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普洱几人在崖后亦是一派坐开, 全在原地打坐。
根据木道友所言,他接下来要弹的曲子不再是之前查看因果那么简单,虽并不针对他们,但还是要凝神入定,以防被曲音滋扰,伤了心神。
在凌华宗时,李普洱就发现这木傀十分有点子,什么拌面浇头的绝妙配方,暖锅的隐藏吃法,自助送餐到门口的小木鸢,常让弟子们赞叹不已。
且他走之前还与穆忻师妹商量了一下关于闭宗后宗门的经营问题,总不能坐吃山空。木傀随口一提,穆师妹随口一应,他俩当天就拉了三十六张报表出来。
李普洱看过一眼后,当场头晕眼花,也不知师妹是怎么看得进去的。
他一边欣慰我凌华宗果然卧虎藏龙,同时又对木傀这机灵的脑瓜子发自内心地佩服。
不过他也不会去往多深的地步想。
况且昔日在宗门倒腾那些小东西,也是大伙一块儿热热闹闹地弄出来的,你一句我一句,在木傀的春风化雨般的引导下不断有新奇的主意冒出,往往还有更多的惊喜收获。
而最后大家也打成一片,并不会有这木傀多么厉害的感觉,最多觉得他奇思妙想真多。
也就李普洱这大师兄,到处都被师弟师妹们拉着参与,慢慢也能发现其中关键。
这是一只很聪明很厉害的木傀,李普洱早已习惯他的出人意料。
就是没想到这一次的出人意料会到这个地步。
从他的方位看去看去,木道友一席青袍,宽袖于风中拂动,脊背笔直,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升而去,又像是镇守于山岳川河多年,岿然不动,如松如柏。
时至今日,小普洱才发现,这木道友,好像是个大佬。
同时方才他给楚长老佩戴那个传音竹球的画面,又在李普洱脑中浮现。
楚长老很强悍就不说了,现在木道友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唔,两个大佬,又都是不俗的气度,站一起真好像有点儿……般配。
他居然一时想不到其他解释这种感觉的词儿。
等等!我怎么也这样乱拉西皮。
李普洱赶紧自我反省,心想一定是因为两位剑灵前辈常说这个所致。
遂深吸一口气,灵气沉入丹田,闭目入定。
沧山双手平放于弦上,缓缓睁开了眼。
如果此刻有人能从正面看去,便会发现他的眼瞳已被灵力浸染成了淡淡金颜色。
“兰因。”他低唤道。
楚兰因在沧山给他戴这个东西时,新学了一个词,说是在对讲时常用作答复。
他活学活用,答道:“收到。”
沧山的低低的笑声顺着传音的竹球抵达剑灵耳中,细细的灵波如芦苇的穗尖轻轻在心坎拂过。
他的声音里也藏了一把琴,楚兰因肃杀的神色放松了些许,在心中想。
他这一个瞬间的神情的转变十分细微,但面前鸣崖上的所有人都在盯着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细节。
修士们一边戒备着,也都有些懵。
这位高深莫测的修士好像有点疯啊。
刚来时他也在笑,但那笑意全然入不了眼,反倒更叫人觉得冰凉,似乎是冬日雪中挖出的一朵墨色兰花,凝在冻透了的冰中,在美之上,是刺骨的冷。
他冷冽如锋,眸色清透,容貌昳丽,雪白的长袍在鸣崖呼啸的风中翻卷如狂,像是在袖中兜了无尽的冬雪。
可眼下,冰雪消融,亭亭一枝,莞尔便春风。
古戚的气息变急了。
他心中来回奔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尤其是伴随那个一闪而逝的笑容,这情绪无限放大,快要把他逼的吐血。
而那渡劫大能在听罢几声弦音后,忽而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半晌,她长叹一声,道:“庄周梦蝶,是耶非耶?”
渡劫大能修习无情道,离飞升一步之遥,到她这个境界,已经大抵能隐约感觉到些许天道的意志,更遑论是如今局面。
故而她在须臾间明悟,却没有去问那弦音自己日后是否飞升成功,千年后的修真界还有没有自己的名姓。
那并不重要。
真正的无情道非绝情绝欲,那般强压七情六欲修炼,注定破道。
不问未来功名,只求眼下安定。
她问楚兰因,“你可保证,不惊醒其他梦中人?”
楚兰因颔首道:“此梦若美,不妨延续。”
“好。”渡劫修士让开一步,道:“请。”
楚兰因便提了剑,经过渡劫修者,向古氏众人走去。
古戚蓦地大喊道:“楚清!你是不是楚清?!”
他不是楚清,可古戚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这样喊出来。
楚兰因看着双目泛红,如困兽模样的古戚,再不想和他说一句话。
同时他无不遗憾地想,可惜了,古栩已经被他们家里人用毒酒弄死,不然这里还能更加热闹一些。
如他们所料,古栩没有了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死得很快。
没有实力的嚣张,就是一种过头的狂妄。
过去的古栩倒也肆无忌惮了一段时间,他哪里是真的喜欢楚清,不过是当他一个漂亮的玩意儿,因为兄长有,所以我也要有。
他从来不会在乎,这恶意,这嫉妒,带给了楚清多大的痛苦。
这一次楚兰因还他一报。
楚清的“崇拜”给了古栩飘飘欲仙的快乐,闵青痕的“支持”给了他自以为是的傲慢。
他从始至终都还是一个顽劣的,没脑子的人,没有魔族“隐”之血脉的资本,在仙宗他根本不能生存。
是机遇成就他,还是他成就机遇,在古栩痛苦死去前,依然不能想清。
但他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往日的恶果,那些曾经被他欺辱过,玩弄过的仙仆,书院里的落魄的学生,在他毒发前,聚到了他的面前。
古栩这种人物,楚兰因第二天就能忘的差不多。一如应乌,也许他会记得那一串逗趣的水泡,却不会把他这个人记太久。
在剑灵们漫长的人生中,已经学会不去把无关紧要的东西放在心上的本能,不然太累,也太不值得。
古戚仍然在叫嚣,甚至要冲上前来,被古氏家主一把推倒在地。
古家主此刻烦透了他这儿子,招来了一个楚清却不知看管,惹出这样大的乱子。
同样的无情道,不同的修习。古家主自身修为也不低,心知渡劫大能亦对其礼遇有加,对方来路必然不小。
而巴掌不打笑脸人,不论如何都是这样的局面了,搏一搏说不定还能有所转机。
总不至于真的杀人罢。
古家主正要问礼,却忽感眼前一道亮光,紧接着脖子一凉,伸手一模,是一把滚烫的血。
他直挺挺倒了下去。
“砰”一声响,激起小片的灰尘。
神魂快速溢出,兰因剑再一剑下去,煞气竟直接将其魂魄绞碎。
数声惊呼在鸣崖上响起。
闵家主亦是一惊,未料到此人会如此干脆利落地下手,而他身侧的渡劫大能却还是风轻云淡。
楚兰因面朝鸣崖,一剑挥出,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渡劫修士对闵家主道:“走吧。”
闵家主审时度势,也带领族人离去。
两位领头的就此离开,其余人也紧随其后,偶有几个在迈过线的一瞬间,被一剑削颈,但绝大多数还是灰溜溜跑了。
古家人这下彻底知道,不可能再坐以待毙了。
向来讲究盘人脉亲缘的古氏到如今,依然不觉有何错处。
青鸾不够强大,本就是怀璧其罪。
直到东窗事发,只要有命在,也还觉得还有转圜余地。
可在这修士这里,没有这个余地。
于是他们决定一搏,祭出法器,向楚兰因冲来。
在鸣崖之外,沧山的眼中,此处情景一览无余,纵横的因果线在他眼底其中铺开。
他通过竹耳麦传音道:“兰因,修士神魂逃逸迅速,听我琴音,可追踪迹,古戚留至最后。”
“好。”楚兰因答,顿了一顿,又道:“你也悠着点。”他从前倒不常讲过这种话,语气有几分生疏变扭。
沧山听罢,沉声一笑,道:“收到。”
作者有话要说:
滴!修真版对讲机已出厂。
第43章 出障
琴音响彻四方天地。
从鸣崖至古家本宅, 掠过古杏城上空,向更远方荡去。
修真世家内风起云涌,凡界长街熙攘依旧。
正挑纸风车小姑娘扯一扯父亲朱红官袍的袖摆, 脆生生问道:“爹爹,谁在弹琴?”
男子间幺女抱起来, 颠了颠,惹的她咯咯地笑, 逗她道:“是山神在起弦。”
藕节般的小胳膊环住爹爹的脖子, 她把脸埋在雪白的毛领中,撒了个娇:“真好听。爹爹, 阿茵要最上头的那支, 还要一串糖葫芦, 给娘亲的新袄子的料子也莫忘了。”
“好啦, 阿茵记得真牢,长大了比爹爹还要厉害喽。”面目沧桑的文官用额角碰了碰小女儿的鬓发,小丫头笑的更欢,抓住他的头发, 欢声学舌道:“厉害呀!”
卖纸风车的汉子摘了那支递给她, 却不要银子,乐呵呵道:“送你, 不要钱。”
小姑娘正摇头,却听隔壁卖橘子的婶子朝那摊主喊道:“看你乐的, 谁家没添过大胖小子似的, 还不快回去陪你媳妇儿!对了,你家小儿叫什么, 不会又是狗蛋子吧?”
“这次是狗剩子……”摊主挠挠头, 梗着脖子道:“不过——大名是我花大价钱请书院先生起的, 俺家娃儿出生那天刚巧出太阳了,天瓦蓝瓦蓝,先生说那便叫‘青’!”
“雨过天青。”文官对小女道:“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雨过了,天就放晴,那时的天清如水洗,天高云远,倦鸟归巢。”
障中人如何知自己身在障中?
正如剑灵初入障时对李普洱说的那样,三生有法梦幻盘覆于整个障界,阴气吸引来游荡人间的“执”,却未吞噬融化,在障主的执念的引导下,皆投入了这片天地,正如一场黄粱大梦。
阿茵不会再长大了。
她亦是,被收入此方境中的一缕执念。
弦音淙淙,细细听来,却依稀可闻青鸟啼鸣。
楚清恨古氏,但却并不憎恨这个时间点上的古杏城。
他的执念拢出一方无解障界,执念消散之时,楚兰因从长弦中听到了他的低语。
“……莫要叫醒,我这千千万万的梦中人啊。”
皲裂的声音一点点从天顶传来,却被隔绝在了曲调之外,并没有惊动城中百姓。
中方世界像是生出裂缝一只青瓷瓶,在崩裂的尽头,终于显出几分有别于仇恨的温柔。
一曲因果判,生杀之下,长弦变调。
铮铮铿锵的曲风转歇了,“一枕黄梁”术法揉在清浅的曲调中,随着弦音扩远。
破开一方障,一如打碎幻阵,是天塌地陷,是山川变色。
是每一个障中的幻影,都将直面自己消解化散的过程。
可在一枕黄梁中,这美梦并不会被发觉。障界不至于直面这地狱之景,万千执念随障界散开的一瞬间,也不会想起自己已经死去的这个事实。
那弦音似珠钗上的小珠相撞,洒落在如冬日阳光下,飘零于凡尘的街头巷陌。
叮叮当当,将这天长地久的美梦延续。
——最后一个音落下。
收弦的一瞬,李普洱猛地睁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又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哭。
他转而向身侧看去,小魔君如有所悟,比较夸张的是两位剑灵前辈,正在抱头大声“呜呜呜”。
“前辈们,你们这是?”李普洱好奇道。
杀红尘用百川的衣领子蹭了蹭并不存在的眼泪,道:“我们这是一瞬间感知到了人族的情绪,激动的。”
李普洱更加好奇,追问道:“是何种情绪?”
“说不上来。”百川摇摇头,“就是各种各样,很复杂。唉,木道友你这本事真……欸?他人呢?”
两人两灵向崖壁看去。
只见方才木傀所在的石台,除一把琴外,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杀红尘几步上前,来到石台边缘,向下眺望。
饶是魔剑出身的他,在看清下方鸣崖的景象时,还是不由一惊。
红河血池,也不过如此了。
*
楚兰因握剑的手已被血沾满,兰因剑锋上却冷冽如故,不留半点血色,唯有那抹兰花印影透出了一抹暗红的光,倒比平日更添妖冶。
寻常人杀到这个地步,早该狂了性情,可剑灵眼底依然漠然。
一滴飞溅的血珠自眼下滑落,他松开古戚的脖子,看那死躯瘫软在地。
抬眼见两缕神魂飘散而出,便一剑劈碎了其中一道。
另一道,则是谷生阳的魂魄。
属于太徽的魂灵牵扯着太徽的因果,兰因剑杀不得。
那缕神魂在脱体而出的一瞬间,三生有法梦幻盘就已经解开。谷盟主不愧是谷盟主,飞快判断了眼前局面,仅在看清兰因剑灵的刹那,猛地一顿,转头就向已经开裂的天空遁去。
楚兰因收起兰因剑,还有闲情逸致般,望着那正在狼狈逃窜的谷盟主。
好巧不巧,谷盟主这分魂化身的神魂强行在抽离出来时被压扁了,魂魄不定形,这就让他现在看起来是个圆不溜的样儿。
剑灵不经在心里吐槽两句:唔,飘的好丑啊,像是一只高速漂移的王八。
谷生阳眼看就要飞过裂缝离开障界,忽而神魂上毫无征兆地浮出一枚青印,无数藤蔓从青印中生长,将谷盟主的神魂在半空捆了个密不透风。
楚兰因视线一路从上往下。
哎呀,漂移的王八掉了。
被五花大绑的谷生阳自由落体,砸落回地。
楚兰因避开老远,对正向这边走来的沧山招呼道:“这儿!”却不着痕迹地留了几道剑气守在沧山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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