的楚漠,根本无意再活于世上,这时候渊恒来救他又有什么意义?
“这羊烤好了,你尝尝?”二师弟削了一块肉难得贴心递到楚漠面前:“之所以有无情剑道,不过是剑修为了提升修为而自创的一种极端的方式,越是用无情剑道摒除杂念的人,最后往往越易被强行压制的杂念缠身,最终更难成大道。师父你嘛,事事顺心而为,其实啊,比他们任何的人都要适合修炼无情剑道。”
“嗯嗯!二师兄说得对。”八师妹性子软,自己说不出好的话,只能点头附和着。
“其实管伯也算寿终正寝,金丹修士寿命仅有短短两三百年,即便不是这事,也活不了多久,怪不得你。要不咱们这次回了灵玉门之后,安置好了大师兄,我们陪着你从剑宗一路顺着当年出事的那里,挨着挨着找,说不定能找到管伯尸骸呢?”
楚漠唇角扬起,点头:“好。”
见楚漠神情终于没那么死沉,十师弟跟着一笑,一拍胸脯:“没关系,别说你不是魔修,就算你真变成了魔修,我们一样罩着你。”
楚漠:……行吧。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空中响起了音律,吹着笛子的六师弟突然见所有人看向他,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听师父说,自在寒冰洞听闻死讯后,神智不清,浑浑噩噩的。想来是身子重伤加冲击过大,伤着了神魂,所以我吹一下抚魂曲。”
蠢!
那是之前,如今的他从里到外,从神魂到躯体,全以被当初那位愈合,早脱胎换骨了。
难得头一遭见这群崽子竟然这么安慰他,楚漠一时间还是狠狠感动了一把,双眸映着火堆,里面星光点点。
“诶诶诶,你别哭啊,多大的人了?”三师弟忙手忙脚:“平日里你骗吃骗喝,没见得你这么脆弱啊?”
楚漠声音嘶哑:“你们这番关心我,为师实在,实在……”
声音越来越低,楚漠甚至埋下了头,第一次见脸皮比城墙还要厚的楚漠流泪,十个人全慌了:“别客气别客气,虽然你为师不尊,但好歹是我们师父对吧。”
就在所有人安慰他的时候,埋着头看似痛哭的楚漠眼疾手快一把抢过火堆上的青玉羊,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你们这么懂事,这青玉羊干脆就全用来孝敬为师了吧!”
十个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本准备详细的放番外,今天就暂时小提一下,剩下三分之二内容写大师兄。
没想到写上头了,全写了……
就师父的事到此为止,番外不确定有没有,但正文里应该是没有了的。
第六十七章 折回灵玉门
房外打打闹闹, 房内安安静静,重锦寸步不离地守在容淮身边。每隔不了半盏茶功夫就要探探容淮的额头,耐心地帮人擦掉渗出的冷汗。
和先前在天虎城的剑自云来客栈一样, 容淮原本慢慢发烫的额头,在午夜之时, 似乎达到了顶峰,随后又缓缓地降了下来。
见状, 重锦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能恢复就好。
从日落到天明,这一夜无比漫长。尽管给容淮戴上了融炼好的手套, 但重锦靠得太近, 还用自身化成的藤蔓帮忙挡住剩余的魔气, 到底为灵植, 身上血肉止不住的腐烂。
腐烂了便削掉,越接近天亮他清理腐肉的次数越多,哪怕只有一点泛黑也要及时剜掉。
生怕哪个时辰容淮睁眼,就会看见他手上的腐肉, 从而又在那里自责。
纵然他乃大乘修为, 加上灵植之身能恢复得极快。但剜的次数过多,上面残留了许多肉粉色尚未来得及消失的剑痕。
重锦拧着眉, 掐着时间用八师妹给的药膏擦了几次,这才勉强消掉痕迹。
就这样, 重锦守着容淮, 守到星辰隐去,东边泛起鱼肚白的微亮, 随后勾起一道惨淡的白线, 慢慢地, 血似般的晓阳初升。
辰时渐到。
重锦忙看向床上的人,只见向来准时、严以律己的人眼睫一颤,床边的手指微抖。
醒了。
呆惯了血海,见惯了残尸冤魂,在晨光映着房内的一切,以及近在咫尺的人落入眼中时,容淮缓了一会儿才看清所有一切。
脸色依旧惨白,神魂始终撕裂了的疼,但他在见着重锦时,看着藏在紫眸中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担忧,双眼一弯,浅淡清雅的人道:“睡很久吗?”
重锦扶起容淮,让人靠在自己肩上:“没有,只是一晚上。”
“那便好。”
容淮艰难地挪动手,最后落在重锦的手掌之上。
就知道这个呆子肯定一醒来就要看他到底有没有被魔气影响,重锦轻用力,顺从地借着容淮的动作,翻开双手,露出白皙如瓷的掌心。
“五师弟给你融炼了手套,别担心这些无用的。”
“嗯?”听得重锦的话,容淮动了动手指。又借着外面的晨光,才发现自己双手上多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薄膜:“能炼得这么好,也是辛苦他了。”
见着反应略微奇怪的容淮,重锦压下心中的异样,道:“出去走走?他们挺担心你的。”
“好。”
容淮醒了!
扶着容淮方一出去,蹲在外面守着十一个人立马眼巴巴地凑上来。
楚漠不知道怎么搞的,灰头土脸,一袭张扬艳丽的红衣更是弄得黑一块、灰一块,甚至还破了好几个洞。
一见容淮,脏兮兮的脸上瞬间笑开了,露出一嘴白牙:“小淮啊,你醒啦。昨日你睡得早了,可担心死为师了,醒了就好啊。”
“有劳师父担忧了。”
“哎,说这客气话。”
“臭不要脸的,给我让开!”小十一嫌弃地一把推开楚漠,拉住容淮的手,还亲昵地蹭了蹭:“大师兄。”
容淮笑着揉了揉小十一的脑袋。
“不对啊。大师兄,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以前也没有这么凉啊。”
“有么?”
“嗯嗯,有的!”小十一赶忙用双手暖着。
“让我看看。”
“嘶,真的好冰啊。大师兄,你冷不冷?”
瞧着一下子慌张起来的众人,容淮无奈地抽回自己的手,笑道:“我不冷的,可能只是清晨有点凉,所以带着手也跟着一块凉了。”
“这样吗?那我给你做个暖手的法宝好不好?”五师弟积极道,别看他平时懒得要死,别的师兄弟想要他帮忙炼制什么东西,求也求不动。
但在容淮这里,只要想到大师兄可能会用得上,立马去炼制,还保证一定炼制的是最好,最漂亮的。
“好,辛苦了。”
“大师兄,我给你炼驱寒暖身的丹药!”
“好。”
“大师兄,我布置一个聚灵阵。”
“好。”
……
眼见十个弟子都找到自己要做的事全跑开了,只留一个楚漠,他尴尬地挠挠脸,递出自己的酒壶:“喝酒暖身子,要不你喝一点?”
容淮忍俊不禁:“不用了。”
太阳渐渐热了起来,重锦担心晒着容淮会不舒服,想带人进屋,不过容淮拒绝了。
容淮本想坐在院下的石凳上,但重锦觉得太冷太硬,于是拿出五师弟一直为容淮准备的木轮椅,扶着人坐下后,重锦就靠在轮椅之后的枯树树干上,站在容淮身侧。
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火狐大氅下那一截修长的清瘦脖颈,白到几近透明的细肤下甚至能看见青色血管。
脆弱到不堪一击,仿佛随时都要消散在空中。
院内,所有人都在忙里忙外,时不时还吵上好几句,格外的热闹。容淮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们,眼里全是满足。
“十一他们很喜欢你。”隔了一会儿,容淮抬头看向旁边的重锦,浅眸中装满了身着华贵紫袍之人:“他们也很听你的话。”
“嗯。”
微风中,如白玉般的人轻笑:“挺好的。”
“除了师父外,其实小十一他们皆有些难辨是非善恶,有个人能管住他们挺好的。”与其说难辨是非,不如说,是根本没有仁义善恶。
他们做事全凭自己心情,对世间万物少有感情,偏生又天资恐怖,实力非凡。连师父尚且难以管教,幸而,他们还愿意听他的话。
如今,他们有了别的,能畏惧的,服从的人。不管对别人,还是对他们自己都挺好的。
“只是可能以后会麻烦你多照看他们一点了。” 阳光打到容淮侧颜上,羽睫宛如坠入雨中的蝴蝶。
“什么意思?”
双目弯似明月,容淮打趣道:“身子骨不太争气,三天两头病一遭。总怕哪天病久了,起不来,所以想提前说说。”
重锦拧眉,显然很不高兴听见容淮说这些话,他来到容淮面前,蹲下身,抓住容淮的手。
在触碰到时,重锦眉梢拧得更紧,怎么回事?
如今接近正午不说,容淮身上还披了灵狐大氅,怎么手不仅没有半点暖和起来,反而冷得更厉害了?
压住心里越来越多的异样感,重锦道:“没事别想些乱七八糟,没用的东西。”
说完,他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没感觉冷吗?”
容淮摇头:“真的不冷,就是使不上太多力气。估计昨夜没睡好,只怕又得在这轮椅上待好几日了。”
一天慢慢悠悠过去了,容淮虽然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但精神还蛮好的,话似乎也比往日多了点,时不时和重锦聊聊天,还逗着重锦说好久没见过重锦原型了。
重锦冷嗤了声:“是嫌把我埋土里还不够吗?”
听得重锦又提起以前的往事,容淮不禁羞赧,苍白的脸上浮起点点红润。
嫌弃的话音方落,身侧紫光一闪,不大的紫藤落在轮椅前的石桌上。容淮伸手,紫藤顺从地缠上食指,借力来到容淮掌心,随后爬上了容淮肩膀。
其实不仅是为了应容淮要求,另一方面重锦也快撑不住了。身上被魔气侵蚀的腐肉再不清理,就要蔓延到脸上,到时候容淮一定会看出端倪。
如今化成藤身,正好可以先用分/身骗一骗容淮,借此机会清理掉腐烂的藤蔓。
指腹轻轻捏着藤叶,容淮双眸里星光点点:“算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回灵玉门了。还好五师弟炼出了手套,能挡挡魔气,不然怕一回去,一山的灵药又得遭殃。”
嗓音之中满满都是回忆,容淮又想到方捡到重锦的那段日子。
“后山的灵泉水颇得你心意,可惜当初离开得太快,没能带你多去几次。等此番回去,我陪你日日去一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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