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崖下经久不散的雾气悄然离去。
月色苍凉,风过云深。
楚兰因搁了下巴在木傀肩头,道:“我想起来了,他叫楚久。”
“嗯?”
“铸剑师。”
鸣崖山谷多石壁,大声则有回音,走在后头的两位少年的咋咋呼呼的声音回荡其间,楚兰因却压低了嗓音,好似要说什么悄悄话。
“铸剑师,名叫楚久。”
沧山静静地聆听剑灵的低语。
楚久的血曾染透了兰因剑的剑锋,那些暗藏的记忆在楚清的障中,于郎朗月色下,揭开了层层薄纱,在剑灵的识海中浮现——那个有关“恶果”的全部经过。
楚兰因组织着识海里破碎的片段。
“那一代古家的少主说:久久,愿你与一人白首不离,地久天长。”
“古家人那么多擅长花言巧语的,谁知还出来一个真心的。”
“……他没有骗他。”
因果清算的那一代,原定的古家少主无端早逝,临危受命的一人真的爱上了楚久,新少主解开了会让他钟情于自己的一寸相思,让他离开这个牢笼。
他也不必爱他。
青鸾合该在碧海蓝天下振翅飞翔。
然而那时的古杏城,已经改变。
城中人将祭祀神龙的活动看成了不可或缺的恩泽,
他们并不知晓祭祀的缘由,但却知道,每次敬告神龙后,很多东西就会有所好转。
运势大涨,科考久不中的或不必再名落孙山,患病的或可大好,修炼的能在这一年得到机缘,为官的仕途坦荡,经商的财运亨通。
当神恩变成了索求,便早已变了味道。
放走楚久的古少主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古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当已经隐姓埋名的青年看到那悬于城门的身影时,又作何敢想?
“楚久用我自刎前,好像也还在想这句话。”
“真是笨蛋,他连九天幽都能取到,一定是可以跑的。”
楚兰因握拳锤了一下沧山的肩膀。
“一城人何辜,一人……何辜?”
“好难啊。”楚兰因没头没尾地说:“我弄不明白。”
月光照入山谷,四方空明,天地如一尊琉璃璧,“咕咚”一声,沉入了无边的清潭中。
楚兰因看着满山谷的灵线交织,凝成了清辉月色,如雪如霜,是一片仿佛无人踏过的皎洁。
作者有话要说:
【兰因剑·剑主档案·详版】
楚久,自幼长于古氏,痴迷兵器打造,天赋异禀。因一寸相思之故,深慕于古氏少主。
少主意外陨落,古氏人才凋敝,几经思量,另择一人,其人行医道,君子端方,与楚九亦有扶持之恩。受家族传令召回,掌少主印,知“神龙祭”隐秘,深恶此邪道,擅自放出青鸾血脉,全城愤然,定大罪,不请仙道盟而动私刑,悬城头十日,灵气散尽。
铸剑师去而复返,潜入冥府盗取至阴玄铁“九天幽”,骨血铸剑,屠城后自戕。自此,青鸾血绝于太徽。
此为冥府大案,冥君亲自主持,受太徽天道神谕,古氏作奸犯科者永坠无间,古杏城中人因果累算,或冥府服役,或各投他道,五过轮回台不得为人。
楚九铸剑,铭字“兰因”,世人疑其唏嘘兰因絮果,痴心错付。然剑铸成之日,古氏及古杏百姓围堵剑庐,破门所见楚久抚“兰因”二字,无喜无悲,唯道,若有来生……不知其后语。
*
若有来生,愿结兰因良缘。
与君白首,地久天长。
不过可惜,没有这个来生了。
————————
楚久的故事原本是另一个古早脑洞,细节大多已经快要忘掉,但这个结局总也忘不了……于是在构思这篇文时把这变成一个副本内的闪回小片段,借兰因之口讲出,以及瞎写了个档案(捂脸)后面每任剑主都会出详细版√
第40章 何辜
沧山将楚兰因背出了鸣崖。
他们在障界内的身份还没有消除,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来,沧山捏了易容诀,也不走远, 就在鸣崖附近的镇子找了家客栈当落脚点。
天色已晚,客栈大堂早没了客。
值夜的店小二正在木凳上昏昏欲睡, 倏然看到门前走来一大团黑影,着实把他唬了一跳。
定睛再一瞧, 原是一人背着另一人, 身后则跟了一高一矮两位少年。
店小二“哎呦”一声,迎了上去。
“两间上房。”沧山道。
小二刚要开口, 门口又迈进来两人, 皆手握宝剑, 一者人高马大, 肌肉精壮,似是个武夫。
另一人虽没有前者的魁梧,但也是个练家子,湖蓝袖袍一挥, 道:“一间上房!”
杀红尘扮演的孙子渺本就常年闭关卜算天机, 而古羽华虽是个关键人物,但眼下他的位置还是在拜师的仙门。
两只灵与兰因剑两头行动, 最后按照木傀留下的线索在此会和。
小二脑筋转的飞快,眼前这两人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 可偏偏那四人先来, 被背着的那个又趴着不动,不是病了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主子。
他一时有些惴惴, 小声对他们道:“小店、小店房不够……”
杀红尘眼睛一亮, 对百川侧耳道:“出现了, 经典桥段,永远缺一间上房的客栈!”
百川心领神会,露出“嗯嗯我懂”的表情。
小二:妈耶!他们好吓人,一会儿不会打起来吧?
正在小二提心吊胆之际,那背人的开口了,是一把好嗓音,听来十分温和舒服,沧山道:“请问,有几间上房?”
“我们这么多人,根据匹配原则,人数大于二的情况下,双数除二少一拆鸳鸯,单数除二多一单身狗必出奇遇。”
杀红尘一副看透你们的套路的样子,笃定道:“一会儿让兰因和那俩小鬼挤挤,我们和木傀住。”
百川不乐意了,反问道:“为啥?”
好似颇有经验的杀红尘叹息:“你笨啊!这木傀比人还像人,简直就是个人精!他们又不像我们被兵主契锁着,这么任劳任怨,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今天他给兰因做事,搞不好明天就想当兰因剑的剑主。”
百川费解道:“当剑主有什么不好,老大寡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新剑主了啊。”
“不一样,”杀红尘习惯了神棍的姿态,抬手摸摸并不存在的胡须,“一看你就是没有在剑阁久住过,也是,仙宗传承剑没这个顾虑。”
“你咋还搞歧视呢!”百川反驳。
“我们这都是经验之谈。”杀红尘语重心长道:“有的人心态很变态的,越是珍贵的东西,我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兰因之前是没得选,现在能选了,就该好好挑挑,千万不能被忽悠了去。”
百川也不是真笨,一听就明白了过来,立即加入捍卫老大的阵营中,放开嗓子对前面的沧山道:“喂,兄弟,这天晚了也没其他地方住,两间房我们拼一拼!”
盹了一觉的楚兰因还没走困,迷迷糊糊中听见百川说拼房,寻思着拼房好啊,拼房多热闹,还能打牌。
立即举了手答应道:“拼!”
杀红尘心中默默给百川的雷厉风行点了个赞,道:“小二,我们和这群兄弟一见如故,决定拼房了。”
小二不知为何,倒抽一口凉气。
他颤颤巍巍望向在场唯一一个看起来靠谱的人。
剑灵都发话了,沧山也没意见,颔首道:“拼吧。”
店小二觉得今晚这店怕是保不住了。
遂一闭眼,豁出去道:“客官们,我们只有……最后一间上房了。”
杀红尘:这和说书的讲的怎么不一样?
百川:老大,危!
楚兰因:好耶,一起打牌!
*
总之,六个人最后住进了,一间上房。
楚兰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也没真打牌,而是和他们商量着过几天就出这个障的事情。
还不忘和沧山确定一下各位身份的善后问题,得知都搞定了,更加佩服起木傀的利索风格。
外头有关古氏的流言不断发酵。
第三日时,闵氏家主请来了一位渡劫大能,一并与各大世家会审。
沧山留了闵青痕的藤木化身在闵氏,一并普洱与螺春也有了木偶替身。
但藤木所化也不甚机灵,如今古杏城高手云集,万一被看出来便留了马脚。
可沧山还未有动作,古氏那边倒是先动了手。
总之两只藤木傀在楚清死的次日夜里,就“主动”投了河,对外只称是殉主而去。
死两个仙仆并没有在混乱的古家激起太大的波澜,又因是楚清的侍女,嫌晦气还来不及,席子草草裹了往后山一扔,对外只说是发了急病,派人送了灵石到其家中后全当了事。
李普洱当了几天的小丫头普洱,听闻这个结局,却也伤心了许久。
他虽不知在一千二百年前的普洱是如何的结局,可在此界中,怕是直到后山尸骨腐化,完全融入湿泥黄土中,在古家,也不会再有人记得曾存在过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
而她至死,也不过是“普洱”二字。
少有人记得她本名“秦依”。
这些仙仆签的皆是生死不论的契,秦依的爹娘听得女儿噩耗,悲痛不已,可如今人莫说回不来,连尸身也不见踪迹,就要去讨个说法。
然而仙盟高槛,如何能有个说法?
邻里乡亲便劝他们莫要再穷追,可怜可怜家中剩下的幼女幼子。
第三日时,李普洱和屠小窗也仍是低落。
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螺春与普洱也不是真的他们的前世,但亲身体验过她们的小心谨慎,记忆中又有她们并不顺遂的过去与期待的未来,难免感同身受,心中沉沉。
芸芸众生,微茫如萤。
楚兰因见了,便挑了个空时,带了他们两个去到普洱和螺春的家中。
到普洱家中时,她爹正给因悲痛晕厥过去的妻子喝药,苍老的妇人眼中滚下两行泪来,埋怨天埋怨地,埋怨起当年贫苦揭不开锅,闺女为了全家来日的一口饱饭,便自请入宫为婢。
起初几年也是提心吊胆,但深宫勾心斗角都过来了,前阵子还写信回来,说是被修真世家看中,要去更好的地方生活,让二老莫要担心。
而螺春原名何凤,她家境原比秦依好些,偏家中一连五女而无子,好容易得了一小儿,六张嘴负又担太重,五个女孩便发卖的发卖,嫁人的嫁人,何凤有几分仙骨,被一袋银典入了古家。
这次古家来送灵石,她家人虽也伤感,却也庆幸小儿有了娶媳妇的家底。
楚兰因让沧山解了李普洱他们的易容,又重新幻化一番。
这次两个少年倒是甘心穿起长裙。
化为她身,只当是梦中回魂。
螺春那边闹得刺激,楚兰因最会装鬼,带着他们无法无天地吓了何家一通,吓出什么毛病来全然不论,且还留了张符,来个持久效果。
他们出来时神清气爽,一想到那些人屁滚尿流的样子,便很是痛快。
而秦依那边,李普洱恢复那秦依模样,于灵堂上入梦,劝慰二老自己保重,又再哄骗似的说将去轮回台,来世再结亲缘之类。
李普洱在内,楚兰因与屠小窗则站在门外。
他们听见里头的传来的阵阵哭泣。
秦依的家在一处山脚村落,正值破晓,远方起伏的山峦后浮着层鱼肚白,一条金色的革带慢慢在天际晕开。
人死如灯灭,仿佛再浓的痛苦,也无法抵御第二日的到来。
屠小窗低声道:“人命若草芥,因果若长刃。”
转而看向楚兰因,道:“楚……长老,我们怎样算古氏的因果?”
这很不好算。
楚兰因望着天边薄红,道:“或许,会全杀了。”
屠小窗并不意外这个答案。
这是一个障,障中的所有人几乎已经全淹没在一千二百年的岁月中,楚清的执念如果真的需要杀了整个古家的所有人,那么他们也无其他破障之法。
但偌大古家,一千多年前没有被所谓“神龙祭”迷乱的古杏城,又有多少人是如普洱和螺春这般?
障中法则独立于太徽,天雷落不下来,可这其中无辜之人的执念劫数染上剑灵的长锋,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报还,无人可知。
——算不清的。
楚兰因对再承劫厄早就无所谓了,可还是不经想,是否太徽天道,也已经算不清了。
*
等李普洱告别二老后,他们回到了客栈。
沧山已等在房中。
这几日沧山倒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闵青痕的身份不能轻易死遁,便也日日去到闵氏。
不知他在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总之闵家带出了魔胎作为证据,最新消息是,将于次日在鸣崖上问罪古氏。
楚兰因一进门,就被另两只剑灵的表情迷惑了。
杀红尘和百川剑灵一脸:虽然看他不爽但好像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在沧山面前,放了一把其貌不扬的琴。
可楚兰因隐约能感觉到这琴外形虽是平平无奇,却内蕴一种难以言说的灵力。
木傀双手在弦上一抹,是十分风雅的起弦姿势。
伴随他指尖的拨动,弦音如淙淙流水自指下传出,灵波如水,涟漪阵阵,随后金色的灵线在半空一根一根地横列,如长弦自桐木间跃然而出。
以天地为琴身,以造化为长弦。
楚兰因的瞳中映出了这一排排灵气纯粹的线。
灵体对灵力凝聚之物感应最真切,不仅是他,杀红尘与百川亦肃然起敬。
“这是什么?”剑灵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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